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武器-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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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案的完善和丰富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我还是赞成郑县长的工作作风的,敢于提不同意见,敢于直言。我是一个年轻干部,在发扬民主上应该走在时代的前面,希望大家为了合安的改革与发展,要多一点意见,少一点奉承。五八十工程的全票通过,实际上是我们这个班子集体智慧的结晶。以后大家不要在其他场合说这是我黄以恒的战略决策,要强调集体领导,不要突出个人。”
郑天良的反对意见没有被采纳,但落得了一个表扬。这种表扬有点像被人捅了一刀后,捅的人拨出血淋淋的刀说:“你的肌肉真结实。”
“五八十”工程在全县千人“三干会”上进行了誓师动员。县电台、电视台、报社连续推出“五八十工程系列报道”。从组织上到宣传上,铺天盖地,造成一种群众性、广泛性、政治性的声势。郑天良虽对“五八十”工程有不同意见,但既已形成决议,他必须参与进去,这是组织原则,也是工作职责。“十大亿元企业”的重担实际上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合和酱菜厂”这一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春天雨水太多,好多菜烂在了地里,夏天又持续干旱,几个乡的蔬菜都干死了,全县蔬菜产量锐减百分之四十。天灾过后,人祸又来了。被郑天良撤职的合和酱菜厂厂长赵全福自己另起炉灶,在马坝建起了跟合和对着干的酱菜厂,经过这几年发展,联合了大大小小十几个个体小厂,打出“全和”酱菜的商标,标签、外包装颜色跟“合和”几乎一模一样,公开跟“合和”唱对台戏。自郑天良出任副县长,这两年,“合和”系列酱菜销量一降再降,由最好年份的销售额四千多万元,已下降到二千八百万元,郑天良将厂长于江海找来狠狠训了一顿:“我不管你怎么干,明年你要是销售回不到四千万,我就撤了你,堂堂的全省全市乡镇明星企业干不过个体户,你还有脸来找我诉苦。”
“合和”的经营手段非常陈旧,在经营和管理上,不许给回扣,要靠质量赢得市场;不许偷漏税,要对国家负责;不许招收童工,要对祖国的未来负责。这些都是郑天良在马坝定下的规矩,于江海当然不敢违抗,可不知不觉中,赵全福已经从背地里杀了过来,来势汹汹,大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狠毒。赵全福先是请私人酱菜厂的各小老板们在一起喝酒,喝了三天三夜后,租了一辆面包车到南京又集体嫖了三天,所有费用都是赵全福的,他说:“我们只有搞托拉斯,才能将合和打垮,打垮合和,我请弟兄们到深圳去玩俄罗斯的、法国的、土耳其的,那奶子比你们脑袋还大。”他们在妓女的奶子上达成统一行动的联盟,成立了“全和酱菜责任有限公司”,赵全福任总经理,其他每个小老板都是副总经理,统一印制了名片,名片上还有一坛酱菜的图案。在销售过程中价格比“合和”低百分之十五,每瓶回扣一角六分,而“合和”是一分钱回扣也不能送,除此之外,对各大国营商场、调味品批发市场的采购员们还要请喝酒和玩妓女,他们的口号是,将“合和”彻底清除出华东地区,让他们卖到西藏去吧。今年菜本来就货源紧,“全和”高出“合和”百分之二十的价格收购蔬菜,菜农们将菜全都送到了赵全福的厂里,他们有信心争取在九十年代的第一年就让“合和”就地完蛋。赵全福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于江海说:“郑县长,我实在是完不成任务,我们的销售手段太落后了,不给回扣,国营公司根本就不要你的货,而且我们的价格还比老赵他们高。他们基本上是不交税的,县税务局的人都被他们请到扬州、上海去旅游嫖娼,现在全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企业都在偷漏税,而我们什么都交。他们大量使用童工洗菜、晒菜、切菜和分拣,童工的工资是成|人的三分之一,他们提价收购蔬菜能赚钱,我们按他们的价格收菜后出货就死定了。郑县长,你不要撤我了,我提前辞职。”
郑天良开始火气冲天,听到于江海痛说革命家史,郑天良坐在生硬的木头椅子上愣住了,他拼命地抽烟,一言不发,一张扭曲的脸在烟雾后面破碎了,郑天良没法接受这种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逻辑,连县里办事都要送省里市里的掌权人,那些国营商场的采购员们还能有多高觉悟,他这个乡村兽医在那一刻如同被放在一个酒缸里泡晕了,他记起了当年正流行的一首歌,“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他想不出头绪来,就骂了一句:“真他妈的可恶,这种敲诈勒索、行贿受贿简直比资产阶级自由化还要可耻。”郑天良气得脸色发青,他将地上的一个正在爬动的无辜的蚂蚁狠狠地踩死了,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非常缈小了起来,他的能力只够战胜一只蚂蚁。
