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尘埃-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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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颜没有出声。她读过书,知道小恩言谢,大恩不言谢的道理。那天若不是这位小爷出手,她还不知会沦落到怎样不堪的地步。
她是被人贩子卖到春红楼的。
那里虽然也算是上得了台面的风月场所,老鸨却并不要求手底下的女孩子个个精通琴棋书画——毕竟她手里还有姿色出众,性格又好拿捏的。而她的姿色,怎么看也当不上花魁,性子又执拗,从进了春红楼的大门就开始拼命的砸东西打人,自然是要给点教训的。
已经忘了那天是怎么挑起了老鸨的火气,只记得自己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浑身上下痛得连动一动都感到万分的吃力。思绪却已从满是伤痕的身体上飘移开来,不知道飞向了哪一个角落。她突然发现原来当疼痛超出了身体可以忍耐的极限,便再也不觉得疼了——反而有种大限将至的轻松。
就在那时,一袭男子的长袍下摆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是白色的云纹锦,名贵的质地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细腻的光泽。随即,就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的拨拉她的头。她茫茫然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就有一张放大了的脸凑到了自己的面前,让她下意识的想躲,在发现这只是一张未成年的面孔之后,绷紧的神经又迅速的松弛下来。手臂一软,又躺回到地上。眼睛却忍不住去打量这奇怪的少年。
他的年龄大概只有十三四岁,一双黑湛湛的大眼神采飞扬,有一张如同布偶娃娃般漂亮的脸。只是,这样年龄的男孩子,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他的手分明是温热的,应该不是她的幻觉吧?
男孩子显出几分不安的神色,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该不是被打聋了吧?能——听——到——吗?”最后这一句话,竟是用尽了力气喊出来的。
苏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弱弱的应了一声:“听到了。”
少年松了一口气,唇边浮起了一弯好看的弧度:“你叫苏颜是吧?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这句话配合着他一脸的眉飞色舞,倒叫苏颜愣愣的失了神——这孩子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你是我的人?”
旁边有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苏颜没有理会是谁在笑,脑子还有些麻木,却本能的回答他:“我不是你的人,我谁的人也不是。我——只是自己的。”
少年似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样反驳他,微微一愣,两道好看的眉毛立刻拧在一起,声音也不自觉的放大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爷我已经买了你了!”
苏颜挨打时就已存了必死之心,自然是什么也不怕。听了这话,立刻就顶了回去:“那又怎么样?”
少年似乎被她的话气得怔了,结结巴巴的反问她:“什么怎样?你说怎样?我花了八百钱买下你了,我救了你了,你怎么对救命恩人这副态度?!”
苏颜和这少年对视良久,从这少年清澈的黑瞳之中她可以清楚的看到衣衫褴褛的自己,裙服上还沾染着一团团醒目的血迹。头发也是蓬乱的,额头上还包着一圈绷带,却已经沾染了泥土和血渍,看不出清洁的颜色。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在别人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落魄,让她觉得异样的悲哀。
“喂,喂,”少年的声音透出了几分不安:“你别哭啊,我也没有说什么啊。”
他伸手扶她坐了起来,“好了,好了,我也不是要故意吓唬你。我这就放你回去找你的家人好了。”
苏颜猛然一抖,仓皇的张开了眼睛:“我跟你走。”她的眼角已经扫到了老鸨那件紫红色的裙摆,她怕。怕自己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就又被捉回了这里。抬眼看到少年一副不解的神色,连忙补充说:“我给少爷做工,等我攒够了钱还给少爷,少爷放我走,行吗?”
也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哀切动人,少年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说:“行啊。难道我家里还少你一个做工的吗?”
……
“阿颜?”芙蓉拍了拍她的手:“二爷和你说话呢。”
苏颜抬头,看到春凳上的殷锦正望着她。还是那种只有未成年的男孩子才会有的清透的目光,连忙垂下头,微带歉意的说:“奴婢……没有听到二爷刚才说什么。”
芙蓉笑道:“二爷问你,身上的伤可好了?在太夫人那边可过得习惯?”
苏颜连忙说:“太夫人御下宽厚,姐妹们都对我很好。我的伤……不要紧的,都是一点皮外伤。谢谢二爷记挂。”
殷锦见她不过进府数日,就这么象模象样的开始自称“奴婢”,微微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又想起她冲着自己大喊:“我不是你的人,我谁的人也不是……”的情形来。自己也没有察觉,心底里悄悄涌起的,竟是一丝浅浅的失望。
“那就好……”他勉强笑了笑:“那就好……”
旁边的芙蓉似乎察觉了他语气里轻微的不悦,连忙岔开了话题:“夫人说了,让二爷好好养伤。否则去别馆的时候,就不带着二爷了。”
殷锦听到“别馆”两字,稍稍打起了几分精神:“夫人说哪天动身?”
