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恕-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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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放心,我不会把他怎么样,也从来没打算把他怎么样,他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我对他的感情比你想象的重,我的心更不像你想得那么黑。”
我低头未语,他移身坐到我旁边,“倒是你,说你绝情,你还真的绝情给我看了,这一走,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了吗?”
等不到我的回音,他无计可施地叹了口气,嗤笑道:“在别人面前,我总是很坚持自己的原则,说一不二,别人对我也是服从和执行,即便我的父亲,很多时候我的态度也是强硬的,真要比较你和他,明显他对我有更多的迁就和理解,可是一直以来,我只有对你才会低头退让,哪怕退无可退,让无可让,我还是宁愿得罪他人,也要把你的感受置于首位。有时候我会怀疑,是不是我对你太纵容,所以把你给惯坏了,若是我对你强硬一些,你会不会也为我退一步?事实证明,我完全是在自讨苦吃!在如今的非常形势下,看来你宁愿与我永不相见,也不会在对日本的立场上改变分毫,我又一次的输给了你!你这样子折磨我,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手,我想我是上辈子欠了你,所以这辈子要不停的还你的债。”
我的头垂得更下,不敢看他,不忍看他,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近,鼻尖抵着我的如云乌发,“你的苦,我知,你要走,我亦不敢再留,只想告诉你一句,答应你的事,我没忘。”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再看看你!”眼神狂热迷蒙,带着明显的倦态和憔悴,我不能自抑地抱住了他,深深吻着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脸上每个部位,我爱这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深爱。只可惜,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我等着你!”我向他明示心意,他同样热情地回吻我,亲昵之后,他的眼神更加光彩明亮,笑道:“若是你每次都如此可爱就好了。”
安伯缓缓走了过来,俯首道:“少爷,火车该开了。”善渊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安伯,夫人就拜托您了。”
“安伯也去?”
“恩。”他跟我解释着,“我不在的日子,安伯和小贤会照顾你。”他立起身子,把位置让了出来,“我该走了。”说完,对我温柔笑笑,最后深情看了我一眼,洒脱地转身下车。
十来个日军跟着他的步伐离去,那群乘客见他们走了,才开始慌乱地往车上挤。他没有回头,挺拔的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依然显眼,高傲孤寂,有种天地孤影的悲凉,我目送着,直至他消失在站台入口,才收回忘穿的双眼。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少康,爱德华和莲依的身影一一滑过,他们用力朝我挥手,我也含泪挥别,火车开出站台 ,三人的身影被远远抛在后面。汽笛嘶鸣,白烟滚滚,列车在广阔的平原上奔驰,载着我远离纷扰,回归平静。只是,现在,真的还有平静的乐土吗?
断肠人
周公馆自我们上次走后,一直留有三四个下人打扫看管房子,房间与之前并无异样。我还是住进别院,安伯和小贤与我同住。
天公作美,刚回周公馆,便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下了两天两夜,外面银装素裹,万物静好,屋内燃起炭炉,暖意融融。
自小在南方长大的小贤,极少看到这样的冰雪世界,小女儿心性大起,叫上前院两个年纪相仿的小丫头,在中间的院子里堆起雪人,欢声笑语,不时传到我的别院。
我坐在温暖的客厅,捧了杯热茶,隔着窗户感受她们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怀,不自禁地浮起微笑,一旁的安伯也合上正在阅读的书籍,望向遥远东方:“瑞雪兆丰年啊!我的家乡只怕也在下雪,那景色可比这里美多了。”
丰年?我看是丰收了一地的炮弹和地雷,不过难得安伯愿意与我话话家常,无聊乏闷的我还是求之不得,“您的家乡是?”
“日本北海道。”他温柔地说出这个名字,带着神往和回忆,“我已经三年未回去了,我的孙儿只怕会叫爷爷咯。”
“您也有孙儿?”我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这么说话太唐突了,赶紧赔笑,“我的意思是,一直以来都没见着您的家人,还以为您是孤家寡人呢。”
“哈哈哈……”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夫人无需介怀,老朽与你相处时间不算长,但也清楚你说话口没遮拦的习气,我的家族虽说比不上将军的显赫,好在儿孙满堂,人丁兴旺,也算是望族了。”他说起家人不无骄傲。
我惭愧地轻笑着,叹息道:“真不明白,你们都年纪一大把了,本该安度晚年,共享天伦,却千里迢迢来发起这样的战争,害得太多的人家破人亡。除了远离亲人,丧失人性,你们还得到了什么?”
