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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我是北大留级生-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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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极度忧伤、绝望、否定人生有意义的状态开始出现在1958年,也就是在我形成世界观的时期。这是很奇怪的。至今我也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机理和深层原因。 
它像一次重感冒。感冒是病毒引起的,属于生理现象。我的抑郁状态,不是什么病毒引起的,属于心理现象,但又不是精神病。 
当然,外部原因常常是引起我的忧郁症急性突发的诱因。比如失恋(少年维特烦恼的性质),受到一次批判等不顺心的事。不过有时候忧郁症猛然袭来同外界事件又没有任何关系。它的层次很深,不属于政治和社会学层面,而是哲学层面。它是与人生俱来的,有着“普遍世界结构”的性质。 
抑郁状态是一切都瘫痪了! 
人生、生命变得毫无意义。昨天还是令我陶醉的音乐、诗歌、自然科学和哲学,今天对我便突然失去了吸引力。我对任何事件都不感兴趣!活着就是没有意思。——这是我的忧郁症的主要症状。(我自己不能控制它的来和去) 
于是我装病,躺在集体宿舍,请假,不上课。好心的同屋陈宣圣(温州人)从食堂给我打一份饭菜。 
外面的阳光灿烂,我的内心世界却是阴暗的,低沉的。 
遇上这种情况,多半是去闲逛、漫游。地点是圆明园四周的村落。那里的村民大多是正宗的满人,说的都是北京很土很土的话。三个包子不说三,而念“sa”。 
当然,我游荡的范围还有颐和园四周和香山一带。越是荒野的地方我越是去。常常我会在一座孤坟面前停下来。这时候,李白的诗句又会在我耳边回荡:“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有一回五月,下了一场小雨,我在香山荒村的地头又看到一座孤坟。微风吹动坟上几朵不知名的小小野花,我突然记起不久前读到的一首唐诗,其中有这样两句,真是写绝了: 
“雨湿渡头草,风吹坟上花。”(孙佐辅) 
十个简简单单的汉字经诗人加以排列组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高超、悲壮的美学境界,令我折服!它和肖邦的小夜曲是等价的。 
能欣赏唐诗的人,一定会吃透肖邦。两者是相通的。 
我的忧郁状态从根本性质来说是“普遍世界的忧郁”或叫“世界普遍的抑郁”,具有哲学性质。后来,我也渐渐明白了这一点,并对我自己作了一点精神分析。作为练习,我试着把“普遍世界的忧郁”(或“世界普遍抑郁”)译成德、英文,并请教了赵太太和温德先生。我把英文的忧郁和抑郁分别译成Melancholia和Depression。 
后来我才明白,李白的“万古愁”也是“普通世界的忧郁”或“世界普遍的抑郁”。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我的忧郁症多少带有周期性。一个学期一两回,每次一至三天。突然袭来,又悄然而去,不是我主观能控制住的。有些神秘兮兮。孔子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我的抑郁状态则到了“伤”我的程度。它对我是摧毁性的。否定生命存在的价值,人处在瘫痪、崩溃状态,还不伤吗?幸好,时间较短,一会就过去了。然后内心的乌云渐渐散去,阳光重又四射。我后悔不已,再去拼命努力,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发誓再也不忧郁。 
不管用,三五个月后又遭忧郁症袭击。45岁以后便少见了。一年难得遇上一次。时间也短,不过一两个小时,最多半天。但根绝“万古愁”是办不到的。否则就不叫“万古愁”了。 
其实“万古愁”的最深根源在这十个汉字: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青青陵上柏》) 
这是人生存在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的普遍处境——存在主义哲学处境。这是个有关人生意义和目的,或有关生老病死的佛教哲学课题。它只能一次次地被提出来,而没有最后的、一了百了的解决。它高于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的哲学。若是人生意义被彻底否定了,物理学的哲学背景也就没有了意义。 
李白也许受上述十个汉字的影响,又提出“处世若大梦”这个命题。据说这是他大醉后一挥而就,信手写下的。妙! 
