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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部分

杀禅-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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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睛仰视一群飞翔的乌鸦。
  鸦群旋转飞行,渐渐降低,似乎正准备着陆觅食。
  “你们饿了吗?”庞文英盯视乌鸦群的眼睛里带着自嘲的笑意。“……对不起,我还死不了……再等一等吧……”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才把脸垂下来,再次扫视围聚在他身前的部下。只余四十六人,泰半的身上都裹缠着沾血的布带。
  “多少……?”庞文英开口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沙哑难闻,每吐出一个字喉头都像被针扎一样。
  身旁的门生左锋指头动了几下,默默计算了一轮。“我记不清了……大概二百七十人……”左锋嘴巴的肌肉一牵动,脸上那道横贯的刀口又再裂开来,血水如泪滚下。旁边的师弟卓晓阳急忙拿一片白布按在上面为他止血。
  庞文英点点头,围着花白胡子的嘴角微微牵起来。
  ——这样的杀人数字,在黑道上大概不会有第二次吧……
  庞文英又视察一下两旁的街巷。他对胜德坊这附近的环境颇是熟悉。大约十年前,他曾跟坊里一个寡妇相好了一段不短的日子,一个月总要来这儿五、六次。当年他刚登上祭酒之位不久,也曾兴过立家室的念头,可是最后还是厌弃了她。他给了她一笔钱,把她打发回故乡。
  庞文英知道,自己无法拿出人生的任何一部分,奉献给一个女人。
  ——现在我连她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东面的巷道传来一阵急促足音,四十七人的神经马上绷紧起来。
  一条斜背着长刀的身影从巷口奔出来。庞文英宽心了。是负责情报侦察的童暮城。
  “好消息。”童暮城说着时,脸上满布的皱纹全都在活动。“‘溢兴号’的常老九被章祭酒刺杀了。他们全数投降。”
  众人发出低声的欢呼,庞文英无声地瞪大了眼睛。已经是第三次了,章帅的攻击竟能如此精准——他施了什么妖法,能够查出对方大将的藏身地点?真不枉“咒军师”的称号。
  可是庞文英知道形势仍未扭转。余下的六个敌对帮会得到这个消息,只有更决心加紧攻势。
  “还有个坏消息。”童暮城吞了吞唾液。“我回来时途经兰怡坊,看见坊门顶上挂着……蒙祭酒的首级。”
  众人马上回复沉默。
  庞文英再度闭目。“丰义隆六杯祭酒”在一天之内就死去一半。除了稳实的容玉山负责守护韩老板外,前锋线上就只余下他和章帅二人……
  ——而这一天还没有结束……
  “燕师哥呢?”沈兵辰发问时,眼睛仍在检视手上双剑的崩口。“有他的消息吗?”
  庞文英“五大门生”之首燕天还,已经是“丰义隆”的最后希望。他在正午时分单骑突围出城,决意把败逃城外的残兵重新聚集编整,回首都作最后的逆袭。可是直到现在还是渺无音信……
  童暮城瞧瞧沈兵辰,又瞧瞧庞文英,然后缓缓摇头。
  庞文英的眼睛此时再次睁开。
  只要想起燕天还,他就像急急灌饮了一帖猛药,五十三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背项终于离开那堵白墙。
  壁上清晰遗下庞文英那宽壮身躯的血红印记。
  “我们出城去迎接他吧。”庞文英挥振手上的大刀。“顺道把敌人的主力都引到京郊,然后与天还前后夹击,把他们一举歼灭。”
  “可是……”童暮城的脸上充满犹疑。
  “他必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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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文英语气坚定地预言:
  “我最宠爱的门生,最终将带着他的军队回来京都,决定这里所有人的命运。”
  于润生的呻吟声音压得很低,被轨轨车轮声所掩盖。只有耳朵贴着他嘴巴的李兰才听得见。
  ——那叫声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于润生的头脸埋在李兰的颈肩处,没有看着她的脸。她紧咬着下唇,眉目都皱成了一团,仍然结实的大腿吃力地紧挟他的腰肢。她压抑着要用指甲抓他背项的冲动。
  流产至今已近四个月了,她仍觉得子宫的创伤没有复元。
  可是她强忍着那像刀割般的痛楚。因为这是在李兰怀孕之后,他们第一次再Zuo爱。
  于润生的身体突然变僵硬了。他从胡床爬起身子来,俯首坐在床边,伸手按着左边的胸口。
  李兰也马上爬起来,拿一件棉衣披在于润生又白又瘦的赤裸背项上。“别着凉了。”然后她自己才披上衣服。
  于润生干咳了几下,然后抬起脸来。车厢的纸糊窗透来白蒙蒙的日光。看来下午还没有过去一半,车子仍在颠簸着。
  李兰伸出她皮肤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于润生的后颈。“又开始痛了吗?”她的脸容已缓和下来,忘记了自己刚才私|处的痛楚。“让我给你看看,是不是裂开了?”
