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十年祭-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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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请,却不过情面,就去了。他连发表的文章也并不拿给我看,从不收集自己发表的作品,随便一扔就是了。他的文章,都是妈妈收集了,给我看的。我仍像以前一样爱看他的东西,只要回北京就找他的文章看。
我离开北京来美国,临行前,全家到东单的广式餐厅吃了顿饭。那个餐厅可以由客人自己到冷藏柜中选菜,是包装在盒子里的半成品,然后拿到里面加工。大家都去选,秀东和外甥姚勇都爱吃海鲜,小波不喜海味,拿了一盒粉丝肉丸子之类的东西,我说:拿这个吧?那东西太让人看不上眼了,大家都说不好。小波立刻把那盒东西放了回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大孩子。那眼神,让我至今难忘。现在想起来,总觉对不起他。连跟他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没让他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虽然这东西是最不讲究,最不值钱的。这就是小波,忍己奉人。他对自己那么不在乎,对自己的生活不在乎,对自己的身体不在乎,甚至对自己已经发表了的作品也不甚在乎。他只在自己的思想中遨游,在世人争名逐利的时候,他还是那样超凡脱俗。这就是我的弟弟,小波。
我的弟弟小波/王征(4)
安息吧,小波!
1997年6月26日写于美国,密歇根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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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的小波哥哥/王晨光(1)
小波是我二哥。小时候,每逢星期六的下午,我们都要从上学所住的城里西单到城外爸爸所在的人民大学去合家团聚。妈妈给我们每人3毛车钱,我们却从城里走到城外,省下的“私房银子”,小波去买旧书,我却攒起来,偶尔去买些豆面酥糖或大米花来吃。
十一二岁的他带着###岁的我要走两个多小时,我常常走得累,也就慢了。记得从那时起小波开始给我讲起故事。森林里,有小兔、小鹿、松鼠和小羊,总是被老狼、豺狗们欺负和吃掉。狐狸自然是军师,小动物们开始组织起来防御。发展的技术从挖洞、造竹矛渐进到勾连纵横的工事,以及飞机、小炮、坦克车。对立面也有相应发展,一个个战役打不完。当老狼的联合舰队把松鼠的潜艇困在港湾里时,小波却说:下边没了。
早就忘了疲劳的我望着他发干的嘴唇,缠着他编下去。他又继续讲。那些故事里有童话的温馨色彩和战士的辉煌,我是世上唯一享受这些的男孩。人民大学到了,我却希望再走下去。
星期一我们要坐车回城里。一次在车上他不小心把买的票掉到车外,问我能否证明他买了票。我气得说:你这么不小心,我不管!我躲得远远的,直到售票员相信他了,我才走回来。
夏天的星期天下午,我们从人民大学回城。路上我们在城外的紫竹院先游会儿泳,回来时就累了,只好坐车。有一次,到了家门口,他却发现,游泳裤忘在了紫竹院。怕妈妈打,他要走回去找,我却一直走进家门。四五个小时后,天早黑透了,家里人都很着急,要去找他,他拿着游泳裤回来了。大哥望着我说: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回去找?那时,我心里泛起一点羞愧,但又庆幸免去了责罚与奔波。尽管如此,星期六下午的故事仍在继续。
小波木,小波傻,妈妈管他叫呆子。妈妈小病,躺在床上,我贴在床前说:“妈妈你病了么?想吃什么,我叫小波给你买去。”小波躲在人后,家里人传为笑谈。
小波是个好哥哥,童年中有过他,一辈子做事都会凭点良心。
15岁时我进了烟厂,分旧的防寒工作服(该工作服又称大氅),我总在别人抢先挑选完后,拿到最破的。别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大傻”。排长(就是带班的班长,那时一切仿军队编制,带班长管三四十人,称为排长)见了,找我谈话,让我注意十五六岁的其他同事有什么不良言论,及时汇报。他说:好好表现,马上就要重建共青团了。我跳起来说:我不干这种没出息的事。一车间一百多个同龄人里,只有我和一个小偷没能加入基干民兵。好孤独。
后来,我在东肯塔基大学念化学,二百多美元的助教金。整月地吃方便面。戴维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男子。熟了后,常对我讲美国社会不合理,几十里以外有个贫民屋,人们无家可归。一天晚上,他来我屋,说他不肯在东肯塔基大学念了,想去百余里外的另一个城市投奔他姐姐,路上车坏了,问我有没有钱可借,他见到姐姐后一定还。我狠心拿出20美元,说:你比我富,这是我的地址,你有钱后一定还给我。戴维一去不返,从此音讯渺然。那地方东西便宜,20美元的鱼、肉、蛋、菜够吃个把月。
