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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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首不再说话。他伸手抹抹额上的汗水,又瞧瞧双掌——因为刚才接下那一棒,掌心的肌肉都肿起来,蓄着紫色的瘀血。
他默默走回部众之间。看见梁桩仍然抱着弯刀的皮鞘,他语气平静地说:“扔掉它吧。”
在“三条座”众人的振臂欢呼声中,镰首带着“大树堂”的部下从原路离去。
在同一天的午夜时分,镰首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盘膝坐在城郊庞文英的墓碑前。
在他身旁地上排列着十八坛各种的酒。他伸出包裹着草药的手掌,拿起其中一坛,打开了泥封,先把半坛倾倒在庞文英的坟上,然后仰首把其余半坛喝光。
他一直在喝,一直等待着。直喝到第三坛,他等待的人终于在山岗下出现。
包裹着额头的茅公雷朝镰首笑了笑,然后坐在他身旁,也拿起一坛酒喝起来。
这两个在早上曾经激烈对打的男人,就这样一起喝酒,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一眼。茅公雷偶尔仰头凝视将满的月亮,似乎看得出神。
直至大半的酒都已进肚子后,镰首才首先说话。
“恭喜你啦。你的大哥得了许多好部下。”镰首说时只瞧着沙土地。月光映照下,一草一石都看得很清楚。
茅公雷回应以一声叹息。他思索了许久,然后才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我不起?”
“今天早上……我没有留手。”
“我也没有。”镰首这时才直视茅公雷,微笑着说。
“不……不一样的。”茅公雷说话有点结巴,失去了平日的爽朗。“我是说打向你头上那一棒……”
镰首没有再笑。他继续喝酒。
茅公雷又叹了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地说:“是我大哥的意思。他叫我试试看是不是真的能够杀掉你。”
镰首只是耸耸肩,似乎早已了然于胸。
茅公雷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继续说:“我大哥说:‘于润生拥有太多好部下。我有点妒忌他……’”
茅公雷没法再说下去,只好再喝酒,却发觉坛子已经空了,带点生气地把它摔得远远。他默然想了想,然后瞧着镰首说:“这些事情,请你不要告诉你的老大。”
镰首把自己手上的酒递给茅公雷。
“我答应你。”
茅公雷重现了那豪迈的笑容,把酒接过来,一口气喝光。
“人间的际遇是很奇妙的……”茅公雷打开另一坛酒说着,声音中略带醉意。“假如你先认识我大哥,那是多么好的事……”
“我也是这样想……”镰首嗝出了一口酒气。“假如你先认识我的老大……”
茅公雷苦笑。“没有办法呢……”他瞧瞧镰首包裹的双掌。“也许以后我们会再打一次……而且是玩真的……”
“那也不错。”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仰头大笑。
“那么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茅公雷说时,眼睛露出微微的哀伤。
镰首在余下的酒坛中挑选了最烈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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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最后一次,就喝个烂醉吧。”
十天之后,“二十八铺”、“联昌水陆”和“隅方号”通过了秘密的决议:“三条座”合并为“三十铺总盟”,并暗中奉蒙真为总盟主。
再过两天,蒙真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的。
于润生果然送了这个孩子一份很贵重的礼物。
偌大的破屋中央生着一堆熊熊的柴火。摇动的火光掩映。四周的阴影里,隐隐可见几十具赤裸的肉体在交缠、翻转、蠕动。圆浑的Ru房与臀股因汗水反射着光芒。粗浊的呼息,受刑般的呻吟,交媾中散发的独特馊味。
叶毅站在大门前忍受着这股气味。看见屋内乱交的景象,他无法自制地勃起。毕竟他还年轻。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把视线投向那火堆。火上正烤焙着一具动物。叶毅一时无法分辨那是猪、牛还是羊。他再看清一点……
——好像是人……
烤肉的气味钻进叶毅的鼻孔,他感觉胃酸涌上喉头。他猛力吞着唾液,以压抑呕吐的冲动。
“飞天”教派的祭礼场这副光景,完全出乎叶毅的想象。他回想那天刚进首都,目睹“铁血卫”围捕“飞天”教徒时的情形。那奇异的纸符,狂喜的信徒,舞蹈与鼓声……当时已感到这些人有点邪门。没料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除了男女的气息和烤肉的味道,叶毅还嗅到第三种气味:带着某种陌生的香甜,令他有点晕眩……
——是药吗?……
叶毅往门口退后了少许,并且努力控制着令呼吸浅一些。他要保持头脑清醒。这是一次重要的会面。
