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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石榴图-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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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给我三十分钟。”

一只棋子似,但,谁在下她,她又跟谁下,勤勤全然不知。

衣服的式样早就挑好,勤勤不过去试一试身,是那种手工精美、料子讲究的便服,简单大方,一个色系,正是勤勤平日所喜爱的灰蓝。

她没有异议,画廊的选择品味高超,勤勤自认不可能做得比专家更好。

张怀德甚至替她挑了只新手表。

勤勤问:“人们会注意这种细节吗?”

“但你看上去会整齐划一得多。”



  







石榴图04



04

勤勤依依不舍地收起原有的米奇老鼠表。

穿着新衣回到家中,王妈几乎不认得她。

“唷,谁把你改造过了,这么斯文标致。”她笑着迎上来。改造!文太太出来一看,“是该这样打扮,那双破胶鞋早已发臭,谢天谢地,扔掉没有?”

改造,说得对,这两个字用得很好,他们在改造她。

“这才似个大人,”王妈节节赞赏,“这样才有人追求。”

算了,反正是变好,无所谓。

勤勤看看身上的衣服,当制服穿也罢,便笑了起来。

母亲问:“工作几时开始?”

“他们说下星期举行记者招待会,让本市知道我。”

母亲点点头,“本来你父亲也打算栽培艺术家,办一个沙龙,叫聚星堂。”

勤勤的兴趣大增,“多么美丽的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

“计划夭折,有什么好提,”母亲叹口气,“缺乏经费。”

勤勤无言。

“你别令檀氏失望。”母亲提醒她。

“我会好好工作。”

第二天早上,张怀德又来召她。

勤勤的强烈艺术家脾气,远远超过她的艺术修养,顿时觉得被骚扰,很有点不耐烦。

她说:“张小姐,你个停找我,我如何可以专心工作。”

张小姐在那边一怔,然后答:“勤勤,你且不忙工作。”

勤勤倒是笑了,“我应该做什么?”

“我们替你找了一所房子,你出来看看,一定喜欢。”

“房子?我同母亲住得好好的,我并不打算搬家。”

张怀德很温和地说:“勤勤,你几时听过与母亲同住的画家。”

“我就是。”

张怀德也不客气了,“你还未是画家,勤勤。”

勤勤泄气,“你们觉得我无形无格是不是?”

“稍微改变一下琐碎的习惯就已经很好。”张安慰她。

勤勤抱怨,“下一次你们恐怕要连我的脑袋也换过。”

“绝不,”张怀德向她保证,“没有更美丽的头了。”

每一次她都来接她,不用勤勤费吹灰之力,但勤勤总有种被摆布的感觉。

像一切做文艺工作的人,勤勤崇尚极度的自由,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能够率意而为,不能逍遥恣意地过日子,即不是优质生活。

她套上松身裙子便下楼去。

张怀德一见她便摇头,“人们会以为你怀孕五月。”

勤勤笑,“你怎么知道这是孕妇裙?最舒服了。”

“快上楼去换过。”

“去看房子而已。”勤勤讶异。

“从签约开始,我不愿意任何一个人看到你不修边幅的样子。”

她态度认真,勤勤知道不照她那么做她决不罢休。

于是只得上楼去换制服。

勤勤让她在楼下多等了二十分钟。

张小姐赏罚分明,“好,”她称赞她,“配凉皮鞋再正确没有。”

勤勤忽然笑了,张小姐待她如一只小狗,听话有奖。

“我们走吧。”

车子驶上山去,是一幢新近装修的老式别墅,三层楼不同人家,张小姐把勤勤带上顶楼,勤勤喜欢那个晒台,看下去,整个蔚蓝的海港就在眼前。

“这是你第一个家:画家未成名之前,不必太奢丽。”

勤勤演的是画家成名史,这是第一幕。

家具是桃本的,真正五十年代的制成品,线条特别纯朴可爱。

地方宽敞,勤勤伸伸腿,很是喜欢,这里像足是艺术家的家居。

“我知道你会喜欢,心情开朗才可以安心作画。”

“我不知如何偿还你们这些投资。”勤勤说的是真心话。

张怀德凝视她,“别担心,檀先生的生意眼光从来没错。”

勤勤笑,“这一切,都转嫁在消费者身上吧?”

张怀德没有回答她。

勤勤已经发觉,对于不便作答的问题,张氏总是假装没听到。

这当然是个极妙好法,稍后,勤勤活学活用,青出于蓝。

“有人每天来替你收拾地方,要车的话,拨这个号码。”

“我几时搬进来?”