于江海坐在郑天良对面像一个没腌熟的酱菜。
郑天良决定自己亲自出马,他要去扬州找“天和酱菜集团”的季虎彬总裁,他要请季总指点迷津,人家也是国营公司,现在销售额已经达到两个亿,为什么我们“合和”就不能实现一个亿,他把“合和”当作是全县“十大亿元企业”的其中一个,因此改造“合和”既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义务。他和合和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是他事业起点,也是他政绩的一个商标和品牌。他对于江海说:“你要是有种,就给我继续干,‘合和’酱菜由县里来抓,我亲自出马。”
郑天良第二天就带着于江海到了扬州,季虎彬总裁见到郑天良就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早就听说了合安县出了个酱菜县长,没想到就是你呀。看来我们当年的支持不仅出了经济效益,还产生了政治效益,无比荣幸。我要让他们将这段传奇写进我们的厂史。”
郑天良说:“真该感谢你对我们的支持,主要是我们全乡的老百姓从此走上了富裕的道路。不过他们富起来后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儿子造老子的反了,高价购蔬菜,低价出产品,还搞不正之风,严重败坏了党风和民风。今天来还是向你求教的,还望你继续伸出共产主义的援助之手帮我们一把。”
季虎彬听着郑天良的话就像听一个一万年前的往事一样,很陌生,他说:“郑县长,你讲的这些情况,在今天商品经济条件下,很正常的。关键是我们如何适应形势,趁势而上。先吃饭,边吃边谈。”
季虎彬在市里最豪华的“天扬酒都”宴请郑天良,郑天良说:“不要过分破费,还是省一点钱用于建设吧。”
季虎彬说:“省钱是发不了财的,关键是如何挣钱。小平同志讲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保守不是社会主义,僵化不是社会主义,如果辩证理解,那就是,富裕是社会主义,开放是社会主义,自由化是社会主义。”
郑天良在季虎彬总裁的谈笑风生中有些僵硬起来,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这世道出了问题。
酒过三巡,谈到“合和”厂目前的处境,季虎彬对郑天良说:“你们的经营思路要变,不能按以前那一套去做了。小平同志也说了,改革当中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是在所难免,没什么了不起的,要容许出现一些问题,不要怕,发展是硬道理,不管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所以说,只要让你的酱菜能卖出去,让资金能回笼,厂子有效益,手段为目的服务,不必把一些问题看得过于严重。”
郑天良喝了一口酒:“季总,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观点。你总不能说党员干部接受贿赂去搞嫖娼就是对的吧?”
季总说:“这个问题在今天看起来很严重,但也许不要几年,你就会觉得我们今天探讨的这些原则性问题就不是问题了,甚至很可笑,你要是不信,有时间为证。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你搞企业就是要对企业负责对职工的利益负责,如果你没有效益了,讲再高的政治都是没用的,原来的安徽省委书记万里在支持小岗村分田到户时不是讲过嘛,‘《人民日报》是不会给你饭吃的!’厂子垮了,对上对下都是没法交待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共产党员除了党性和原则外,他首先是一个人嘛。当年你办这个厂的时候,我觉得你的观念非常超前,怎么厂子办起来了,观念却降下去了。我觉得领导干部要向邓小平同志学习。”
郑天良不说话了,他心里很乱,他不想讨论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于是就直奔主题,请季总指点迷津:“你看就目前这种状况,我们在五年内能不能达到亿元的规模?”季总将一只煮得死不瞑目的螃蟹送到郑天良的碟子里:“是不是你又想放卫星了?”郑天良说:“我们用五年的时间达到你们一半的规模,总不会是空想吧?”
季总将一只螃蟹爪子咬碎,又放在碟子里:“也不是达不到,关键看你怎么做。就你们目前的经营方式和管理方式是肯定不行的,郑县长,我们是老朋友了,说话不好听,你可不要见外。”
郑天良说:“这点胸怀还是有的,良药苦口,我能咽得下去。季总,你能不能再发扬一次共产主义风格。”
季总说:“郑县长,我是讲不来共产主义风格的,共产主义要解放全人类后才能解放自己,我做不到呀,我现在自己都解放不了自己,怎么能解放你呢,现在市场竞争不是激烈而是残酷。”
郑天良说:“你能不能一边解放自己,一边解放我们呢?”