他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调查到“飞天”教徒较常活动的地方;又花了另一个月,与其中几个教徒接洽,另加上总计超过二千两白银的“奉献”,对方才答应给他“谒见”教祖的机会——但仍然坚持叶毅必须单身到来。
他也是到了今天傍晚才知道这个会面地点。“飞天”教派被朝廷明令禁绝,因此经常转换举行祭礼的地方。根据叶毅的调查,“飞天”尽管不断受大力封禁,但自从三年多前出现后仍然如野火蔓延。看见眼前这纵欲的景象,叶毅明白了是什么吸引这些首都的年轻男女。
没有人过来迎接叶毅,他仍忍耐着站立原地。笼络“飞天”教派是于润生给予的重要任务。叶毅不肯定于润生的想法,可是他了解:“飞天”信徒众多又易于控制,总有它的用处……
虽然呼吸着这些难受的气味,叶毅心里却有一股兴奋:只要办好这件事,自己在于堂主心目中的地位又必提升。这段日子里叶毅组建的情报班子已初具规模,权力虽然还远远及不上狄斌和镰首,但近在堂主身边,地位已隐隐高于留在漂城的龙二爷和齐四爷,成为“大树堂”干部中的第三把交椅。
而他预测在未来的斗争中,自己这情报头子的角色只会日益重要——在首都这样复杂的地方,许多事情已不是纯粹武力就足以解决。叶毅仿佛看见,一条光明的道路已经铺在自己前方……
终于在那丛乱交的男女当中,有一个人看见了叶毅。那个光头肥胖的男人离开伴侣的双腿之间,赤条条地朝叶毅走过来,仍然拔挺并沾满了淫液的棒棒在左右摇晃。叶毅尽量不往下方看。
“你来了啦……”男人的眼神像喝醉了,嘴角吐着唾液的泡沫。“肚子饿吗?那边有烤肉,你随便撕来吃吧。在祭礼里,我们喜欢无私地分享一切……”他舐舐嘴唇又说:“女人也是。你看见喜欢的就爬上去。还是你喜欢男的?那边也有……”他指向屋子的一角。
“我来是为了谒见教祖。”叶毅的脸容很平静,没有透露半点内心的厌恶。
男人双手合起来,脸色变得亢奋:“你那么急于得道吗?太好了!是天赐的慧根……你知道吗?我们这个祭礼,就是要‘填欲’;欲念填满了以后,才能静心听道。你却比我们走得快许多啊!教祖必定很喜欢你!你听过教祖讲道,就知道什么是无上的喜乐——”
叶毅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教祖在哪儿?我只是代表一位很重要的人物来见教祖,并且作些功德奉献。”
“你不知道啊……”男人仰起头,夸张地双掌朝天举起。“教祖就在天上。他在看着我们。也在看着你。”
叶毅再也无法忍受。“你究竟——”
他忽然语塞了。随着男人的视线他才看见,在屋顶破瓦的洞孔间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
“可以请教祖下来说话吗?……”
“成道之路是不易走的。”男人摇摇头说。“是人求道,而非道求人。”
叶毅叹息,他无法再忍受这些疯言疯语。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左右瞧瞧有没有爬上屋顶用的梯子,又到屋外绕了大大的一圈。没有。那个“教祖”是怎样上去的?难道真的会“飞天”?叶毅失笑。
在东南面的墙角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比较容易攀爬的位置。有残存的窗格子和空出的砖石。毕竟是搬运兵出身,爬墙还不太难倒他。可是衣袍却被破瓦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皱皱眉,这件新衣服可花了不少银子。
叶毅手足并用地蹲在屋脊的南端。眼前一切豁然开朗。正好是月圆的日子,月亮似乎显得格外巨大,表面泛着一种诡异的黄|色。
“飞天”教祖背朝着叶毅,笔直地站立在屋脊最远的另一端。叶毅想起那道贴满墙壁的纸符。教祖的打扮衣饰就与符上绘画的仙人一模一样:披散的黑长发,高瘦身躯裹在一袭白袍里,右手的衣袖仅及肘子,左袖却长得几近触地……
叶毅看了一眼教祖的背影,脑里就有一记像微微触电的感觉:这个背影他仿佛见过。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却一时无法想起来。
他仔细端详着教祖的身姿。从这里看,连对方是男还是女也没法确定。教祖的头似乎微仰着,正在观看月亮。
叶毅小心翼翼地沿着狭小的屋脊爬过去。他再看看教祖。教祖的身体纹丝不动,站立在那只有寸许宽的屋脊瓦面上,表现出极惊人的平衡力。
叶毅爬到了屋顶中央,却发现前面两边的瓦面有破缺,不知道是否能承受他的重量,也就没有再前进。反正已到了能谈话的距离。
“我姓叶,在此谨见教祖猊下。”
教祖并没有任何反应。叶毅顿了一顿,只好继续说:“我实在是代表我家主人来的。他十分仰慕贵教宣讲的道理,希望作一点功德奉献,并且与教祖交谊论道。”
教祖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但似乎含糊地发出了“嗯”一声。叶毅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也仍然分辨不出那是男声还是女声。他注视在月光之下教祖那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暴露在短袖外那条手臂很苍白,五条手指格外修长。不对。整条手臂都长得有点怪,似乎能碰到膝头……
“教祖猊下,不知是否听过于润生这名字?”