  于润生摇摇头。那箭创早在两个月前已愈合干结了,现在血痂也都差不多脱尽,可是胸口偶尔还是会出现那阵带着阴寒的痛楚。不算很剧烈,却总是冷得连背脊也紧缩起来,手脚都失去力气。大夫亦无法解释,只着他多吃一点温补的东西。
  兄弟们都劝他完全康复后才上路。可是等不及。已经是三月了。庞文英亦已在京郊下葬多时。
  李兰还是轻轻拉开他的衣襟,低头细看那个拇指粗细的伤口有没有再裂开渗血。
  她怜惜的表情忽然转变成讶异。
  “润生,你有没有发觉,这疤痕好像……”
  “我知道。”于润生冷冷地说,也垂头凝视自己的胸口。
  这是一个月前还在漂城时,他从澡盆的反映里发现的:那伤口疤痕结成的形状与纹路,活像是一张正在哭泣的人脸。
  他伸出指头,轻轻抚摸那创疤的表面。疤上两点像眼睛的凹洞,似乎也在看着他。
  “这会不会是……”李兰的泪水沿着鼻侧滚下来,可是她并没有抽泣。“……会不会是我们的儿子?……”
  于润生的脸没有动一动。他只是默默伸手拭干妻子脸上的泪,然后把衣袍合上。
  ——是我的儿子吗?
  ——还是庞文英的亡灵?
  ——你们这么渴望跟随着我吗?要看看我牺牲了你们之后将要得到些什么吗?
  那股寒痛似乎变得更冷。他伸臂搂着李兰。他需要她的温暖。
  ——很好。我会让你们看得到……
  停在低岗上方的马队共一十七骑,当先一匹棕毛雪蹄的健马是来自漠北的“喀库尔”品种,矮小但肢壮步密,甚耐长途奔行。
  骑者亦一如马儿,短小而骠悍。一身沾染黄土的白袍,口鼻前围着遮尘的白布巾,那身影在春雾中半隐半现。
  其余骑士亦同样蒙着下半脸,携带各式弓矢刃物,一副随时预备从岗上冲锋而下的容姿。
  十七人默默在岗顶朝下眺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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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雾散去少许。为首的骑者终于看清楚了,那些聚集在下面官道四周的是什么东西。他的眼睛讶异地睁大。
  “不得了……”
  他旋挥左臂,马上带领骑队回头向来路奔驰。
  在道上急跑半里后,插着黑色“丰”字旗号的车队才在前头出现。骑者远远便吹起哨音,并且高举手掌示意车队停下来。
  矮马的奔势未停,直到第二辆马车的厢旁才灵巧地回转勒止。骑者拉下布巾,露出他一贯白皙干净的脸庞。
  坐在车子前座车夫身旁的是叶毅。“六爷,堂主还在休息……”
  狄斌没有答理他,等待车尾的竹帘卷起。
  于润生只是隔着纸窗说话:“白豆,怎么了?”
  “老大,我们得暂时停歇。”狄斌的脸上露出忧虑。“我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说着时瞧向最后尾的那辆马车,车里的人没有任何动静。狄斌皱眉。
  ——跟她在睡觉吗?……
  “前面有什么,非得绕路不可?马贼吗?”虽然车队挂上了“丰义隆”的旗号,可也难保没有不卖账的山野贼匪拦路,因此才要狄斌的骑队在前方探路。
  狄斌摇摇头。“马贼?我才不怕。是饥民,不知怎地流窜到了这地方……”
  “六爷不怕马贼,却怕饥民?”叶毅讪笑。
  狄斌没有动容。“你看见那个数量,就不会笑。”
  “好。”于润生的声音透露出感兴趣的语气:“我们就去看看。”
  “大树堂”的车队共计四辆:最前一辆开路的原本给狄斌坐,可是他坚持要亲自负责指挥探路的骑士,只有在晚上露宿时才会进车子休息;第二辆是于润生夫妇的座驾,除了叶毅之外,车顶和车尾各坐着一名护卫,两侧也有骑马的部下沿途保护;第三辆用来载运粮水、衣物、器皿、野营用的帐篷和其他必需品;押尾的车子则是镰首和宁小语乘坐。加上车夫和其他骑马的护卫,整支车队多达七十四人,每到一个城镇就要把当地最大的旅店包下来。若非有“丰义隆”的旗帜,加上各地分行预先招呼照应,他们早就成了显眼的劫掠目标。
  可是这样一支大车队驰进这段官道时,就像一片叶子飘落在森林中。
  不论往哪个方向看,也无法看不见人。
  蚂蚁般的饥民,在破布搭成的帐篷四周围成一堆堆,或是几个搂成一团互相取暖。触目可见都是形貌凄惨的光秃树木,叶子和树皮早就变成他们胃囊里的苦水。
  车队和马匹都走得很慢。田阿火骑马走在最前头,不断驱赶坐卧在道路中央的人。他们大半都已无法行走,要用爬的回到路边,仅仅躲过硕大的车轮。
  狄斌策马紧靠在于润生的车子右侧。他左手握缰,右手按在插于鞍旁的环首钢刀上。然而他知道刀子只是安慰——这数以千计的饥民假若真的一起发难,不消一刻就足以把整个车队吞噬。
  他沿路扫视每一张凹陷的脸庞。没有一个人哭——也许他们身体里的水分快要干竭了。每副龟裂的嘴唇都半张着,似乎在期待些什么。是救济?还是死亡?