季总说:“这样吧,这件事一时也谈不清,我们晚饭后到宾馆接着谈,现在喝酒。”
晚饭后在宾馆讨论的结果是,要实现亿元规模,必须走联营的路子,将“合和”的产品全部交由“天和”的网络向全国销售,唯有这样,才有可能增加销售量,而生产管理这一块,由天和派人协助按天和的经营模式操作。合和每年必须增加两百万的固定资产投入和设备投入,给天和的回报是,销售提成百分之三十五,每年生产管理费五十万元。郑天良听了后,感觉到季虎彬也不是当年的无私帮助的阶级弟兄了,现在不仅开价了,而且开价还相当高,郑天良说:“我们销售给各地折扣只有百分之二十八,是不是太高了一点。”季总说:“我们现在给客户私人回扣就达到了百分之十五了。五年之内还要提高,用公家的权,赚自己的钱,现在已经不再时髦了,很正常。尽管这样,你还是有赚头的,如果真能达到亿元产值的话,一年三四百万利润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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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跟天和集团达成了销售和管理的意向性协议,郑天良想等县里批准后,就正式签订合同并立即执行。他对自己的第一个亿元企业充满信心。
郑天良还没来得及跟黄以恒通报关于“合和”亿元企业的发展规划,黄以恒先找到了郑天良。已升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黄以恒秘书宣中阳走进了郑天良办公室,他恭敬的对郑天良说:“郑县长,黄书记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这一次是郑天良去了黄以恒的办公室。
黄以恒热情地让郑天良坐在办公室里的两张单人沙发上,郑天良坐沙发还是有些不踏实,但他的屁股似乎比他的心理要进步了许多,落坐得很稳当。黄以恒跟他并排而坐,表示了一种平起平坐的姿态。一般下级到上级办公室,要么坐对面的小椅子上,要么就站着汇报或聆听教诲,以表示上下有别的等级。
两人坐定后,黄以恒先跟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说我家的小建群非要吵着跟你家清扬一起上南门小学,两个孩子玩得像亲兄妹一样,现在的孩子太孤单了,要是不搞计划生育,每家有两三个孩子,做游戏玩弹子就有伴了。黄以恒跟郑天良都住在县委大院宿舍区,黄以恒在东头,郑天良在西头,两人平时互不串门,倒是两个孩子玩得很要好,喊小孩回家吃饭都是夫人去叫,一来二往,两位夫人就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黄以恒夫人钱萍在商业局工作,经常会带两斤白糖送给郑天良夫人周玉英,周玉英说:“钱萍真不错,有情有义的。我真想跟他结拜为干姐妹。”郑天良说不行,此事也就不行了。黄以恒跟郑天良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郑天良觉得一般以这种方式开头的谈话,肯定是很严肃的话题,但很严肃的话题在黄以恒那里又能以很轻松很随意的方式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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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在猜测黄以恒下面要说什么。也许是要他去省化工厅去跑项目和资金,上次去省城代表县政府给化工厅厅长送玉枕,郑天良就是不干。黄经恒就耐心地对郑天良说:“老郑呀,我们是求人办事,求人的事本来就是丢面子的事。”郑天良说:“我是求上级组织对我们支持,而不是求人。”黄以恒说组织也是由人来控制的,他们就是说不到一起去。郑天良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他在县里已经被当成是八十岁的人了,大家说得客气一点叫“跟不上形势”,说难听点,就是“保守、僵化、顽固”。这个创办了全县第一个乡镇企业并且成了全省乡镇企业明星的改革家,不到十年,就被改革的潮流拒绝在主流舞台之外。尽管如此,市里、县里开会只要提及合安的改革开放是必须要提到郑天良的,这就像提到中国的改革开放必须要提到邓小平一样。
黄以恒跟郑天良关上门在屋子里抽烟,烟雾围绕着办公室的桌子和墙上的合安县地图在空中盘旋,闲谈中郑天良毫不节制地咳嗽了几声。县委办和宣中阳都知道黄书记只要是关上办公室的门,就意味着里面的谈话极其重要,任何人都不能进来,任何电话也不许转进来,这个规矩的执行和把握主要由宣中阳控制。
黄以恒总是先跟郑天良点上火,然后才点自己的烟,他的关键性的话就是在点烟的同时漫不经心地说出来的:“老郑呀,合和酱菜厂在我县改革开放的历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
郑天良不知他要说什么就没有接话。黄以恒说:“但是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酱菜生产的工业化程度要求不是很高,目前的生产经营主体已经转向了民间和个体户,政府的精力和钱恐怕更多的要用在大工业和新型产业的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