教祖有动作了。他伸出右手,抚摸着自己的左臂。在右手五指的捏弄下,左臂的形貌在那长长云袖底下显现出来:自前臂中段以下断去了。
——这件古怪衣服就是为了掩饰这缺陷吗?……
叶毅微微失笑。原来只是个独臂人。先前的紧张感消失了许多。可是他再仔细看教祖那五只手指——指甲蓄得很长,却打理得干净,并且修成尖形,像某种猛兽的爪……
他再次细看教祖的背影。他笑不出来了。
——我见过他……我见过他……
冷汗瞬间渗满了叶毅的背项。记忆开始回来。他勉强作出镇定的表情。
——是那一年……
“教祖猊下……”叶毅吞了吞唾液后,尽量令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似乎不想给打扰呢……我就此别过……我会着人把奉献金银送来……”
叶毅蹑手蹑足地往后退,努力不发出声响。他恨不得就这样跃下地面去。忍耐。他想起于润生的话——忍耐就能挺过这一关,可是他无法压抑那如潮的回忆景象。
——在漂城和岱镇之间的官道上。黑夜。许多人。杀戮。有一条身影在来回飞跃。白衣。飞……
叶毅像一条狗般四肢爬行后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教祖的背影——
可是一刹那间,教祖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消失。
——是跃下去了吗?还是……
叶毅朝天空看,月亮里有一个人的剪影。仿佛凝在空中,仿佛会飞天,很美。叶毅流下泪来。
那人影掠过月亮,再度消失。
叶毅发狂般拼命往后爬。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令人发毛的声音:
“你认得我吧?”
叶毅咬着颤抖的牙齿,他没有胆量转头看。
“认得认不得,也没有分别。我本来就要杀你。只要是跟于润生有一点关系的人。”
叶毅惊叫着,跃向屋顶一个破洞,可是人在半空却没有落下去——后颈被一只强壮的手掌捏着,指甲深陷入皮肉内。
叶毅在半空里失禁。他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身体突然又在快速下坠,脑袋为之昏眩。头脸和胸腹传来剧烈的撞击,鼻骨和三根肋骨断掉。他知道自己已经着地,一只脚狠狠踏在他背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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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传来的是颈项肌肉撕裂的剧痛。叶毅如被宰的猪般发出凄惨的嚎叫,头颅被左右扭动,颈动脉破裂后他的痛楚才减少。
意识失去之前,他听到自己颈骨折断的声音。
叶毅的头颅被硬生生拔离颈项,断口处一片模糊狼藉。
白衣的身影再次飞回屋顶上,右手揪着叶毅首级的头发。
他蹲在屋脊的最前端,再次仰视月亮。夏风把白袍与黑发吹得飘飞,展露出他飞扬入鬓的双眉和煞白得像鬼的脸。
他把叶毅的头颅放在身旁瓦面上,然后把沾满血的右掌伸往嘴巴,舐吃指头上的鲜血。血液沾污了他乌亮的髭胡。
在黑夜的空中,“飞天”教祖——那个曾经名叫“挖心”铁爪四爷的男人——瞧着圆月的眼神充满疯狂与孤寂。
后记
回想起来,我也到过好几个国家的首都。
夏天的伦敦街道,在阳光之下很美丽,到了今天我还在回味Covent Garden市集的下午;被东京的高度资本主义包围时,我仿佛目睹人类文明走到了尽头;在金边下榻的小旅馆楼下,有一对衣不蔽体的露宿小孩;曼谷,是个常常作都作不厌的甜梦;华盛顿我逗留太短,仅有的印象就是:堂堂“世界最伟大国家”的首都,街头与公园一样满是露宿流浪汉……
最令我感受到首都气派的,始终是巴黎。罗浮宫与凡尔赛宫。人去了,楼还在。前者给我看见一个国家民族处于最青春鲜活时期的气魄;后者让我目睹一个王朝盛极以后空余的奢华颓靡。我站在凡尔赛的镜宫朝窗外远眺,看见那好像看不见尽头的巨大御苑,深刻感受到何谓“权威”。
倒是我们的北京,很惭愧,至今还没有去过。从杂志报章看过许多紫禁城的照片,最深刻的印象是:里面很阴郁。
年轻时以为世事很复杂,以为每个成年人脑袋里都必需装着千百样心思才能够生存,以为把事情往复杂的方向想就是成熟,就是“江湖阅历”。
原来都是大人们骗人的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