转到新泽西后逐渐站住了脚,其间中国同学帮过我,我又去帮新来的中国同学。帮着一位老兄买车,修车,搭着命上高速路去试车,后来却听见他对别人说我不爱帮助人。不是有意扒墙脚,听到后还真有点伤心。却又坦然,修车时已经对他说过:受累不怕,怕的是帮人未必有好报。不过,初次相识,冒险也要一试。够傻的。后来帮人的事还是做过一些,有时傻,有时不傻。
深夜醒来,泪透枕边,童年时对不起小波的两件亏心事又在眼前。小波早就忘了,我也从未再提起,埋在心底30年。这些年,不得已时,亏心事也做过,但傻不傻的,能帮人处且帮人。不是为了给把守天堂大门的上帝看,也没有施舍于人的快感。为了什么,小波、小波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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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的小波哥哥/王晨光(2)
后记:小波病因未查明时夜夜失眠,睡不着觉时写了这篇东西,纪念小波哥哥。
1997年4月20日凌晨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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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舅舅/姚勇(1)
在《白银时代》中《未来世界》的上篇《我的舅舅》里,我的舅舅王小波这样写道:“我的舅舅是个作家,但是在他生前一部作品也没发表过……”
现在我的面前就放着一本《白银时代》。翻开崭新的青色封皮,可以闻到一股清新的油墨香味。那么如果我来写,我就应该这样写:“我的舅舅是个作家,在他生前发表过很多作品,大家也都非常喜欢看。可是这些作品零零散散就是出不了一本像样的书。即使出了,也被迫卖得很少。然而在他刚刚要出他正式的小说全集时,他却死了……”
追随我舅舅的方式是任何人也不可能做到的。他死了,那么他所有的一切就都走了,只有他的精神继续生活在我们中间。但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舅舅就没有死。除去自己的感觉之外,一个人的死活难道不是由别人来判断的么?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他,一定会认为他在那个世界是活着的。这样一来,那我的舅舅就会在两个世界同时活着。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如果他真的活着,我这篇文章便失去了意义。活着的人是不需要纪念的。但是,我总感到我有话要说。要对我的舅妈李银河说,要对我的姥姥宋华说,还有想对所有爱我舅舅和为我舅舅所爱的人说,我热爱我的舅舅,我想念他。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香烟味扑鼻而来。里屋墙角的书桌上,凌乱叠放的磁盘、CD…ROM和VCD中间摆放着一台计算机。机壳已被烟雾熏得泛黄。机器边上两只音箱的位置同我上次来时一点也没有改变。桌前那把折叠椅斜斜地对着门。我的舅舅王小波就是这么站起身走出门去。不再回来。他身后的计算机里留下了他为之奋斗尚未完成的全部——一个完美的精神世界。远离了所有他所爱和爱他的亲人和朋友们,他走了。
推开那些凌乱的磁盘,我拉开椅子坐下。准备用他机器上的网络联系还在英国的李银河,我的舅妈。还没有听到Windows95的启动,眼前屏幕里的图样已然模糊成一片。我才知道原来丧失一位所爱的亲人的感觉是这样。多少次我俩坐在这台计算机前,打开机器,一边看着Windows95的启动,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他电子小说的构想和编程细节。我每隔几周来到姥姥家,就会去看他的计算机。有时他颇有心得,兴趣盎然地展示他在Win95下编程的进展。敲完键盘,他会歪过头来冲边上的我嘿嘿一乐。有时碰到问题,便和我一道痛骂微软公司的险恶——在他们发明的Windows操作系统下编程犹如噩梦。
当时我的编程水平还不足以解决他的问题,无法想出好的手段完善他的电子小说系统。可是自己用BORLANDC++硬做出一个小说多媒体系统,对我们这样的计算机爱好者来说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我们约定好,他电子小说的音乐部分由我全盘负责。随后他用递归算法画了其中几幅插图。那是他第一部电子版小说《万寿寺》中的插图。书中开头写道:“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随后屏幕上是一幅由递归算法画出的混沌图形,被深浅不一的绿色和棕色按数学规律渲染。我看了顿感大为倾服,而他却摇摇头说:不太像样,准备请人画几幅。我说这几张要得,感觉奇Cool。他又侧头看了看屏幕,嘿嘿地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决定要它。
