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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杀禅-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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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枣七发出一声震撼整条街的叫嚎,旋身挥臂把三个男人同时摔得倒地。
  枣七却没有跑,仍然保持刚才的步伐向前走。
  赌坊里迅速又跑出五个男人,与刚才三人一起扑击枣七,其中四个拔出了小刀。
  枣七的动作令他们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像猿猴般猛地一纵,跳得比赌坊前门的框顶还要高,足尖在墙上一踹,然后伸出好像会变长的手臂,攀在赌坊二楼一扇窗的边缘上。
  枣七的身体撞穿了木窗格,滚进里面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头只有四个人。一个坐在桌子后,另外三个站着。站着的三个慓悍男人马上反应,分三个方向把闯进来的枣七包围着。他们都赤手空拳,却摆出了枣七从没有见过的奇怪姿势。枣七以他野兽般的直觉看出,这三个人的拳头比山上的野猪还要难对付。
  三人并没有发出攻击,六只眼睛紧紧盯着枣七的举动。
  枣七半跪地上,视线却不禁投向坐着的第四个男人。
  这个男人比房间里所有人都要矮小,穿着白色的棉袍,白皙的脸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细小的手掌仍稳稳捧着一个茶碗。
  可是无论任何人踏进这房间,都无可逃避地要注视这个人。也许是因为那从容的坐姿;是那头脸微微倾斜的角度;又或是那温和却不失警戒的眼神,都令人无法忽视这个男人的存在。
  后来枣七知道这个男人名叫狄斌。
  两天之后,狄斌的手下把毛春找回来。他们把枣七跟毛春一起关在破石里仓库地牢的一个小密室里,关上门之前把一柄斧头交给枣七。
  枣七开门出来时,犬齿尖锐的嘴巴间沾满鲜血与肉屑。
  然后枣七就住在这座叫“老巢”的仓库里。
  枣七毕生第一次泡了个热水澡。他从来没有想过世上有这种舒服的事情。他急着想把这种感觉告诉张牛——然后他才记起来,张牛已经不在了。枣七泡在蒸气四冒的水缸里,又觉得悲哀起来。
  身上那股粪味全都消了,可是穿上干净的新衣服时,枣七还是有点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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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他们让他睡在塞满粮草的麻袋上,还给了他一张温软的棉被。那一晚枣七以为自己会作许多恶梦。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他刚刚第一次杀人。
  可是他没有作梦,一直酣睡到三更——他平日起床干活的时分。虽然以后也不用再挑粪,可是身体与脑袋这么多年积下来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仓库里的灯火昏暗下来。许多人都在睡,还有十几双眼睛闪亮着。有的眼睛迅速瞄了瞄刚睡醒的枣七,然后又转移开。
  枣七呆呆坐在粮袋上,手指紧抓着棉被。他忽然想起毛春,想起那撕裂了的咽喉,他又想起从前在山里猎杀的那头野猪。没有恐惧、恶心、忏悔。枣七明白了一个将要改变他人生的道理:杀死一个人跟杀死一头猪并没有分别。只要你有充分的理由。不管那理由是饥饿还是仇恨。
  日间他就呆在仓库里,却不觉得闷。仓库四周堆着数不清的货物,已够他瞧一整天。有许多东西枣七连名字也喊不出来——货物外面都标着名目和数量,可是枣七不识字。仓库里最多的是一排排削得光滑的木材跟堆得比人还高的砖瓦,其次就是各种药材。不过最吸引他的还是其他奇怪的东西:泛着淡蓝色的粗糙矿石;不知从什么禽兽剥下来的紫色皮革;一整缸颜色刺眼的活鱼;一堆软软像稀泥却发出树叶清香的东西……
  仓库的人说,这些东西有的远从大海另一头运过来。枣七没有见过大海,却也明白那必定是很遥远的地方。
  几个月后狄斌再次出现。他跟枣七说,过几天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张牛没有说错——枣七其实并不笨。他在客栈中听过不少关于漂城的事情,他猜到自己要去见的人是谁,他听过那名字好几次。
  那个人叫于润生。
  第三章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个男人的野心与才能不相称,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花雀五左手支着下巴,默然坐在车厢里观看窗外风景,不期然回想起四年前“咒军师”章帅跟他说的这句话。
  马车行走在当年同一条郊道上,方向却相反了。那时候是晚秋,道路两旁的树木凝成一片灿烂的红黄;如今树叶都散落凋尽了,尤如曾经称雄漂城的“屠房”霸权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形貌凄惨的枝桠在十二月的寒风中颤抖。
  ——于润生的那棵大树,却成长茂盛得如此迅速……
