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缟素-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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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绝没有一个人的心比他矛盾复杂,立场比他尴尬无辜。
他自小景仰步将军的,痛恨父亲将之害死;
他感谢母亲教了他一身本领,痛恨她不知自爱,流连风尘;
他想做出一番事业,却碍于身份,无法放手一搏;
还有,幽晴!他爱幽晴,爱到连自己都可以放弃,却又不敢让她知道身份,不敢让她知道当年之事……
楚烈瞥过一眼院中缠斗的身影,兀自跃上反面屋脊,望着满天星斗,浩瀚夜空,仿佛这样便可以隔绝入耳的谩骂,就可以得到一方属于他自己的平静天地。
在那一片祥和的世界里,他跟幽晴一笑泯恩仇,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这些,却永远只能是妄想……
将军府内皓月当空,独幽居的院中,两道人影,一跪一坐。
步幽晴坐在亭中,修长手指上下翻动,借着月光折着蝴蝶,石桌之上,左边是一摊折好的蝴蝶,右边则是一本残破的诗经读本。
亭台之外,一道刚毅的背影挺直跪地,不求饶,不道歉,就那么抬头挺胸的跪着。
步幽晴像是没有看见亭下那人般,不言不语,兀自撕破诗经,静静心心的折纸。
青莲与琉璃自不远处走来,不一会儿便来到步幽晴跟前。
琉璃自受伤开始,今晚是第一次见到幽晴,她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小姐。”然后,满怀希望的盯着步幽晴,盼着她会给她一个微笑,哪怕是看她一眼,问候一句也是好的。
可是,步幽晴只是‘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有抬,便兀自沉醉于折纸游戏中。
“小姐,琉璃的病稍微好些后,便出去寻找楚湘的踪迹,现已找到,特来禀明。”青莲觉得小姐对琉璃的态度委实残忍,不禁从旁缓和道。
“……”步幽晴听到‘楚湘’两个字,才将头缓缓抬起,眼神冰冷冷,幽沉沉的盯着满怀希望的琉璃,生生将一盆火焰给浇熄了,琉璃失望的垂下了头。
“人在哪里?”
既然找到人了还不动手,那楚湘必然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了。
“西山脚下的青庐。”琉璃的声音稚气未脱,清亮脆生。
步幽晴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将目光转向黑暗一片的湖面,良久后,才吩咐道:
“找机会将楚湘带回。莫惊扰青庐主人。”
琉璃轻声称是,期盼的目光却依旧流连在步幽晴身上,可步幽晴却是下定决心不再看她,只淡漠的说了句:“还不去?”
琉璃这才失望的消失在黑暗之中。
青莲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忽然听见亭角处悬挂的金色铃铛发出‘叮叮’声,警觉大起,询问般看向步幽晴。
步幽晴抬眼望了望,又垂头折纸,口中却道:
“你去黑龙将军那里领三十军棍,一个月之内,务必将他请回琅嬛水阁。”
这句话是对在亭外跪了大半夜的那人人说的。
那人听后,无声立起,挺直脊背,走入黑夜。
刚走,便只见一道迅疾身影凌空翻过,轻巧落入庭院中,步幽晴瞥了一眼来人,便转过脸对青莲说:“你也下去吧。”
青莲点点头,意味不明的瞪了一眼已然不叫江暮云的楚烈,而后才退了下去。
楚烈还是穿着白天校场上的那件衣服,发髻有些凌乱,看上去风尘仆仆的,他的手中提着一只小半人高的锦盒,心情忐忑的走上亭台,来到步幽晴身旁。
“今日我在校场没有找到你,原来你先回来了。”
站了半天也不见步幽晴搭理,楚烈只好自己先开口说话了。
“嗯。”步幽晴梦呓般敷衍一声,手中兀自折纸,仿佛在这一刻,将一只蝴蝶折好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楚烈轻叹一声,将手中锦盒规矩的放在石桌旁,谄笑着没话找话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走的?前半段还是后半段?”
说着他便恬着脸坐在她的对面,双肘撑着桌面,热情的目光肆意打量起心心念念想了一天的女子,喋喋不休起来:
“幽晴肯定不知道朝廷已经将九龙阵法加以改造,生死门变动,一脚踏入坎位之后,顿时天崩地裂,箭雨疾射而来,我要不是想到你还在场外等我,哪能那么快找到阵眼,破阵而出呢?”
