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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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二百年、三百年……人们都会记得我、谈论我……
在空地上冲锋时,黑子忽然看见:走在他前头的部下,有十数骑突然平空消失了。
他发出减速的手势信号,然后走近细看:那些部下全部摔进了一个布满尖木倒刺的坑洞里。
围绕整个营寨挖坑,在这么短时间内是办不到的。然而把坑洞伪装得好,只要不规则地挖,不必很多就足以逼使骑兵放慢速度,无法展开冲刺。
——对方有个厉害的将领……
“小王爷!”一名亲随劝说:“不能慢下来!那正是敌人的希望!陷阱不会太多,我们全体冲过去,虽然会折损一些兄弟,但胜过失了先机!”
黑子恨恨地咬牙。过去每战均大捷,他的亲兵在“三界军”里,一向是阵亡率最低的一支部队。他不甘心,可是没有办法,没有速度的冲锋,等于向敌阵送死。
“好!回复全速,我在最前头!”
“不!”那名亲随伸手拉着黑子的马辔。“小王爷不能在真正的决战前出事!让部下们先把陷阱都探出来!”他另一手挥舞砍刀,发出再次冲刺的号令。
骑兵在黑子两旁滚滚驰过,奔赴敌寨。
偶尔有同袍惨叫着,连人带马在眼前消失,也有的为了闪躲坑洞而乱撞到一团。
这坑洞阵造成的真正折损其实并不多,但对士气和心理却带来甚大的打击。接连的设伏,令小玄王的亲兵前所未有地虚怯起来。
黑子怀着沉痛的心情,飞快策马跨过部下的尸体前进。
因为连环的陷阱和埋伏,中间开出的安全通道十分狭窄,黑子麾下的骑队阵形被拉得很长。
——只要杀到营寨就行了……官军的主力都已出去迎击毛人杰的大军,寨里的守备必定很有限……
“镇守军”营寨的北门忽然打了开来。大批步兵一涌而出,转过营寨的角落,奔跑着朝“三界军”骑队的右侧翼中央拦腰冲杀过来。
那些步兵的军容不似官军般整齐,也没有什么阵形。士兵的战甲和手上的兵刃也各自不同。是“大树堂”的民兵。“三界军”骑兵因队列拉得很长,虽然面对缓慢得多的步兵有很充裕的时间,却无法有组织地改变方向迎向来敌。
“大树堂”民兵因早就知道空地上坑洞的位置,加上散阵前进十分灵活,成功在对方还没准备好时就抵达。
双方一接触就形成白刃混战,这对于步兵更为有利。身在骑队前段的黑子还来不及回头指挥,已被“大树堂”战士从中切断了队阵。
黑子与仅约一千骑,跟后面仍在渡河的大量部下完全被隔绝了。
“镇守军”又在这恰到好处的时机,打开了面朝敌骑的东寨门。
一名身穿漆白战甲的将领,带着半数骑士半数步战手的另一支“大树堂”部队,从这门出寨迎击。
黑子的孤军,突然就陷入了被前后夹击的困境。
黑子双目却反而露出兴奋之色,盯着远方寨门前那白甲将军。
——终于露面了……就是你吗?第一次让我陷入苦战的敌人……
——既然你自己打开寨门,我也就不客气了!
黑子单手把长刀在头顶旋了三圈,示意部下不要理会后面的混战,全力向前突击。
两军已接近至一百步的距离。
黑子紧盯着对面领在最前头的白甲将军,预备在第一回交锋就把对方的头颅斩下来。
突然他觉得,那个马鞍上的矮小身影有点眼熟……
五十步。
他看见了白色战盔底下的那张脸。
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毫无指示之下,黑子猛地把马首拨向左面,倒提长刀转往南面脱走!
——为什么会是他?……
黑子的骑队,只有接近他那十数骑来得及跟随。其余骑士因没有看见指示,仍然向前冲杀。双方激撞在一起。
虽然只有约一千骑,但“三界军”部队仍然勇猛,一下子就贯穿了“大树堂”的队阵中央。
“大树堂”部队却似乎早有准备,被分裂成左右之后仍没有失去组织力,从两边向骑队展开混战;“三界军”骑队的冲势一衰弱下来,发现失去了小玄王的踪影,顿时变得混乱,无法再次组起阵势来。
黑子此刻却浑忘了他遗留的部下。
——怎么会这样?……不行……不能碰上他……
全身白甲的狄斌见己方正处于优势,马上就领着近百骑突出混战圈,向南往敌方主将追击过去。
他心里也是满腹疑问:为何这小玄王临阵脱走?……
黑子等人的坐骑经过这多番折腾,已见有些疲乏。追兵开始拉近了距离。
“小王爷!”后面的部下猛喊。“我们要回去!兄弟们还在后面作战!”