我一度苦于没有计算机摆弄,曾在舅舅面前忿忿然地抱怨,说起父亲居然认为想学计算机并不一定要买计算机,拒绝了我升级计算机的要求。舅舅笑了,说这可以理解。当初他小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过个人电脑,我父亲这一辈的人自然不能理解当今计算机发展的迅猛。就连他现在手上的PC…286也被挡在Windows之外,深感落伍。他还说,像我这样一个有为的青年,这个时髦不可不赶,不然落了伍,可就太糟糕了。于是他当即决定去买一台奔腾,把他那一套给我。这样我只用花几百块就可以升到PC…486的水平。按他的说法是使我进入Windows时代。我乐得不行,简直可以说是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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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舅舅/姚勇(2)
我还记得那天我俩从他住的楼上走下来,每人手里抱着一个大箱子,里面是他用了好几年的全部家当,那台PC机。他帮我打了一辆面的,然后一块儿把东西抬上车。在关上车门时,我冲他招手,心中充满感激之情。看到他微笑着站立在马路边上缓缓向后退去的身影,心中闪过一阵阵温暖之意。
看着桌上已撕开抽了一半的那条烟,只掰掉一小块的云南陀茶,我感到心的颤动。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然而一想到将永远、永远见不到他,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便涌将上来,充塞了所有的感官。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感觉。一种似乎是对于永远的模糊理解。
强行转换过思路,我想到他可能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我给他传过去的那份文件。那是关于如何利用电子邮件实现更多网络服务的说明。那一次通过电话线传送计算机文件是我们俩最后一次联系。也是这世界与他的倒数第二次联系。在这之后他回复了一个朋友的呼叫,然后离开了。
当时我正受长期扁桃体化脓的困扰,已经打了一个月点滴。因与父亲闹僵,母亲又远在国外,躺在床上无人照料。学业受困,时日艰难。他劝了劝我,也想劝劝我爸,被我阻拦住了。他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买点排骨,放上酱油料酒炖炖吃。言谈中他对我落课太多着实忧虑担心,劝我赶紧养好身体去上课。千万不要考试不及格,影响了毕业,“怎么样也得拿到毕业证呀”。
挂断电话前他说到近几日在姥姥家睡觉胸中憋闷。晚上睡觉几次憋醒,形如哮喘,想是空气干燥所致,准备换个环境,去远郊过几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那时我的生活正在低谷,艰难中突然听到他这些劝慰叮嘱,亲近之意油然而生。现在回想起他当时的话,更感觉到他对我的拳拳之意。如今我已拼命考过了这个期末,在另一世界的他应该对我满意了吧。我希望。
在四月那个清冽的早晨,听到我二舅的死讯,我突然从床上坐起,耳边嗡嗡的只是在响着一星期前最后联系时,他挂电话前的话。我还劝他在他的屋子里洒一些水。谁知道几天以后在他郊区的房子里,他又独自在凌晨憋醒,然后却又永远地独自睡去。他会感到孤独吗,还是遗憾?《黑铁时代》,我的舅妈,我的姥姥,还有那部电子小说……
当痛苦充满胸臆时,我感到已说不出什么。就像他在《黄金时代》中说的,“我要找出一些闪光的句子,像月光一样皎洁。”我在计算机打着这篇文字,像我二舅一样。但是无法找到任何闪光的句子。
我感兴趣的是一些比较激烈的音乐。犹如他的书,属于非主流之类。但是它们的根源,都来源于一种最真实的激|情。当我找到了它们的创作源泉时,我体会到了我舅舅小说里最深邃的忧郁。在《黄金时代》中那些闪光的句子下面,隐藏的是无比的悲哀与压抑。只有这样,才能使人感受到他灵魂的自由。作品的灵感只能是来自于作者本身对于痛苦的体验。
当我察觉到这一点时,我的舅舅感到了身上的责任。他不希望自己的经历在下一辈中重演。虽然时代不同了,可是人痛苦的感觉是一样的。很多次吃完晚饭,我俩在全是阴影的屋中。我倚着墙躺着,他半坐半卧在床边的椅子上,表情忧郁地缓缓说着自己对艺术的看法。悠悠的,沙哑低沉的嗓音回绕在灰暗的屋中。他告诉我,所谓艺术应该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是一群处于社会中比较高地位的人做出的使处于同样环境的人感到舒服的东西。在我眼前这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艺术家身体里,流淌的全是晶莹闪光的敏感和真实。我听着他慢悠悠地讲着,感到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在开始变得有价值。
就像在一个浩瀚的湖边,偶尔遇到波浪送上来的零星珍贝,拾到后欣喜不已却又不及细探。而如今我舅舅的生命之湖已早早悄然耗尽,不及孕育更多生命之精华便已化为湛蓝天空中的朵朵白云。留给我们的只是以短短生命孕育的几部小说、若干杂文和一部电影剧本。站在枯干的湖底,我们茫然若失,却感觉不到我舅舅在天上俯瞰我们的眼神。他的下一代本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