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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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着圆眼睛,瞧着地上滚动的石弹。
阿狗一看见镰首就兴奋地奔过去。“五叔叔!”镰首笑着把他抱起来,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子,逗得阿狗不住大笑怪叫。
镰首把阿狗放回地上,抚抚他的头发,然后走向黑子那儿。黑子站起来,嘴巴吮着拇指,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个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镰首看着这个很少看见的儿子,心里感到异样的复杂。他上前蹲下来,想摸摸黑子的脸蛋。可是在接触之前黑子已经走开去,一直奔向大宅的前门,又站在阶前,回头定定地看着镰首。
镰首站起来,以无奈的眼神回视他。
——他心里想着什么?……母亲吗?……
——他长大以后会变成怎样的男人?他长得很像我……他会怨恨我吧?……
——我可以给他什么……当我和小语有了家之后,他会愿意跟我们在一起吗?
黑子终于也走进屋子里。镰首茫然地站着,又隔着衣服抚摸一下怀内的发钗。
他开始明白:从前老大和白豆如此努力建立“大树堂”,背后有一股什么力量在驱策他们。
——为了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每逢季节变换的时候,首都里最有名的裁缝店“常宝记”的老板就会亲自带着二、三十套衣衫到访容祭酒的大府邸,让容大公子试身和挑选。
各式轻薄的夏服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睡床上。容小山站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前,仔细地审视试穿身上那件青铜色文士袍。常老板很紧张地替容公子整理袍角、袖口与襟口。这已是容公子试穿的第七套衣服,希望他这次能看得上眼。两个身材小巧的娇美婢女站在容小山身后,为他细心地梳理头发和戴上冠帽。
蒙真与茅公雷进来睡房后一直没有说话。容小山继续细看镜里的自己,然后才似乎记起了两个部下的存在。
“还不说?”容小山不耐烦地说。
蒙真仍是没有开口,只是瞧着常老板。
容小山察觉了,失笑地说:“你担心什么?他听到又怎样?老常,你不会出卖我吧?”
常老板不知如何回答,笑得十分勉强。
“还是先请老常出去比较好。”蒙真坚持。
“你再不说,就马上给我滚。”容小山转过头来直视蒙真,原本轻松的俊美脸庞立时变得铁青,那喜怒的变化快得令人吃惊。
两名婢女被吓得身体微震了一下,脸上强装着镇定,站在原地不敢动。她们都知道一个发怒的容公子有多可怕。对付这场面最好的反应就是不要做任何反应,否则惹起他的注意,随时就变成他发泄怒意的对象。
蒙真和茅公雷的脸没有动一动。他们早就习惯了容小山的脾气。
“好吧。”蒙真略一点头,开始向容小山报告近期于润生的动向。
最重大的消息当然就是“二十八铺总盟”、“联昌水陆”和“隅方号”接连遇袭的事件。半个月内就发生了十六宗,其中“联昌水陆”更有两个仓库在同一天先后遇到袭击,一座给放火烧掉,另一座内里的货物全给抢光。桂慈坊市集隔天就有一次流血事件,由于地方实在太大,“双么四”的人马根本无从捕捉敌人的来去。
“现在道上的人都在谈论关于那个镰首的事情。”蒙真说时声音并没有起伏。“已经开始有人拿他跟当年的庞祭酒相提并论。”
容小山继续看着镜子,侧过来瞧瞧衣袍是否合身。“他有这么厉害吗?公雷,你曾在漂城亲眼看过他出手吧?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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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说,他比现在人们心目中所想还要厉害三分。”茅公雷回答。
“哦?”容小山好奇地问:“那么你有把握打倒他吗?”
茅公雷笑而不答——他不爱说谎。但是要他承认自己有打败可能,是他绝对说不出口的话。
“于润生为什么要挑衅他们?”容小山对着镜子拨拨发鬓。
“显然是为了抢夺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生意。”蒙真说。“那是很大的工事,‘三条座’本是志在必得,也许早就为利益分配谈判妥当。可是横里杀出一个于润生来,一下子就打得他们人仰马翻,到现在都来不及还手。”
“三条座”就是“二十八铺”、“联昌水陆”、“隅方号”三个帮会的总称。当年首都黑道的十年大混战,这三个帮会在最后关头臣服于“丰义隆”之下,并为“丰义隆”的霸业立过功劳。正因为当年订立的盟约,十五年来“三条座”得以在“丰义隆”羽翼之下继续存活,经营首都内各种较次要的生意。韩老板集中精力于拓展利钱丰厚的私盐贩运,也懒得把它们吞并。
容小山听得兴味索然。他根本不把“三条座”放在眼内。比起财雄势大兼且拥有朝廷人脉的“丰义隆”来,“三条座”的力量即使结合在一起,也不足以构成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他们不是来不及还手,而是不敢。”容小山说。“于润生是‘丰义隆’的人。他们敢动吗?”