芙蓉摇了摇头:“就等二爷好起来呢。”说着从矮凳上站起身,正要退出去,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道:“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远远的看到桥那边两个人影,似乎是侯爷。”
殷锦一愣,扭头去看角儿。角儿连忙说:“刚才二爷在午睡,并没有人进来。”
芙蓉微微蹙起了眉头,若有所思的说:“难道是我看错了?”
芙蓉并没有看错,桥对岸的人的确是殷仲和石钎。原本是打算趁着正午园子里清净去看看殷锦的伤势,却在看到了芙蓉之后打消了主意。
回到肃阁之后,殷仲沉着脸问石钎:“才几天,怎么太夫人就知道了?”
石钎垂着头没有回答。荣安候府里当家作主的人虽然是侯爷,但是管理内务的还是太夫人。殷锦挨打这么大的事,下人们又怎么敢一直瞒着她?
殷仲自己又何尝不知?沉默的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步,勉强按捺下了心头的一点不悦,抬头问他:“洗砚阁那边查得怎样?”
“这个苏颜的确是被刘二头卖进春红楼的。”石钎铜色的面孔上一如既往的缺乏表情,叙述的语调也不带丝毫的起伏:“刘二头自己说是在城南柳树坡的土地庙里抓到她的。当时她穿着男装。鬼鬼祟祟的一个人。”
殷仲皱了皱眉头:“他将她……怎样了?”
石钎回道:“刘二头不动到手的货——这是规矩。否则卖不上价。”
殷仲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刘二头把她卖进春红楼,得了三百钱。”石钎说道:“不过这女子脾气倔强,挨了不少的打。二爷是碰巧遇到的。”
殷仲又问:“她孤身一人,怎么会出现在土地庙那种地方?”
石钎垂首答道:“洗砚阁正在查。”犹豫一下,看到殷仲微微皱起的眉头,轻声反问:“爷怕她……是那边的人?”
殷仲慢慢踱到窗边,凝视着窗外一池碧水,幽暗的眼瞳中浮起几分似笑非笑的讥诮:“那个人,疑心是极重的。你记不记得庄相家宴上他死活要送我舞姬的事?幸亏那舞姬被傅宣看中要了去。只怕此刻,这府里就有他安插的人——你我万万不可大意。”
石钎垂下头,沉沉的应了一声:“是。”
第三章
穿过一架茂密的青滕,午后的庭院里浓荫匝地,一派幽静。
两个女孩子从廊檐下走出来,不约而同的放缓了脚步。苏颜是第一次来卧波轩,对这位锦少爷的住处不免有些好奇。细细看去,庭院精巧,园圃里奇花异卉争齐斗艳,一大半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倒有几分象是千金小姐的闺房。回想起殷锦卧房窗外一字排开的几缸睡莲,苏颜不禁微微有些好笑,想不到这位小少爷竟然还是个爱花之人。
芙蓉也顺着她的视线看那园圃里盛开的海棠,看到苏颜一副入迷的神情,笑嘻嘻的说:“这算什么,等到了别馆你就知道了。那里的花比这里还多呢。”
苏颜回过头,好奇的问她:“听你们一直说别馆,到底是在哪里?”
芙蓉笑道:“当然是武南郡啊。武南是咱们侯爷的封邑——只不过这几年在长安住得久了,很少回去。若不是锦少爷叫热,今年只怕也是不回去的。”
“武南郡?”苏颜咀嚼着这个地名,心中越发好奇:“侯爷不用回自己的封邑吗?”
芙蓉摇了摇头:“听太夫人闲聊时说起来,似乎是皇帝不肯放他回去。至于怎么回事,就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知道的了。”想了想又说:“我还是喜欢武南多一些,长安人又多,天气又热……”说着又是一笑:“总之,你去了就知道了那里有多好了。”
苏颜又问:“武南郡离吴国有多远?”
芙蓉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除了武南长安,别的地方我可没有去过。听起来,好象还很远吧……你要真的想知道,等有机会见到了石统领,你可以跟他打听打听。”
看到苏颜的满脸疑问,芙蓉耐心的向她解释:“石统领是侯爷身边的亲随,早年咱们老侯爷驻守霸上,和匈奴人打仗的时候,他就跟着侯爷了。再后来祥柯郡的育王造反,咱们侯爷才被召了回来……”
苏颜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平南将军。茶肆里说书的先生把他说的象天神下凡一样,原来就是你们侯爷……”
芙蓉笑道:“我还没说完呢,你又急着打岔。我是说,这位育王造反的时候,带着兵一直打到了巴郡——那里离吴国大概不远,石统领既然跟着侯爷去过那里,说不定他能知道有关吴国的事。”
苏颜左思右想,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机会能接触到侯爷身边的亲随。殷府的规矩:外园的人不能进出内园,作为内园的使女也是不能随意出去的。芙蓉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说:“没关系,总会有机会的。”
虽然有些失望,却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苏颜很快就想到现在的自己已不再是自由身了。纵然此刻知道了如何前往豫章郡,也不过是徒增烦恼——想到这里,对于自己所要做的事,不禁生出了几分力不从心之感。
芙蓉也听人说过殷锦带她回来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她,等她还上了赎身钱就放她离开。心里对她多少也有些好奇,看到她蹙眉的样子,不禁轻声问她:“你……是要去吴国?”