楚烈略显得意的说着,步幽晴听在耳内,无限讽刺的同时,亦不禁暗赞此人确是天赋极高,可这些,却不会与她再有任何关系。
“身体不适,看了会儿便走了。没等到太师公子扬威校场的那一刻,真是抱歉。”步幽晴终于又叠好一只蝴蝶,将之放至左手边的一堆之中,右手拿起诗经,又撕了一页,仔细裁剪起来。
楚烈听她这么说,定是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虽然早在心里做好准备,但真实面对的时候,还是免不了一阵心慌,只见他飞快的抓住幽晴的手,拉至面前抵在唇前,道歉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的,但是我怕……”
楚烈还未说完,步幽晴便猛然将手抽回,幽沉的目光扫至他的身上,面无表情道:
“既然已经揭晓,现亦无须解释。”步幽晴深吸一口气,又道:“楚公子既为太师之子,应当知晓楚太师与我父亲之间是如何交恶,你我为人子女,又怎可枉顾上代恩怨,私相往来?”
步幽晴说完便长身而立,楚烈见状赶忙上前阻拦,他想解释,他想反驳幽晴说的话,可是,话到嘴边,他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只好倔强的拉住步幽晴不让她离去。
“你我之间本就不该有所交集,从一开始便错了。你放手吧,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用见面了。”步幽晴的目光淡漠中透着股坚定,这股坚定让楚烈感到害怕,他怕就此失去联系,怕她从他的世界中消失。
他强硬的将人搂入怀中,紧紧抱住,不愿放手。
“你是你,步将军是步将军。同样,我是我,楚方寕是楚方寕。我们原本就是互不相干的个体,尽管彼此间有血缘羁绊,但这根本不能成为你离开我的理由。我喜欢你也敬佩步将军,我会让你知道,我与楚方寕的不同之处,我不会为了利益,出卖朋友,我也不会为了一己之私,陷害忠良,我会为他所做的事情努力赎罪,我会……”楚烈将头埋入步幽晴的肩窝,近乎哀求的说。
步幽晴就那么让他抱着,因为即使挣扎也是徒劳,她在楚烈一番长篇大论后,冷冷的问出:
“你会赎罪?如何赎罪?”
有些罪犯下了还能有机会,有办法赎回吗?
楚烈放开怀抱,将人拉至石桌上的锦盒旁,在步幽晴疑惑的目光中,解开封带,将八角锦盒敞开。
步幽晴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倒流,身子摇晃,不敢置信的盯着锦盒中的——骸骨。
是的,是一具被叠放整齐的骸骨。
她颤抖着双手,将肋骨之上的头颅捧起,反复摩挲着,泪水迅速滑落,滴在骸骨之上,渗入骨中。
“这是我从宫里偷回来的。我想你一定不希望步将军死后埋骨宫中……”楚烈见步幽晴如此,心中不禁悲痛起来。
步幽晴将头颅抵住额头,无声的哭泣起来。
是的,这是父亲的骸骨。她认得,认得骸骨的轮廓,认得左颧骨上那刺刻入骨的‘反’字。
父亲当年被冤谋反,被狱卒在脸上刻下了一个‘反’字,他当时的屈辱,当时的钻心疼痛,她全部能够感觉的到,那一刀刀是刻在他的脸上,也刻在了她的心上。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对皇帝奉献了忠诚,却换来如此下场?他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死前却蒙受屈辱,含恨而终。
“为什么是你!”
步幽晴虚脱一般瘫坐在地上,将父亲的颅骨紧紧抱在怀中,口中悲戚呢喃道:
“为什么是你将他迎回?为什么是你?”
楚烈从未见过步幽晴如此,心里早就慌了神,现又听她话不成话,音不成音,想上前将人扶起,可谁知,手刚触碰到步幽晴的胳膊,便被用力甩开,只见步幽晴由下至上,阴沉沉,悲戚戚的看着他:
“为什么是你 ——”步幽晴失控大叫:“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件事?你是什么身份?你凭什么碰他?”
“幽晴。你冷静点!”楚烈看着陷入癫狂的步幽晴,心急如焚,只好利用强硬手段,将她暂时桎梏在自己怀中。
步幽晴不住喊叫挣扎,挥舞手脚,对楚烈拳打脚踢,却始终不能让楚烈松开双手。
最后步幽晴打累了,打够了,才虚弱的暗自垂泪。
“楚烈,你走吧。今生今世,我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这是命,命里注定的事,我们根本无法改变。回到最初,无牵无挂的做仇人不好吗?”步幽晴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绝望。
楚烈执着的摇头,似不想听懂步幽晴话中的含义。
“你放开我!我们回去……一心一意只做仇人,肯定会比现在好过的……”步幽晴被禁锢在他的怀中,不得动弹,她紧紧抱住父亲的颅骨,觉得全身如陷冰潭,凉意入骨,冻得她直发抖。
当步幽晴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昏暗无光,应该还是夜晚。
楚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去了。
她昏沉着脑袋自床上坐起,掀被下床,便看到那只装有父亲骸骨的锦盒就被放在房间内的圆桌上,锦盒下方,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幽晴,我永远都不会是你的仇人。
步幽晴轻抚纸上字迹,想象他坐在桌前写下这句话时的神情……素白的手覆上锦盒,内心杂乱无章。
爹,我该怎么办?
