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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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摇头:“猜不透,不知道。”我了然,或许是因为刚才的药,脑子渐有些不清楚了,只低声道:“李隆基是不是又入宫了?”他又摇头:“你皇祖母既然下了这样的旨意,又怎会让他轻易入宫?”
我嗯了声,他索性拉了椅子坐下,仔细打量我:“永安,你怎么就如此坦然?”我看了他一眼,头昏的厉害,索性闭眼靠着:“生生死死的,我也算是和皇祖母耗了很多年了,都是她一念间的事情,多想无益。”
说话间,夏至已退了出去,独留我两个相对。
他笑:“盛世永安,你不想看了?”
明晃晃的烛火,映着他的笑颜,我诧异看他:“你怎么也知道这句话?”他靠着椅背,低声道:“你说呢?”我没说话,他又道:“我大哥失了圣宠,已远离喧嚣浮尘,我偏就留在这宫中,还不是被他这四个字骗的。”
沈秋口中的那个他,唯有李成器。
这一句话,忽然让我想起了韶华阁那个夏夜。
当初我不过是误打误撞,撞破了皇祖母和沈南蓼的私情,可为何李成器也会在韶华阁外偷看?或是,为了别的什么?这么多年来,我竟没有机会去问他。
“看你眉头深锁,该不是又想些劳神的事?”沈秋低声打断我。我抬眼看他,犹豫了下:“当初你大哥,也是李成器的人?”他愣了下,忽而又笑:“永安,你这辈子是不是心里只有他了?自己都性命攸关了,却还惦记着这些琐碎事。”
我哑然看他,竟还是……头次有人如此问。
过了会儿,我才很轻地点了下头:“是,那天马场之后,我才算彻底明白,我与他这辈子只能是不死无休了。”他回味着我这话,低声重复着那四个字——不死无休,到最后才长叹一声,起身道:“风流天下,天下风流,这世间唯有李成器敢担得起这四个字,可谁能想到,他这‘风流’二字,也不过只为你一人。”
我犹豫了下,才问出了一直想问的:“他伤势如何了?”
这是头次,我希望他可以昏睡数日不醒,别再趟入这场浑水。
沈秋似是看穿了我,摇头笑道:“很清醒,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如你所愿,让他睡上两三日。”我嗯了声:“那就仰仗你了。”他挑眉:“他若是插手,最多死你们两个,我要真敢让他错过时机,怕是要跟着他一块给你陪葬了,这买卖不划算,实在不划算。”
我被他弄得一时哭笑不得,倒是消散了心中不少郁结。
“永安,”他忽然正了神色,“这么多年过来,他早非当日任人摆布的永平郡王,你只管入宫去,余下的交给我们。”
我骤然一惊,刚想开口追问,他却未给我任何机会,立刻唤了夏至入内,对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夫人这病算无大碍了,日后切忌再贪杯买醉。圣上有旨,夫人一旦转醒,需即刻入宫面圣,不得耽搁,”他说完,才抚着额头低笑,“坏了,外头有婉儿候着,怎么这旨意先一步被我说了。”
我明白他是有意回避,盯了他半晌,最后,也只能作罢:“沈太医,有命再会。”
他这才又一躬身,退出了门外。
夏至见我下床,忙伺候洗漱,待坐到铜镜前梳头时,她才轻声道:“夫人?”我嗯了声,没大在意她,心中却反复都是沈秋的话,她见我神色恍惚,又叫了我一声,我这才看她:“怎么了?”
“夫人这次入宫……穿什么好?”她脸色发白,似是很紧张。
我想了想,才道:“当初随义净大师抄经时,有几套素净的衣裳,随便挑一套吧。”
第59章 五十八 终是缘浅(3)
从院内到府门口,都是宫内的人。
因是奉旨独自入宫,我没带任何婢女,独自出了王府。此时正是掌灯的时辰,临淄王府门前,却不复往日的热闹,仅有一辆马车候着,婉儿就站在车下,一看见我的脸,就很明显地蹙了下眉:“你这‘红颜祸水’当得,也太寒碜了些。”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的脸色,无奈地笑了笑,扫过她额间的红梅:“这疤还能好吗?”自婉儿用此妆面遮挡伤痕起,宫内外有不少女眷都热衷追捧着,描下这梅花妆,美则美矣,可谁又能猜到这背后的种种?