  花雀五依旧沉默地看着风景,从前的他从没有这样的耐性和闲情。淡淡的皱纹与刀疤在他脸上渐渐融合,他的面相比四年前稳重了许多。
  四年前那个宿命的十一月初三。江五放弃了“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掌柜地位,回到了京都。那场震惊漂城的黑道战争,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最后。后来从部下口中听到关于漂城与于润生的消息时,他没有任何激动的反应。反倒是在离开岱镇的马车上,章帅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他这些日子里总不断在心底里回想琢磨。
  “小五,一个人要对自己坦白。”那时候的章帅说。“于润生是个怎样的人,你心里有底。你再否认,事情都不会改变。”
  当时花雀五当然听不进耳里——失宠于义父庞文英,又眼看于润生着着机先,妒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着。
  可是他也不敢反驳半句。花雀五自小就认识这个仅比他年长十年的六叔叔。在庞文英跟前,花雀五的少爷脾气偶尔还会发作,可是在章帅面前他从不敢多说话。
  “我尊敬韩老板,却从不害怕他;可是章帅这个人,我倒有点儿怕。”花雀五不只一次,从曾经是“丰义隆”首席战将的义父口中听过这句话。
  “我知道你不服气。”章帅那时候又说,一边在抚摸唇上修得整齐的棕色短须。章帅看来比花雀五更要年轻,仿佛自从二十八岁登上“丰义隆”六祭酒之位后便停止了衰老。“我也知道你在悔恨,当初为什么要把于润生拉上戏台来……”
  花雀五今天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终于了解:像于润生这样的人,到了漂城这样的城市,总会有出场的一天。
  “五爷冷吗?”坐在他身旁的“兀鹰”陆隼问。“要不要把窗关起来?”
  “不用了。我想看一看外头。”花雀五微笑摇摇头。从前他绝不会对陆隼露出这种微笑。四年前的战斗里,陆隼在“丰义隆”阵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然而大局定后他却悄然回到京都,回到花雀五身旁。对于当时失意的花雀五来说,那种感动无法形容。这四年间花雀五几乎没有让陆隼离开自己身旁半刻。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花雀五喃喃说。“很久没见到义父……”
  陆隼不知如何应对。
  “小陆,不用担心我。我没有伤感。这次再跟于润生见面,我倒有点儿兴奋。”
  在首都的几年里,花雀五只见过韩老板四次——包括两年半前,韩老板病愈后公开会见“丰义隆”众干部那次。
  最后一次,就在他动身回来漂城前两天。韩老板特别召见他。就只他一个。连章帅都不在。
  韩亮——“丰义隆”第三代老板,却也是真正的创立者。过去历史上从来没有像今日“丰义隆”这般的组织存在。花雀五偶尔会想,需要多大的想象力与胆量才能够完成这样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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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韩老板只问了花雀五一件事。
  “漂城那个叫于润生的……是个怎样的男人?”
  花雀五把他所知的一切说出来,期间不敢停下来喝一口茶。
  韩老板默默听完了,然后示意花雀五可以离开。由始至终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或者说过任何一句评语。
  然而这已经足够令花雀五下定决心回漂城。
  ——于润生,就让我看看你的野心跟才能吧。还有运气……
  于润生从前当小厮的那家善南街老药店还在,不过在几年前更换了门顶上的招牌——如今招牌上写着的是“大树堂”三个金漆大字。
  这是漂城里第一个挂起的“大树堂”招牌。
  ——四年前于润生把这家药店买下来。他跟从前的郭老板说:“我想学做药材生意。”郭老板瞧瞧于润生身旁几个男人,胳臂比他的脖子还要粗;又瞧瞧堆在柜面上的银子。他不情不愿地在契约上押下了手印。
  “大树堂”这个名字在人们心目中有两种意义:假若你问刚到漂城不久的人,他们只知道“大树堂”是当今城里最大的生药商,连同善南街这老铺共有六家分店,最大的一家自然开在安东大街……
  住得较久的人当然知道真正的“大树堂”不仅仅是一家药店:这几年里,漂城别的药店一家接一家地消失。有的关门歇业,又或改作其他生意;平西石胡同那家大药铺则在一夜间变成了“大树堂”的分店;唯一敢向官府告状的那个老板如今还在监牢里……
  这个早上,药店后那小仓库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两种声音:拳头擂在肉体上的异响;嘴巴被塞着而发出的闷叫。
  狄斌穿着他喜欢的白色棉袍,坐在一炉炭火前伸手取暖。对于那“沾搭子”的凄惨哑叫,他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三个随身部下则在仓库一角继续“工作”。一个把那“沾搭子”的身体按着,另一个把他的右腕紧紧拿住,手掌贴在一副磨刀石上。
  那只手掌几乎已分不出手背还是手心朝天——好几片指甲已经剥落,指关节也都扭曲,紫肿的掌肉渗出血水。
  “沾搭子”是漂城地道的黑语,指专门在赌桌上出手使诈的老千。这个“沾搭子”已经永远无法干那种工作了。