蒙真点点头。“因此我估计不久之后,‘三条座’必定派人来向容祭酒求助,请求准许他们向于润生宣战,甚至想得到容祭酒的兵力援助。”蒙真顿了一顿,瞧瞧容小山是否在用心聆听,然后才问:“公子会作什么打算?”
容小山那双浓眉一扬。“你呢?你会怎么办?”
“于润生若真的垄断了两坊的重建工事,将会捞到好大的一笔。而且他能够借着这长久施工的机会,把自己的人马渐渐安插进京都来。”蒙真把自己的分析说出。“于润生不是个简单的男人。要是让我来决定,我会借‘三条座’来挫一挫他的势道,别让他这么轻易在京都里站稳。”
“笨蛋。”容小山说时展露出优越骄傲的微笑。“那不是跟爹的吩咐相反吗?爹就是要扶植他来对付章帅。要养一头咬人的狗,能不给它吃饱吗?听我说:‘三条座’的人要是来求见,你就给我挡回去。我才懒得理会他们的死活。”
被揶揄的蒙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低头说句:“是。”容小山挥挥手,他和茅公雷便知趣地退出房外,留下容公子继续试穿新衣。
两人走在廊道时,茅公雷忍不住偷笑。蒙真看见了,皱皱眉头。“别在这儿。”他悄声说。茅公雷马上收敛。
可是茅公雷心里忍不住在想:刚才的对话和结果,全部都早在大哥的预料之内吧?……
他们走过一个荷花池塘。在池畔树荫底下,一个高贵的少妇坐在草地上跟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玩耍嬉笑。在初夏阳光的映照之下,这对母女的皮肤更显得雪白,像是身体周围都散发着光芒。她们笑得眯着同样灵动的大眼睛。
茅公雷看见这母女,脸色沉了下来,偷眼侧瞧蒙真有什么反应。
蒙真只是负手站在廊道上,远远瞧着那对母女。她们自顾自在玩,并没有看见他。
蒙真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茅公雷亦无言紧随在后。
“不用再等多久了。”蒙真忽然悄声地说。
只有茅公雷这个多年的义兄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朱红漆色的琉璃瓦面屋顶朝着东、西二方伸延,其气势尤如鹫鸟展开宽长的羽翼,远隔在数街之外也引人仰首注目。
在首都皇城以外能拥有如此气魄的宅邸,只有一人。
宅邸选在西都府北部晴思坊兴建,位置接近皇城内郭的西门,当然是为了方便太师上朝办公。在宅邸正门外就是晴思坊最大的一条街道,这儿每一天从早上开始就停满了各式豪华的马车,全部都属于当天等候谒见太师的官员或商贾。
这一天下午,于润生的马车也夹杂在其中。
“太师要召见你。”萧贤昨天这样告诉他。
身材瘦削、一脸冷冰冰的萧贤是何太师五个心腹的“文佐”之一。于润生第一次跟他见面时就确定他是个十分干练的人——他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多余的话。
“太师托我跟你说:那件事你办得很漂亮。”于润生当然知道,“那件事”就是指广场血案和二坊大火——没有太师府的指示和配合,于润生也不会发动这次事件。
可是直到这天之前,何泰极还是没有亲自召见过他。听到萧贤的通知后,于润生马上沐浴更衣,带着枣七和狄斌登上了马车——后面还有另一辆车子跟随着。
然而在太师府门外轮候了整整一个上午,其他等待的车子已陆续减少,于润生还是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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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斌坐在闷热的车厢里低声咒骂着。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指挥部下在火灾现场搭起临时的“大树堂”药行;运送粮食、药物、衣服等筹划……现在却坐在这儿浪费时间……
于润生显得极安静,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枣七则像一只驯良的狼狗般,乖乖侍候在主人旁,不时为于润生递来茶水与面巾。
过了中午后,车厢外终于响起敲声。
“可以进去了。”是萧贤那一贯无感情的声音。
何太师这个狭小的书斋,与宅邸那恢宏的外貌颇不相称:两边的墙壁从地板到天花都是书架,密密排满了各样经史刑法的书籍和卷宗;地上各处堆满了等腰高的文书与纸张,几乎找不到立脚的地方;书桌凌乱不堪,笔墨文具和各种批示文件散满桌面;就只有椅子前的案头位置空出了一小片。
那儿放着一碗只有青菜的热汤面。