四年级上学期,德国文学史专家马纳特夫人介绍我们读卢卡奇(G.Lukacs, 1885年生)的东西。他是匈牙利哲学家,对德国古典哲学和文学有深入研究。我仔细读了他的《青年黑格尔》(1948年)。 
卢卡奇分析了黑格尔27-30岁一段“不幸的疑病状态和自我崩溃状态”(即1797-1800年法兰克福时期的危机)。 
后来黑格尔说,他遭受了好几年的疑病状态,弄得他万念俱灰,精神几乎陷于瘫痪。一般来说,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逃过这种疑病阶段的。这是他本质上的一个收缩点,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一个昏暗的收缩点(或转折点)。他要通过这一关,之后才能到达安全的境地,从而确信自己,确信一个更内在、更高贵的生命。 
黑格尔说,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灵的威力,就在于它为自身设置矛盾,忍受矛盾,克服矛盾……建立矛盾又解决矛盾,这就形成了继续不断的生命过程,而生命只是过程。(今天回头去看我的大学6年,便是一个“生成过程”。人的生命之旅无非就是一个“生成过程”,也是“一个前后相续的序列”)   
我的忧郁症或抑郁状态(2)   
当我在抑郁状态,有时会因为读了一首诗,而突然猛醒,又回复到了发病前的生机勃勃,斗志昂扬。比如歌德的《上帝和世界》:辽阔的世界,宏伟的人生,长年累月,真诚勤奋,不断探索,不断创新,周而复始,从不停顿:忠于守旧,又乐于迎新,心情舒畅,目标纯正,啊,这样又会前进一程!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德文诗。它对我一直是个高贵鼓舞,宛如贝多芬的《英雄》和《命运》。   
“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   
这是《战国策》中的一句话,是我在1959年年初读到的。这成了我决定故意留一级,在北大多呆一年的理由或理论根据。具体的想法是:我舍不得离开北大图书馆。 
我想看的书,这里的收藏几乎98%都能满足我的要求。寒假有一天下大雪,我在文史楼左侧书库翻阅卡片目录。看到《黑格尔全集》(德文版)的出版年代是1852年。我吃惊不小,但不相信有这么古老的版本。 
书库管理员是位50来岁的老人。他对我说: 
“你不信,我搬出来,开开你的眼界!反正今天下大雪,只有你一个读者。” 
管理员来回搬了好几趟,才把20多卷搬齐,放在我跟前,给了我一个特大的惊喜,尽管我只读过《全集》中的十分之一。 
《费尔巴哈全集》也是19世纪末的版本,古香古色的德文花体字,给我庄重感。他的文字不像黑格尔那样艰涩,我读了三分之一。 
反右运动我受过处分,毕业分配肯定是塞到远离北京的边远省份(比如云南、贵州等地)。我的基础不厚实,需要在北大再磨炼一年,等羽毛丰满些,即使流放到西伯利亚,我也能“惨淡天昏与地荒,西风残月冷沙场”,拼搏一回。 
主意已定,我把两门主课考砸了。不及格! 
赵太太和蔡司贝克也为之吃惊。事后我去朗润园赵太太家,特意向她作了解释。她听了我的想法也点头称是。 
系里一位主管人事的副主任找我谈话:“听反映,这些年你不务正业,老爱看物理、哲学书,哪有不留级的?!政治上失去大方向,不红,也专不了。这道理不是很简单吗?回去好好跟下一班再读一年,不许再胡闹,否则要开除!”(大意) 
在中、小学,留级生也是很不光彩的。记得读小学时,有人留级,同学会在后面叫,起哄:“留级生,留级生!” 
这压力不小。 
大学留级,虽然背后听不到叫声,但无形的压力更大。因为同学并不知道我的真实意图。别的不说,同学看我的眼神便起了变化,有些异样。好在我早就有思想准备,要顶住。 
据我所知,当年没有听说北大有第二个留级生! 
休学、退学的,有;因偷窃、流氓行为,留校察看一年或开除的,也时有发生。至于留级,而且是读到四年级的留级,毕竟是罕见的现象。在北大校史上,也记有一笔。 
当然,我为此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陷害   
我生活在一个大量制造冤假错案的年代。 
这是搞人治不搞法治的必然结果。 
我留一级,来到比我低一年、相当陌生的班级上课。同学鄙视的眼光射向我,我要承受下来。当然,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听说我是个“思想反动”学生,不敢同我接近。但也有一些 
正直、善良的同学,比如王朔(上海人,家住梧州路)、张培康(上海人)和钟学宽(香港人,毕业后回到香港),待我还是友好的。今天,我感激他们,怀念他们。我一直在打听他们的近况。没有消息。 
有三四个极左派,恨不得把我一口吃了! 