苏颜微微一叹:“原本是要去的。只是这一耽搁,不知道会耽搁到何年何月……真到了那时候……又哪里还说得准呢?”
这话芙蓉就有些听不懂了:“你是去投奔亲戚吗?”
苏颜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受人之恩,所以要替人跑腿罢了。”她不愿将这个话题继续深入,转过头,有意无意的望向湖对岸:“那些是什么人?”
芙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湖对岸绿荫丛中隐隐露出一沿粉墙,临湖的草地上,几个花红柳绿的女孩子正在嬉闹。芙蓉眯起眼睛看了看,哧的一笑,说:“是雪夫人和她园子里的人在踢球呢。”转头看看苏颜不解的神色,笑着说:“殷府就这么几号主子,过不了几天你就都认得了。这是栖雪园的雪夫人——侯爷的小夫人。除了她,咱们侯爷还有一位小夫人,就是住在南院的蓝夫人。”说着四下里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不过,太夫人对这两位小夫人都不甚满意呢——连汉话都说不好。”
苏颜听下人们私底下议论过,殷府的这两位小夫人都是番国进贡给朝廷的美人,又被皇帝转赐给了侯爷。只知道其中一位是鲜卑人,另外一位是南越人。却都没有碰过面。听说容貌是极美的。
苏颜哦了一声,又问:“侯爷没有娶正妻?”
芙蓉摇了摇头:“先皇帝曾经给侯爷指婚,指的是庄相家的小姐。只可惜赐婚的时候,侯爷还在霸上跟匈奴人打仗呢。那位小姐身体弱,没等到仗打完就一病死了。”说到这里,大概也觉得这样议论主子有些不妥,连忙岔过了话题,“对了,等我们动身的时候,侯爷会来太夫人这里辞行。石统领一定会跟着来颐华堂。你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他有关吴国的事。”
苏颜漫应了一声,心里却想:“问不问,又能如何?”只有经历过一些事的人才会知道,有的时候,只消一些小小的意外就足以改变所有的计划。
所以,苏颜已经学会了不去想太久以后的事。
动身之前,殷仲果然亲自到颐华堂来给太夫人请安。
苏颜和桃喜正在偏厅里整理茶具。听着外面正厅里这一对母子礼数周全的对话,忍不住在心里直摇头:大户人家果然奇怪——若是在平常人家,至亲之间哪有这么说话的?尤其是侯爷,低低沉沉的声音虽然悦耳,却惜字如金,干脆的近乎冷漠。
苏颜不禁暗想,这位侯爷,应该还很年轻吧。她听过《平南传》,说书的人说这位将军体壮如牛,力大无穷,而且武艺高强,能双手互开三百石弓……进了殷府,对这位侯爷的最初印象,就是惩罚自己的弟弟时,那毫不客气的二十板子。虽然这样做,人人都不得不说他一声赏罚分明,但总还是岢酷了些……所有这一切,都让苏颜在心底里,有意无意的将他想象成了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暴戾气息的武人……
此时此刻,苏颜听着外间清清冷冷的声音,却怎么也无法将他和自己脑海里虚构的形象重合起来……
这让她多少有些好奇。殷仲辞出去的时候,她忍不住跑到窗边去偷偷看了两眼。从偏厅的窗口,只能看到殷仲渐行渐远的一个背影: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直裾,边饰的花纹很黯淡。个子比她想象的要高,肩膀很宽,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仿佛他随时都在积蓄力量,只消外力轻轻的一触,就会引来他全力的一击。
苏颜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跳脱不羁的二少爷殷锦,在他的面前也会乖乖的变成一只小白兔……
正在出神,背后一只手掌忽然伸了过来,在她肩上一拍。苏颜吓了一跳,一回身却是芙蓉。芙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出去,轻轻咳了一声,惋惜的说:“早跟你说过,只有这个机会石统领才会进内园来,你不肯去问——现在又后悔了?”
苏颜依稀记得殷仲的身后有一个人影,高高壮壮的一个人,却沉默的仿佛是主人的影子。
芙蓉以为她还在懊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说:“算了,你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这些事总有机会打听的。”
苏颜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两个人影从假山石后面转过来,侧头去看,原来是殷锦。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