她摇头,扶着我上车,待合了门才道:“那日,多谢你。”我笑:“一切全凭姐姐自己化解,那日若没有我现身,说不定更容易些。”她拉住我的手,攥了很久才说:“我是谢你心里还有我,那日你为的一跪,怕是这宫里再无人能做了。”
她额间的嫣红,很美,也很刺目。
她曾经说的那些过往,年少时听来都不过是唏嘘,现在再想起来,却已经感同身受。不过生死起伏数年,我已如此心力憔悴,她自祖父死后在宫中这么多年,独自撑到今日,又是怎样的苦楚?
“当初姐姐为我做的,我从没忘记过,”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终于说出了心底话,“太子太过懦弱,即便有一日拿的天下,也必然是交到韦氏手中,她又岂会容得下姐姐这样的女子?你可想清楚了?”
我的立场,她再清楚不过。
心有李成器,身嫁李隆基,这一世都只能是相王这一脉的人。可她就偏偏选择了太子,我不想和这样聪明的人为敌,更不愿有刀兵相见那一日,凭她的才能和圣宠,若能依附李成器这处,自然最好,即便不愿依附,若能置身之外也好过他日为敌。
她定定看我,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就因为太子一脉阴盛阳衰,才有我的存身之处,你懂吗?永安。你想想,如今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这些人,哪个不是有自己的倚仗?相王有几个争气的儿子,太平本就是手掌重权,我对于他们是可有可无的,唯有太子那处,我还有存在的价值。”
她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我还想再劝,她已经摇头岔开了话题:“好了,如今你是入宫领罪,应该先忧心自己才对,竟还分神管我的事,”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笑道,“别怕,我会为你求情的。”
车仍旧摇晃着,向着太初宫的方向而去。
我看着她认真的神情,竟一时说不出话。
相对着沉默了很久,我才道:“这件事,你不要搅进来,否则在太子那处会很难交待。”沈秋说是太原王氏闹到皇祖母面前,可这背后究竟有谁在推波助澜,谁又能说得清楚?
太子?叔父武三思?亦或是太平公主?
婉儿叹了口气,幽幽道:“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看你自幼走到现在,护着护着就成习惯了,若是我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如今我在你皇祖母那里还能说上两句话,难道就真让我这么看着你死?”
我摇头:“或许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或许是皇祖母就是要看看,哪个会为我说话呢?或许……”她笑着打断我:“永安,你就别或许了,我答应你,到了宫里看时机说话。其实太平也在,我还摸不准她想做什么。”
到了殿门外,就有几个面生的宫婢在候着,见到婉儿立刻躬身道:“陛下有旨,要武夫人独自入殿。”
婉儿怔了下,没料到竟是有这样的旨意,回头看我。我对着她点了下头:“姐姐回去休息吧。”她攥了下我的腕子:“无论如何,到最后先保住自己。”我又点了点头,这才跟着其中一个宫婢入了门。
入殿时,太平也正告退,不过匆匆扫了我一眼,却像是有很多意味。
我还不及多想,皇祖母已经靠在塌上,对我招了招手:“永安,不必跪了,直接到朕身边来。”我应了是,忙走过去,跪坐在一侧,苦笑道:“永安又给皇祖母惹祸了。”
她拉起我的手,很慢地扫过我臂上的伤口:“朕虽在宫中,却并未耳聋眼花,王寰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朕都已经听说了。”我低下头:“既然皇祖母已经知道,那永安就不再说什么了,一切只听皇祖母的安排。”
当初在这里一跪再跪,都是为了李成器,今夜这件事和他没有丝毫关系,我忽然只觉轻松,不想再去费尽心力争辩。死诏,活诏,都不过是天子一念罢了。
意外地,她沉默了很久,才忽然问了句“这伤处理过了吗?”我嗯了声:“都已经处理过了。”她微微一笑:“女人最怕就是受皮外伤,沈秋师承孙思邈,那倔老头最擅养护之道,日后让他好好给你医治,免得留下什么伤疤。”
那句“日后”,很是随意,我却听得有些恍惚。
难道就这么轻易逃脱,真就能如此容易?
她手微用力,示意我起身坐到身侧,我忙站起身,虚坐在了她身侧。这样的姿势,如此的神色,倒真像是当年在大明宫的情景。皇祖母每每想起少年事,都会拉着我的手,让我这样靠着她,听她慢慢地说。
说她入宫前是如何,入宫后是如何。
那些在外人口中的血雨腥风,皇权争夺,从她口中讲出来却是大明宫中的风光旖旎,长安城的热闹非http://。常。哪怕是那段在感业寺的日子,她都把剃度出家讲的风轻云淡,甚至偶尔还会笑着说自己当时都嫌自己丑。
或许因为我是武家人,又是年幼入宫,她当年对我的确很是特别。
如果没有遇到李成器,我与李隆基的赐婚,又何尝不是她真正的恩宠?