“今天。”

“你只给我三分钟考虑时间。”

“我知道你会喜欢。”

勤勤吁出一口气,“记者招待会呢,要不要预备?”

“专人明天会来替你排演。”

“排演?”

张怀德若无其事地说:“剧本早准备妥当,你放心。”

勤勤又一次意外。

“真人真事太过反复无常,公众不易接受,编定一套标准答案,贯彻始终,对你有益。”

“假话?”

张怀德笑了很久才停下来,“让我们说,是经过修饰的话。”

勤勤惘然,“你一定笑我天真。”

“不,你将来会明白我们的制度。”

文太太并不反对勤勤搬出去,女儿已经成年,今年不飞,明年还是要走。

王妈倒是非常扰攘,这也是意料中事,日长夜短,白天也不过只有勤勤同她说说笑笑,勤勤一走,她岂非寂寞不堪,每一个人都只为自身着想,求自己方便。

新旧两个家相距不过十分钟车程,檀氏不见得不让她回家,勤勤觉得并无大碍。

再客观地看看祖屋,勤勤发觉光线的确不足,近厨房一带,颇为油腻,王妈年老力衰,对卫生情况不甚注意。

窗帘沙发套子都旧得很了,手头方便的话都应该换一换,不论是人或屋,非得不住维修改良更新,否则一下子便破破烂烂旧旧,要饭似的。

勤勤忽然觉得,即使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说假话,也不是不可行的事,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倘若不肯受一点点委屈,那么,更大的委屈会跟着而来。

勤勤默然屈服。

这心理转折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人可以明白。

那个下午,勤勤略为收拾一下,就搬进新居。

王妈指出,以后文太太可以在空画室内找搭子搓牌。

这倒是真的,但腾出杂物之后,勤勤只看见一搭一搭黑印,龊龊相。

她不忘拨一个电话给杨光:我将搬到玫瑰径住,她想告诉他。

但是出版社回答她:“杨光不在这里做了。”

“什么,几时走的,发生什么事,他现在何处?”

那边答:“不知道。”

勤勤惘然放下电话。

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也许他只愿意躲起独自疗伤。

那份卑微的工作……幸亏杨光没有家累。

其实勤勤有他家里号码,不过,他要是想找她,他会自动现身,此刻不方便揪他出来。

她叮嘱王妈:“有人找我,叫他打到新家,切记切记。”

剧本送到新宿舍时,勤勤马上翻阅。

英文。竟是英语本子。

全用英文书写,读了一遍,她放下心来,并非大话西游,也不具怪诞成分,张怀德说得对,只不过略作修饰,模拟百来题问话,又详列出答案,因为届时记者问的不外是这些问题。

张怀德嘱她背熟答案。

她看着勤勤,“你总是不肯完全信任我们,为什么?”

勤勤没料到那么老练的人会问得这么坦率,十分尴尬。

“你疑心太重了。”

“告诉我,张小姐,你们那里,可有一位黑衣女士。”

张怀德一怔,“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是因为这个人,一直令勤勤觉得背后还有重重故事。

勤勤猜到她不会透露什么,但是肯定她知道黑衣女是谁。

勤勤问:“为何是英文本子?”

张怀德讶异地答:“因为在纽约,他们讲的是英文。”

勤勤发誓以后她不再问任何问题,她怀疑张怀德会在檀中恕跟前诉苦。

勤勤猜对了。

张怀德向檀氏述职,脸色很坏。

她说:“……脾气很坏,疑心又大,资质并不见得高超。”

檀中恕不响。

“她完全不明白整个计划。”

檀中恕用手抵着下巴,听手下诉苦。

过了很久很久,他说:“她还年轻,青嫩,会开窍的。”

张怀德问:“你真的这么想?”

檀中恕看她一眼,目光尖锐,张怀德十分后悔多言。

檀中恕轻轻答:“我正这么想。”

张怀德欲语还休。

“你有话尽管说。”

“她还差很远,根本没有准备好。”

“在你协助之下,应该没有问题。”

张怀德想一想,退出门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没有改变姿势。

室内静寂一片。

忽然之间,檀中恕笑了。

屏风后面的人也响应他,跟着笑起来。

檀中恕问:“她像你,还是像我?”