极左分子有认识问题,也有个人品质问题。比如踏着别人的身体往上爬,丧尽了天良。极左路线需要一批极左分子做基础,否则路线怎能推行?当年的极左分子如今也已六七十岁了吧?他们中的一些人早已觉醒了。有的作了忏悔,有的保持沉默。在道义和良心上,他们是有罪的。 
当年我在新班级的处境十分艰难。孤立、压抑。只好再退一步,退向内心,深挖洞穴。读到马克思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哲学,尤其是德国哲学,喜欢幽静孤寂、闭关自守并醉心于淡漠的自我直观。” 
我的经济状况依旧是穷。当时早饭实行自动交饭菜票,凭共产主义觉悟。小箱子就放在稀饭大木桶的旁边桌子上。咸菜是两分钱。突然,班长(团支书)A冲着我大声地说: 
“赵鑫珊,你为什么少放一分钱?” 
“我不是放了两分吗?” 
“我亲眼看到你只放了一分钱,你还赖账!”A恶狠狠地一口咬定。(其实他早就埋伏在那里) 
下午以A为首的三个班干部找我谈话,勒令要我坦白交待自从早餐无人收菜票以来我总共少付了多少钱?三天过去了。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没有交待。结果系保卫科科长找我谈话,向我指出“坦白从宽”政策:“你买了不少德文和英文书,你每月只有14块5的助学金,你哪来钱买书?!你说!!!”“我卖掉了我母亲给我的金戒指和手表,还有三条毛料裤子和一条很厚的羊毛毯。”我说。 
“你能拿出发票吗?你回去找出来!”科长说。 
幸好,我从德文版的《海涅全集》和《普朗克论文和讲演集》中找出了两张发票。 
最后我被释放了。为此事,我足足痛苦了半个月。这是为留级付出的代价。如果我被陷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后果可能是开除学籍,遣送回原籍。 
从我这一段经历,可以联想到全国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冤假错案!当然最大的是后来的“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恶根源是人治,不是法治。 
其实,按今日的法律程序,对我的诬告是根本不成立的。 
当年我在这方面还是太嫩,没有起码的社会和法律知识,任凭极左分子陷害,自卫能力极差。不过当时谁又能同组织对抗呢?彭德怀、贺龙、潘汉年……不是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吗? 
幸好,我又渡过了一次劫难。6年北大,10年文革,风险迭起,几经灭顶,但常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十三陵燕子口村(1)   
我怎么也忘不了这半年,忘不了这个小山村! 
1960年9月,我们全班同学在“要在劳动中毕业”的教育方针指导下,开赴北京郊区昌平县十三陵燕子口村去锻炼,为期半年。这一决定是我没有料到的。这使我泡图书馆的原计划落了空。那个年代,学生就是坐不下来,老在折腾。至于弹钢琴,更是泡了汤。 
在我的行李中,带了这几本合法的书(别的书不能带): 
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文本和德文本);《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文本和德文本);《反杜林论》(中文本和德文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中文版。 
总共7本。对马克思、恩格斯的生平和思想,我还是尊敬的,直到今天。我尤其欣赏恩格斯的豪放性格、宽广心胸和多才多艺。三十二年后,我在德国造访了他们的故乡。 
在乡下半年,我要尽量挤时间读这些经典。我看这类书,班干部也无话可说。这样不顾一切的用功,全班惟独我一个,没有第二个。从此,班上同学开始用另外一种眼光看我,因为他们从一道门缝里见出了我的真相或一种顽强的意志。 
燕子口村是个很小的不足百人的山村,土地贫瘠,坐落在北京昌平县十三陵定陵的后面,靠近规模较小、年久失修的康陵和泰陵。(我看见它们在西风残照中破败的样子) 
北方山区的农活并不繁重,因为不用肩挑。比如给果树上肥主要靠毛驴。在我看来,绵羊和毛驴是上帝赐给人类的两件最好礼物。因为它们特别驯服,完全按照人的意志办事,百依百顺,从不会说个“不”字。 
燕子口像十三陵地区其他地方一样,柿子(个头特大)和梨是主要果品。中秋节前夕,有的柿子在树上熟透了,拍哒一声落到地上,捡起来放进嘴里,又软又甜,真是造物主赐给人的一份口福。 
我们班分别住在老乡家。早晨敲钟,下地干活。王村长兼生产大队长(约摸50多岁)总是提早到,然后站在钟的旁边分配一天的工作:收玉米、谷子;摘柿子;上山打柴;赶毛驴下山去拉煤;再就是后勤帮厨。放羊和喂猪有固定的人手。 
男女工种常常不同。 
我仔细观察人与人的这些关系。结合恩格斯的著作,我企图解剖王村长同村民的基本关系,为的是理解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追问事物的起源,其实质是在进行哲学探索。在我眼里,燕子口村是国家的雏型或一个小小缩影。王村长便是国家元首的原义。至于后来的国王、皇帝、总统成了欺压老百姓的专制独裁者,那是异化的结果。马克思的“异化”概念是很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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