何泰极的外貌与于润生想象中一样:既为太子师,必然具有非凡的气度威严。太师今年已六十二岁,可是皱纹满布的脸上自有一股旺盛的精力;双鬓、唇侧和下巴的胡子蓄得甚长,修剪得尖细齐整;这样的天气下,坐在这等狭小局促的房间里,他仍是一丝不苟地穿戴全套的官服冠帽。
可是无论外表如何威严的人,吃相还是差不多。
于润生静静站在书斋的一角,看着何太师把那清淡的汤面吃完。何太师就像任何年老的人吃得很慢,每一根青菜也都嚼得很仔细,不时又停下来,拿一方丝巾印印额上的汗珠。
吃完以后他在那张陈旧的椅子上坐直,吁了一口气,又呷了一口放在面旁的清茶,以丝巾拭拭嘴角,然后才第一次直视于润生。
“这几十年来,我每天午饭都只吃一碗青菜汤面。”何泰极说话与吃面同样地缓慢。“我这样做不单是为了让自己记着,今天的一切得来不易;也是为了纪念一个人的恩惠。”
“四十年前我到京都来应殿试,耗尽了盘川,几乎就要饿死在街头。我在街上遇上这个人,他就请我吃一碗青菜汤面。他只请我吃这个,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他身上就只有这么多钱。我还记得四十年前那碗面的滋味。”
“为了接济我,他一直替我张罗。有的时候他自己饿着肚子拿东西给我吃;有的时候他为了少许钱冒上了生命或坐牢的危险;直至我进入试场为止……”
何泰极说着时闭起了眼睛。接着他突然一拳擂在桌面上,那个面碗弹跳起来,剩下的面汤溅到旁边的文件上。他暴睁着眼睛,愤怒地看着于润生。
“四十年后,我收到了这个人的死讯。他死在漂城。”
于润生没有作声。
“别跟我说另外一套!你在漂城玩什么把戏也好,要瞒谁也好,别以为瞒得了我!你竟然还有胆量来京都?你凭什么?”
于润生还是没有说话。他等待何泰极的怒容缓和了少许,然后才开口。
“因为我相信太师是一个生意人。”于润生微笑着说。“太师放弃曹功而选择了我,证明我的判断正确。”
何泰极的脸迅速放松开来,但仍带着一股令人慑服的严厉。“我还没有‘选择’你。”
“太师并没有很多选择。除非你愿意看见‘丰义隆’逐渐落入伦公公和容玉山之手。”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说出实情。”于润生恭敬地拱手。
何泰极当然也知道——否则他就不会接见于润生。“丰义隆”是极为重大的财脉,假若失去了它,何泰极要维持在朝廷官场上的权势就变得吃力;更坏的是如果伦笑真的垄断了“丰义隆”,在政治上则对太师府构成极大的威胁——在庞大的官僚贪污系统里,忠诚永远也随着利益走。
何泰极急需找人来填补庞文英遗下的空缺,继续在“丰义隆”里代表他的利益。连庞文英也敢弑杀的于润生,显然具有足够的魄力和野心担当这个任务。
——这个小子都算准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
萧贤踏进了书斋,没有看于润生一眼,径自走到书桌旁,向何太师耳语几句。
何泰极听见了,眼中发出光芒。
于润生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带来贡献给何太师那车子的“见面礼”,萧贤已经在外面点算过数额,现在向太师报告。
萧贤离开后,何太师才微笑着说:“看来你在漂城的生意做得很不错……”他捋着胡子考虑了一会,然后又说:“好吧。你去干吧。”
于润生明白太师意思,是把大火后重建的工程交给他去干。当然这不仅是建筑的生意。首都重建时国库必然要拨出大额的公帑,只要在造价的账目上花点工夫,又是另一条可以吃上几年的财脉。
“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不必来见我。”何太师把碗挪开,开始握起朱笔批阅文件。“萧贤是我的代表。有事就找他。记着不要玩什么花样。”
他略一抬头盯了于润生一眼。
“我不是庞文英。”
在马车上听完老大的指示后,狄斌才露出笑容来。
何太师的支持,对于“大树堂”未来的发展是极重要的一步。这次得到二坊的重建工程生意,不单是工程本身赚钱,更重要是取得采购物料的官方批文;弄到这些批文,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在各州征购走私往南藩的军需物资。狄斌估计在几个月内,漂城埠头的私货流量就会上升三、四成。
“老大,太好了。各方面都这么顺利。我进京都以来一直在担心。”
“现在看来是很顺利。”于润生的神情并不特别高兴。
“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每一个都很需要我。”于润生说时看着车窗外的街道。“也就是说:我要是没法满足他们当中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