在水下无限深处,有一座琅嬛水阁,水阁里供奉着三千八百四十九只灵位,节节排上,足有五人高。
步幽晴捧着锦盒,率先走入。
她的身后除了青莲、琉璃和一个银面黑袍的人之外,还跟着几百个黑衣黑甲卫,他们每一位都可以在琅嬛水阁中找到需要供奉的牌位,这里有着他们身为黑甲卫的动力,是能够燃起他们复仇战火的神圣之地。
在三千八百四十九只灵位的中间,有一条足够一人穿行的小道。
步幽晴让青莲掌灯,走在最前,她捧着锦盒幽沉沉的跟在其后。
在小道的尽头处,另外又供奉着好几排灵位,入眼皆为‘步氏’,这里便是她全部的家人了。
在所有牌位的正中间有一块空位,步幽晴将锦盒打开的同时,除了青莲,所有人全部下跪,神情悲戚肃穆,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光。
步幽晴将父亲的骸骨一块一块放至空位处,强忍心中难过,沉声说道:
“将军归位!”
四字一出,所有跪着的人皆埋首叩拜。
步幽晴紧紧握拳,任由指甲刺入掌心,钻心之痛,也不能阻止她内心仇恨的爆发。
四千一百一十一条人命。
她绝不允许这么多条人命,白白牺牲。
她会让他们的冤得伸,仇得报,她会让那些刽子手以屈辱百倍的方式失去一切,永远只能在地狱中无尽沉沦……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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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25、混混(一) 。。。
楚烈回到太师府,已是月上当空。
本该天地万籁寂静,北风呼啸可闻之时,太师府内却乱成一团,仆人婢女们忙碌进出,神情紧张,楚烈不明所以,便随手截了个人,问道:
“怎么了?”他出去一趟,整个太师府竟然翻天了。
那婢女手捧炭盆,细声细气的回答:“回少爷,老爷遇刺受伤了。”
楚烈心下知道爹受伤一定与他娘有关,当下便放开那婢女,向内堂走去。
探望之后才知晓,原来爹不是为娘所伤,这一点让他甚感意外。
爹娘相斗,本已将她擒住,可谁知半路却杀出一个程咬金,硬是将娘抢了回去,并同时送了爹一掌。
虽然那人蒙着面,但以体型来看,可以肯定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身手极高,娘又不排斥的旧相识,所以,爹被那个男人打伤可比娘伤他更恼火烦心。
楚烈见楚方寕骂骂咧咧横竖无事,也没心情在那里听他说要怎样怎样去对付那人,便无奈翻了个白眼走了。
你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对付人家,扒人家皮?
走出房间,一阵清冷的夜风吹来,楚烈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太放心,趁着月色,向着郊外的竹林掠去。
迅捷的身影直接翻过篱笆墙,潇洒落于院内。
楚烈站稳了脚,见竹屋内烛火闪动,知道那个女人已经回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长腿迈开,将竹门推开。
他看到了一个美艳的女人端坐竹桌旁,桌上放着一只茶壶和两只杯子,烛火就放在中央,因楚烈开门灌入夜风而岌岌晃动起来,而不远处的后窗却不合时宜的大开着。
逆着烛光,凤娘的脸色阴晴不定,楚烈心下疑惑大起,他狐疑的来到凤娘身旁,以手背碰了碰茶杯。
茶是热的。人是刚走的。
有了这项认知,楚烈干脆也坐了下来,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张堪称祸水的脸。
凤娘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斜过眼角,睨视他道:
“你想说什么?”
楚烈沉默不言,皱起下巴,目光沉沉的盯着凤娘。似乎要在这张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一般,凤娘气极,干脆一巴掌拍了上去,可这一招楚烈应付了二十来年,闪避技巧早就炉火纯青了,只见他迅速后靠,脚下转动,从桌子底下钻到了另一边。
“那人是谁?”楚烈问。
凤娘停住了再次扬起的手,愤愤的放下,自竹凳上站起,转过身背对楚烈,说道:“不关你的事。”
楚烈对着凤娘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撅着嘴,双手抱胸,踱步凤娘面前,死死盯着她。
凤娘刚要发难,只听楚烈忽然开口道:
“我饿了。给我煮碗面去!”
“……”
凤娘无语的看着眼前的小子,认命之前,还是没忍住在他脸上狠狠的掐了一把。
楚烈揉着脸,缓缓踱步来到后窗旁,仔细端倪起窗框上面略微凹陷的指印。
南佛金刚指……
第二天,楚烈买了东城轩意坊的芝麻团子正穿梭城内街道,向将军府走去。
满心期待的等着他的幽晴吃到芝麻团子时的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