黑子却充耳不闻。
他只要离开这儿。
——不能让他看见我……不能让他们知道,阿狗是我杀的……
黑子不是没有想过:只要攻入首都,总要面对养母和义父。可是这一刻,突然涌上心头的罪疚感,淹没了他。
终于,接连有数骑被“大树堂”的骑士追及,他们虽都是马贼出身,惯擅马上作战,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不一会儿就被斩下马。
有二十几名“大树堂”骑士在鞍上搭箭拉弓,他们都是许久以前就从关外招募回来的好手。
再有三名“三界军”骑士中箭堕马。
黑子身后只余孤伶伶的七骑。
他回身瞧过去,“大树堂”的追兵来势汹涌。
——这不是办法……
他突然拨转马首,回头越过跟来的部下,往追兵冲杀过去。
那些骑射手本来还在准备再发第二轮箭矢,敌将突然杀回来,全部措手不及。
长刀过处,弓裂、弦断、血溅、肉飞。
黑子乘余势再斩掉对方两个提刀的骑士,又斜向脱出,敌人连他的影子也踏不着。
黑子这惊人的一击阻吓了“大树堂”的追兵,令他们勒止了下来。
却有一骑突阵而出。
狄斌单手提着一管矛枪,把枪杆紧挟在腋下,驱马追杀黑甲的敌将。
枪尖瞄准了黑子的后心。
黑子叹息了一声,再次拨转战马。
枪尖将及时,长刀自下向上斜撩,把两尺长的一截枪杆削断。
两骑擦身而过。
狄斌勒得马儿人立,他同时抛掉断杆,拔出腰间佩刀。
狄斌的坐骑比一般战马要小,却更强壮而灵活。两只前蹄翻过来,重新踏上土地时,已再对准了敌人的方向,随即又发力奔前。
狄斌的脸容带着当年葛小哥的肃杀。
——“大树堂”的仇人,都得死!
单刀成水平状,乘着马儿的冲力向前斩击。
黑子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过坐骑,以左侧半身面对那刀锋。
——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间,他耸起左肩挡在颈项前。刀锋硬斩在坚实的肩甲上。
强烈的冲击,令两人都堕马。
刚才的马战扬起了大股沙尘,远处的“大树堂”骑士都看不清楚两将交锋的情形。
狄斌在地上翻滚卸去堕马的冲击力。他仗着比黑子矮小,早一步爬起了身子。
可是那柄单刀已经脱手,跌在十多步外。
而那黑甲的巨大的身体开始站了起来。
狄斌跑过去拾刀。
手掌才刚摸到刀柄,一只漆黑的铁甲靴轰然踏在刀刃上。
狄斌仰头。
巨大的黑影投在他头上。像死神。
双手握持的长刀高举过顶。
却迟疑着没有砍下来。
——三哥……
狄斌有如无意识般,左手反握拔出腰带上的“杀草”。
全身朝黑色的盔甲扑过去。
“杀草”横斩向黑子的头颈。
长刀降下来。
却不是斩向狄斌,而是垂直挡架向“杀草”。
两片刀刃成十字形交锋。火星弹射。
在火花照亮的刹那间,狄斌近距离看清了铁面具那两个洞孔里的眼睛。
又圆又大的纯真眼睛。
很熟悉,他二十六年前就见过了。
“杀草”却已无法收回来。
“杀草”那锐利无比的霜刃,斩断了长刀,继续向前行进,斜斜割破了铁面具,切入黑子颈侧的动脉。
热血喷洒。
在这时刻,黑子的心里异常地平静。
“她这个早上在干什么呢?跟丈夫还睡在床上?在喂孩子吃早饭?她这一刻开心吗?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我?还是仍在想念阿狗?现在的她是什么样子呢?胖了?老了?还是一样的美丽?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笑吗?笑容还是一样吗?……”
破裂的铁面具跌落。
破裂的脸在苦笑。
——这时他明白了:当天扼着阿狗喉咙时,为什么阿狗还在微笑……
眼睛最后一次凝视久违了的义父。
那具在战场上创造过无数传说的巨大身躯终于崩倒了。
脸庞染满热血的狄斌,心里却比冰雪还要冷。
那最后一刀耗尽了他的气力。他跪倒,双手支在地上。“杀草”早已掉落,果然是好刀,刃身没沾一滴血。
但这一刻狄斌却希望,自己一生从来没有拿起过这柄刀。
他没法抬起头,看一眼自己心里早已知道的事实。
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大树堂”的部下这时驰了过来。有几个提起矛枪,想在黑子身上再补几个洞孔。
“别碰他!”