“当然像你,记得吗,当年与你去纽约,还是第一次乘飞机。”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经以画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画册,便以为精通西洋画史。”

“什么事都得有个开始,我喜欢文勤勤,她是个真人。”

檀中恕说:“我相信是,我全无见过她装腔作势。”

“做一个艺术家,先决条件是要做个真人。”

“那么我们找对了人,来,喝一杯庆祝。”

“医生说——”

“别理那些讨厌鬼说些什么。”

勤勤却不得不理会她指导的话,他们让她坐在台上长桌首席,台下坐着十来位记者,有的代表电视台手持摄影机,有些用强力闪光灯拍照,争相发问,场面模拟似真的一样。

勤勤手心冒汗,英语并非她母语,虽然发音准确,语调似模似样,到底有点紧张。

她早已把所有问答背熟,上来的时候,深觉这个假招待会荒谬,坐下来看到这个场面,心怯了,才知道练习是必需的。

一位记者问:“文小姐,东方的艺术家飘洋过海到西方来,失却民族的根,会有理想的发展吗?”

勤勤呆住,本子里没有这个问题,要命,这分明是考她来的,她要凭机智应付。

可恨镁光灯不停闪烁,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说:“哪里的土壤适合艺术,根部就可在该处生长,艺术家祖籍何处并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后座的张怀德点点头表示赞许。

“文小姐,你觉得奥姬芙的风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辈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没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没有成名,我们之间没有接触,甚难置评。”

“文小姐——”

张怀德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冲出来,呆会儿我们看录像带。”

勤勤怔怔的,下台来站着不动。

“你做得很好,”连张怀德都有点意外,“反应很快。”

勤勤抬起头来,“我觉得自己呆若木鸡,还需好好操练。”

张怀德大感快慰,“你愿意学习练习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为画画只要把画画好。”勤勤低下头。

“时代不一样了,什么都需要包装,从前的画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后世花一千年去发掘他们的才华,现代人可负担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问:“下星期就去纽约?”

“对。”

“为什么赶得这么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时间,对了,你有没有出过门?”

“家父曾携我们母女环游过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记得那许多,但是对几个美术博物馆的印象,是相当深刻的。”

张怀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讲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你的口气似答记者,勤勤,招待会已经散了,松弛吧。”

勤勤这才尴尬起来,需要学的太多太多,不止学做画家,也学做人。

照片洗出来,张怀德同美容师商量:“头发还是放下来好,衬得脸容秀丽些,面颊上胭脂要换一种颜色,有一种金橘色试一试……勤勤,你有没有发觉你太爱皱眉头,切戒。”

勤勤偷偷叹一口气。

比做戏还累。

“没有那么坏吧?”

勤勤一转头,“檀先生。”

他来了,朝她会心微笑,勤勤心一动,莫非他是过来人?

“你也试过这个滋味?”勤勤冲口而出。

檀中恕笑,“来,我们抽空去喝杯咖啡,别去理他们。”

“张小姐会骂的。”勤勤吐吐舌头。

张怀德过来,“檀先生,请过来看录像带。”

勤勤不敢睁大眼睛,只自指缝间看自己:她有点呆,眉头皱得太频,时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优点是英语说得不错。

唉,断不是明星料子。

张怀德看着勤勤,“没有时间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个地洞好钻进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会议室练习,第五天,她一走进会场的姿态已经不同:冷静、孤傲、清秀的面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动作伶俐,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出奇的甜美。

这时,全场人都认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这几天内,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时。

几次三番她想找杨光说几句话,实在抽不出时间。

就这样,水急风劲,勤勤号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杨光瞬息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

远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来看效果,他说:“可以了,太纯熟反而虚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虽然发过誓不再问问题,终于还是轻问:“为什么是纽约?”

擅中恕轻轻答:“因为先知在本地历来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来,我们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里?”

“到了你就晓得。”

张怀德过来说:“明天上午十点钟的飞机,勤勤,司机八点钟接你。”

勤勤问檀中恕,“你与我们同行?”

“他们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随他进电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顶楼。

“也是我们的写字楼?”

檀中恕莞尔,勤勤好奇如一个小顽童,不问不欢。

“我住在阁楼。”

“啊。”

勤勤犹疑了,与他上他家?这是独身女的禁忌,必须紧记。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么,但不出声。

十五年前,他乘这部电梯上二十四楼的时候,感觉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这么多日子已经过去,彼时他也是个年轻人,胸怀大志,有野心,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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