“成器能为你做到如此,朕的确没有料到,”她叹了口气,“朕当初以为,隆基如此看重你,才是你最好的归宿,现在看来,或许错了。”我心猛地一跳,不敢说话,只定定看着她。
“皇祖母当初逼你完婚,是不想看到他们兄弟两个为你相争,”她看着我,继续道,“隆基待你的心思,朕看的明白,他的脾性,朕也非http://。常清楚。他很像是太宗皇帝,却更感情用事,成器更像是朕的儿子章怀太子,却用情更深,没想到这两个都在心里放了你,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我勉强笑了下:“若早知皇祖母看透了一切,永安当日也无需演下那场戏,落得今日的地步了。”既然她已点破一切,我又何必再强装下去。
她倒是有些意外,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永安,你是头次这样和皇祖母说话,可真是抱着必死的心了?”我摇头,苦笑道:“永安只是想到,我虽不知皇祖母的苦心,可却也费尽心力走到今日,很简单地想要让他们活的平安。可刚才听到皇祖母的话,才算是真正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场笑话,一直努力的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如果早知今日,我倒不如当初如婉儿一样立誓不嫁,落得清净。”
她摇头一笑:“你不是婉儿,你也做不了婉儿。”
我颔首:“是,永安不是婉儿。”
她仍旧笑吟吟看着我,眼中却多添了几分复杂:“你若是婉儿,今日就不会见到朕,而是直接被赐死在临淄王府了。朕身边只需要一个婉儿,可忘情断义,可心胸如男子,也可从善如流,讨朕欢心。”
我沉默下来,心中却想起了太平姑姑。
这些婉儿能做到,太平又何尝没有做到?婉儿可眼见着李贤客死异乡,太平可眼见驸马薛绍冤死狱中,然后……仍旧歌舞升平,继续笑着活下去。不同的是,婉儿纵有傲人才气,却仍要依附于人,而太平却是天生贵女,活得更快意随性。
无论是她们哪一个,都算是女子中的异数,如同眼前的皇祖母一样。
而我,哪一个都做不到。
那日李成器将我护在身下,我就知道,他今日能为我拼了命,日后他面临生死大难时,我也绝不会袖手不理。所以,婉儿和太平如此女子,必会青史留名,而我只求能和他一起看到盛世永安,便已知足。
她看着我,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我明白话到此处,也该是决断之时了,便起身为她添了杯茶,端到她面前,跪下道:“皇祖母说了这么久,也乏了,先吃些茶润润喉吧。”她接过茶杯,并未叫我起身,我也就这样垂头跪着,看着地面出神。
“你可知道太平刚才来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回道:“应该是为永安说情。”
沈秋的话,没有十分把握绝不会如此肯定。如今太子是最正统的继位人,婉儿和武三思都已明着暗着站在了那一边,如果太平姑姑想要做什么,能帮他的只有李成器这处,对她来说,结盟总好过各自为政。
皇祖母淡淡地嗯了声:“的确,我这女儿难得肯为什么人开口,如今却为了你来说情,倒真是让朕意外,不过细想想也就清楚了,她终究是李家人。永安,你可有何要求朕的?”
我愣了下,没想到皇祖母忽然这么问。
过了会儿,才摇头道:“永安没有。”
“抬起头看朕。”
我抬头看她,她才又接着道:“朕不想要你的命,但要安抚太原王氏,还要安抚朕的几个皇孙,也要让太子那处安心,让你叔父武三思安心,更要让朕的女儿安心,你说说看,朕该如何做?”
第60章 五十九 此生不负(1)
前两句并不难理解,可这后两句,却包含着诸多利害关系。
安抚几个皇孙,指得是我和李成器、李隆基之间的纠葛,我若不死此结难解;安抚太子,指得是他们推波助澜此事,我若不死他们恐会日夜难安;安抚叔父,应该说的就是安抚武家人,我若被赐死恐会牵连甚广;安抚太平……或许,只是她身为一个母亲,难以拒绝女儿难得的恳求。
我沉吟片刻,才道:“永安想不到。”
“你不是想不到,是不敢说,”皇祖母笑着看我,“怕因为你的话,连累了什么人?”我摇头:“永安的确想不到。”她深看我:“为何你不怕?”我苦笑:“怕,但无能为力。”她叹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