狄斌的吼声震撼每个人的心坎。
他这才站了起来,走到黑子的尸身旁边。
狄斌盘膝坐下,竭力扶起黑子的上半身。他突然想起从前在漂城,在老大的家里,抱着这孩子那情景。那身体比起现在是多么瘦小。
狄斌脱去黑子的战盔,把他的头肩搁在自己腿上。狄斌一只手抱着他,另一手来回轻抚他的乌黑长发。
就像当年拥抱着将死的齐楚一样。
他始终没有哭泣。
五天之后,“京畿镇守军”的使者把小玄王的遗体送回经河城的荆王府。
连同尸体送交荆王的,还有一个穿挂在绳子上、刻纹因为年月久远已经模糊、木色因为长期佩戴吸收汗水已变成深褐的小佛像。
第七章 真实不虚
狄斌独自踏过黑白夹杂的积雪与泥土,慢慢爬上那座土坡,进入一片树叶凋零的林子里。
他经过一排接一排形貌凄凉的秃枝。阴沉的天空零星飘降下像羽毛的细雪,落在他那袭白色毛裘上。
进入树林的中央,他发现镰首已经比他更早到来。
狄斌每前进一步,心跳就加快一点。
接近之后,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光头长胡、赤着双足、裹着斗篷与毛毯披肩、瘦得像一副会行走的骷髅的男人,就是五哥。
——那一夜,我曾经拥抱、爱抚过的那具完美的胴体,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这二十四年来,他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镰首手里握着那个小佛像,一直低头在看。直至狄斌走近,他才抬起头来。
“白豆。”镰首那把像金石磨擦的沙哑声音说。“许久不见了。”
一听见那句久违的“白豆”,狄斌已几乎要哭出来。他按捺住了,只是呆呆立在原地。
之前的一夜狄斌完全没有睡过。他一直在想象,过了这么久跟镰首重逢,会是怎么样的情景?我会一开始就激动得忍不住抱他吗?他还会给我拥抱吗?他会想杀死我吗?还是只用仇恨的眼光瞧着我?或者已经把我当作陌生人?……
没想到的是,两人都只是这样冷静地站着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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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许久……”狄斌擦了擦发酸的鼻子。“这二十几年,我一直派人找你。”
“你找不着的……”镰首伸开手掌。“没有人会再认得我。”
狄斌点点头。他深呼吸了几口,最后才决定呼唤:“五哥……”
镰首却没有因为这久未听过的称呼而动容。
“你……改变了许多……”狄斌继续说。
“不只是样子。我也再没有往昔那种气力了。”镰首举起一只有如枯枝的手掌,握成拳头又放开,指间那些荆棘刺青也早淡褪了。
“可是现在的你,却拥有更令人吃惊的力量。”
“力量……”镰首瞧向旁边光秃秃的树木。“并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他再次低头瞧瞧手上的佛像,然后抛给狄斌。
“还你。”
狄斌接过,他用手指痛惜地抚摸着木纹。
“这个我本来送了给黑子。在他离开京都的那天,他还了给我。”狄斌的脸失去了血色。
“谢谢你……”镰首说。“替我养育了我的孩子这么多年……”
这句话有如一柄比“杀草”更锋利更冰冷的刀子,插进狄斌的心坎。
“没能把他挽留在京都里,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不。”镰首断然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狄斌直视五哥的眼睛。仍然的明澄。里面竟没有任何恨意。
——阿狗死时,老大的眼神也是这样吗?……
狄斌紧抓着胸口的衣服。
——我.杀死了.五哥的儿子。
——这是永远的事实……
“我……我……”狄斌失语了好一阵子。“本来……我还没有准备好来见你……”狄斌垂下苍白的脸。“可是已经没有时间……”
“是于润生叫你来见我的吗?”
狄斌整个人像僵住了,一股澈骨的冷渗入心坎。
他第一次听见:五哥直接呼唤老大的名字,这里面的含意非常清楚。
“老大希望我……跟你说:‘我们都各自失去了一个儿子……’”说到这儿,狄斌哽咽了一声。“‘假如你还对兄弟的情义有一丝珍惜,我希望在还没有做成更大的错误之前跟你和解,结束这一切疯狂的事情。’”
“和解?……”镰首那凹陷的脸没有露出任何喜恶的表情。“是于润生希望跟我和解?还是那些藩王呢?”
“有分别吗?”狄斌这次是以自己的身分说。“这些年来,你的‘三界军’毁了多少个‘大树堂’的分堂?”
“别骗自己了。”镰首冷笑。“事实是:这个朝廷要是崩倒了,‘大树堂’也就不可能再存在下去。”
“真的吗?”狄斌直视镰首,眼神里带着点恼怒。“在你打倒了藩王们,统治这个国家之后,‘大树堂’也要毁灭吗?不能和解吗?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