  狄斌已派部下查问过:这大批难民来自直辖州(首都所在的州府)西部三个村镇。因为去年大旱导致严重欠收,可是还得把过半的田产交纳,到了冬天时不得已连谷种都吃掉了;过年后一待天气稍暖,就离乡上京求恩恤,可是还没到首都十五里内已被禁军驱赶回头,流窜到此地时已饿死了半数。
  狄斌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他不是没有见过穷人。几年前他自己也穷得要命。可是在漂城那种大地方,穷人至少还有饭吃——从那些豪户和权贵的手指缝溜出的一点点也足够养活许多人。漂城的穷人还可以养狗……
  比起过去在破石里的日子,这里更让狄斌想起战场,那枕藉的尸丛。
  ——至少士兵还要死得体面一点……
  “白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于润生的声音隔着车厢响起。
  “是要让我们……回想从前什么都没有的日子吗?”
  狄斌没有看见车厢里的老大在摇头。“是要看看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分别。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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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斌再看四周。一张张蜡黄的脸。都是普通不过的农民。狄斌的老爹是猎户,可也不比农家好上多少。他想象自己假如还留在老乡,今天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
  “他们虽然都已经饿得半死,可是这儿这么多人,要是都涌过来的话,我们车子里所有的东西也都得献出来了吧?不,他们可以干脆把我们干掉……今天又将多一顿肉食。”于润生干咳了几声。“对啊。我想他们早就开始吃人肉了……”
  “可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为什么?”
  狄斌听着,按在刀柄上的掌心冒出冷汗。这是他一直担心的事。不错,为什么他们没有走过来?
  “因为他们不敢。他们没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气。从出生到死亡,他们都相信自己是个普通人。除了偶尔的运气之外,他们不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些什么。他们相信世上许多东西是不可违背的。他们永远在等待别人告诉他们做什么和不许做什么。他们也曾经作梦,并且很轻易就把这些梦放弃、忘记了。当灾祸降临的时候,他们怨恨自己的命运不好,而忘记了自己从来没有作过选择。”
  “你不相信吗?你看看。他们快要饿死了,而最需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可是他们仍然不敢伸手去拿。我要走这条路,就是证明给你看,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分别。”
  “堂主说得太好了。”车前的叶毅微笑着说。
  狄斌瞪了叶毅一眼。这个他亲手带进“大树堂”的小伙子变得有点不安分,自从给于老大升作近身之后,叶毅的态度有点高傲起来,尤其是去年冬天老大“遇刺”的事件后更甚。穿衣也比从前讲究,以显示自己跟其他帮众地位有别。
  狄斌没有答理他,别过头再瞧向那些饥民。里面夹杂着几个孩子,手腿瘦得可怜,肚皮圆圆地鼓起。他不忍再看。
  他知道老大的话中还有其他意思。跟漂城比较,首都是另一个世界。他们面对的将不止是黑道上的事情,也许有一天,他将要做一些事情,或是作出一些决定,令许多不相干的人受害。
  不能犹疑。不可同情他们。
  不能因为这些没有价值的人而失败。
  ——狄斌知道这是老大真正想说的话。
  “停车。”于润生忽然在车中呼喊。狄斌顿时变得紧张。虽然他相信于老大的话,可是这毕竟太危险了。
  车后的帘子卷起。身穿厚厚黑色棉袍,手上握着一根短步杖的于润生慢慢走出来。
  看着老大的脸,狄斌很感忧心。大夫说那箭伤已经完全康复。可是他总觉得老大跟受伤前有点不同——又说不出哪儿变了。
  ——就像刚才。从前的老大很少说这么多话……只是一些可怜的农民而已,何以他要这样说?……
  ——是因为失去儿子的打击吗?……
  叶毅马上跳下车座,紧随在堂主身旁,另外四个带刀的部下也下马来护卫。
  于润生走向刚才狄斌看见的那群孩子。其中两个男孩有气无力地拥抱坐在地上,面目颇是相似,看来是一对兄弟,可是已瘦弱得分不清哪一个年纪比较大。
  于润生拄着短杖半蹲在他们跟前。他左右看看两张稚嫩干枯的脸,然后问右边那个男孩:“你是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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