  狄斌的第三个手下叫田阿火,他的右拳同样渗着血水,不同的是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尽管磨刀石上那只手掌已不成手掌,田阿火还是慢慢一拳一拳擂下去,因为狄六爷还没有喊停。
  这三人都是狄斌从大牢的“斗角”拳赛中亲自挑选的好手,六只硬拳头都在血肉里淬磨出来。狄斌喜欢把他们带在身边,因为这三人都不大爱说话。
  他们里最矮小的是田阿火,仅仅比狄斌高了半个头,前胸后背却厚得异常。狄斌看着他如何一拳一拳继续捶向磨刀石。那动作不激烈,却让人感觉每一拳都很沉重。田阿火在大牢里是个死囚。狄斌只看过他在“斗角”中出场一次,那感觉就像看着一颗圆滚滚的铁球怎样把对方压碎。狄斌看完后马上决定花钱把田阿火从大牢弄出来。
  狄斌终于站起来。田阿火停止了。那“沾搭子”因为痛楚而激烈呼吸。另外两人把他抬起来,让狄斌正面瞧着他的脸。
  狄斌凝视那“沾搭子”的眼睛。“沾搭子”回避视线——田阿火马上把他的脸捏住拧过去。
  狄斌继续凝视。
  那双眼睛里有浓浊的恐惧。
  ——不,还没有。
  狄斌回头又再坐下。“沾搭子”被塞住的嘴巴呜呜怪叫,似乎有话急着要说,但狄斌没有理会他。三名拳手又再继续拷打同一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小指终于熬不住捶打而脱落。田阿火的拳头落下三十一次后,狄斌又再站起来。
  之前狄斌已这样重复凝视了三次。每次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无表情地凝视,然后又是不知何时停止的拷打。
  ——暴力本身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的暴力与不知目的为何的暴力。
  这次狄斌终于开口了——被拷打者的心理像突然获得解脱一样。
  “我只问你一次。”狄斌说着时仍是毫无表情。
  田阿火把绑在“沾搭子”脸上的布条扯下,掏出塞在嘴里的布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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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金牙蒲川……”狄斌还没有问,他已一边咳嗽一边把答案说出来。“还有……那姓汪的……角头老大……我忘了名字……”
  狄斌点点头。两个手下把“沾搭子”放开。那身体像个烂布袋般软倒。狄斌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三人走出仓库。
  坐在店面的掌柜恭敬地站起来。狄斌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拇指往后面的仓库门指一指,再用食指在自己喉咙上轻轻划一划。掌柜会意点头。
  狄斌四人步出店门。他仰头看着“大树堂”的金漆招牌。他讨厌下命令把一个仍然懂得呼吸的人“清洁”掉。然而只要是为了保护这块招牌,还有所有活在这块招牌下的人,他没有任何愧疚。
  雷义把役头的制服穿好时,他的妻子仍在酣睡中。
  站在床前看着妻子露出被褥外的光滑肩膊,雷义默想。
  ——我还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改变。
  有的时候他会瞧着自己十根粗短的手指。这双拳头已许久没有打人了。他感觉指掌的力量比几年前差了许多。可几年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原则”外并没有多少让他掌握的东西;如今却有太多东西他不舍得放手。
  第一次看见香苗的时候她还穿着丧服,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善南街的石板路上,饿得脸色发青。她想投靠的那个亲戚早已无法在漂城生活下去,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她身上只余五个铜钱。
  现在说出来同僚一定会笑他虚伪,可是他那时候确实没有半点占她便宜的意思。他只是无法忍受,这么可怜的一个寡妇跟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在他的管区里饿死街头。
  他为他们租了一间屋子,距离衙门不远——那时候他还寄住在衙门里。
  然后是两个月后的一晚,当他探访香苗的时候:她要煮家乡最有名的辣窝菜给他吃作为报答。他静静坐在饭桌前等待。两个孩子也静静地坐在他两旁。他瞥见香苗在厨房中弄菜的背影,他嗅着那暖暖的香味,是一种他梦想已久却从没有过的感觉——家的感觉。他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住她。
  然后他再没有辞退役头职位的念头。漂城还是每天都有人流血,可是他已渐渐不关心——或许应该说,现在的雷义只关心保护这几个值得他关心人。他要他们过更好的生活。他收受贿赂时再不感到难堪。相反地,他在夜里看见香苗脱下衣裳时,还为自己能够给她买更多更漂亮的衣裳而暗暗自豪。
  不久后他们搬进了桐台——就是从前“吃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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