我的言语难免激烈,他还是有风度的笑着,淡定道:“战争不是一两个人的疯狂能发动的,也不是一两个人的冷静能阻止的,我是一个军人,我的职责是服从和执行,而不能去顾虑对错。即使我个人违背了我的天职,还有千万个军人能取代我的位置,那时,只怕结局更惨烈。你的立场我很清楚,你的责备我受得住,但少爷,请你对他多点体谅和理解,他和你一样,都是在夹缝中做人,他的喘息空间比你更小,其实他从来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啊,只是他要面对的除了他的父亲,还有更多其他高层的决策,单凭他个人力量,寡不敌众,力挽狂澜谈何容易?!他已尽力了。”
他一说到善渊,我的思念顷刻狂潮般的涌起,他接下来的话我就开始心不在焉了,自顾自地发着呆。
睿智如安伯当然知道我的魂已经飘走,也不多絮叨,跟我说了句告退便出门去享受大好冬光了。
善渊这次不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我回来了两个月他没有来一通电话,我知他是顾全大局,不想再扰乱我心绪,加深我俩间的矛盾,可心里难免失望,又不敢主动去联系他,怕再惹出事端。
只能守着,等着,从冬天盼到春天,从春天盼到夏天,樱园的樱花开了一季,又谢了一季。
已是抗战的第二年,南京失守后,国民政府虽西迁重庆,但政府机关大部和军事统帅部却在武汉,加上武汉地处中国腹心地带,日本大本营认为“只要攻占武汉就能支配中国”,于是日本御前会议决定发动武汉会战,迅速攻占武汉,以迫使中国政府屈服。1938年6月,日本动用了当时能够集结的最大兵力,全力进攻湖北周边城市,试图找到突破点,占领武汉。
双方苦战四个多月,安庆、广济纷纷失陷,炮火的声音日益逼近,我们每天听着炮弹声入睡,又在炮弹声中醒来,我的肚子已经是大腹便便,几近临盆。
眼下医院里都住满前线的伤员,想去医院生产恐怕行不通。一向沉稳的安伯也紧张起来,提前坐好了万全的准备,城中最好的妇产医生和最好的接生婆都被他请回家中,真是中西合壁,滴水不漏。
我自然是害怕的,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害怕,要是善渊在就好了,有他陪着我,牵着我,再痛我也无所(炫)畏(书)惧(网)。
预产的日子到了,安伯和小贤寸步不离的守着,我问安伯:“少爷知道吗?他会回来吗?”
安伯宽慰我说:“我通知少爷了,他当然很想回来看你,但那边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得身,他一处理完,马上会回的。夫人,不用太紧张,你们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我黯然一笑,看来只有我一人迎接这个小生命了。
以前看电视,女人生孩子都叫得特别惨烈,我以为那是电视艺术的夸张了,轮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艺术果然都是来源于生活,没有最痛,最有更痛,痛得我想当即死去。那是我毕生都不会忘记的夜晚,远方是络绎不绝的枪声 ,屋内是我痛不欲生的惨叫,折磨了我一天一夜,那小东西才离开我的身体,来到人世体验种种贪、嗔、痴、恨、爱、恶、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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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一个女人只有生了孩子人生才算圆满,那自此,我的人生也圆满了。看着怀中酣睡的婴儿,我虚弱无力的身子里又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希望,开始了一把屎一把尿的育儿之路。
其实没那么夸张,馆里下人自会替我打点一切,而且我的儿子很是乖巧,极少哭闹,让我省了不少心。
我只管整日在床上闷着,安伯照料入微,顾忌颇多,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在他的高压之下,无人敢怠慢,我同孩子都被养的白白胖胖,他对那婴儿倒有莫名的喜爱,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抱得多。
只有善渊,真是个狠心的父亲,眼看孩子就快满月,他还是音讯全无。想到他,我各种情绪掺杂,嗔怪也好,恼怒也罢,始终抵不过无悔相思的力量。
孩子满月之日,时逢中秋佳节,总算能下地走动,我便带着他去归元寺里求平安符。此时会战刚结束,中国军队虽浴血奋战,始终抵不过日军的铁蹄,被迫撤离了武汉,看似日军取得胜利,可双方伤亡都十分惨重,谁又能说自己是真的胜利了,或许在战争里,根本不会有赢家。硝烟余味未散,街上凌乱残破,四处堆着断瓦裂垣,行人少之又少,要多萧条有多萧条。
寺院里香火却出奇鼎盛,与街上的寂寥对比鲜明,看来人力改变不了的东西,人们总喜欢寄情于神佛,若是真有神佛,他们何时才会开眼,拨开这层层黑云暗世,还大地,还众生一片明日青天?
乱世中,平常的逛街早已是奢侈难求,我想买点毛线给宝宝织点衣裤,放眼望去,就没看见一家店铺开门营业,只得让司机径直开车回家。
一进院子,就见安伯站在门口翘首远望,见我回来,赶紧上前,激动的道:“少爷回来了。”
“啊?”好消息来的太突然,我一时也激动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没回过神,安伯轻推我一把,“他也是刚到,在后院换衣服,快把孩子抱去给他瞧瞧。”
我们疾步朝后院走去,安伯边走边道:“少爷以后都不走了,他多次跟上面申请要调来武汉,将军一直阻挠,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今天上午军中议会,总算把事情落实,会议一结束,他什么都没带,直接坐飞机过来了,连军装都没来得及换下。”
我诧异道:“军装?”
安伯笑道:“少爷乃是堂堂少将,出门在外自然一身戎装,只是他知道你厌恶那身衣服,所以从不敢在你面前穿。”
安伯的话让我一阵欢喜一阵忧愁,还有几年时间战争才结束,但求这几年能波澜无惊的度过。
推开别院大门,正好善渊从楼梯处下来,黑衬衣,灰色裤,挺拔成熟,满脸柔情,跟离别的时候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又瘦了,人也显得疲惫了些。
他的一切我都如此熟悉,仿佛他一直在我身边一样,可是他又如此遥远,远到我们已经隔了一亿光年的距离,远到我不知如何逾越。
他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双手:“让我看看儿子。”我像刚被解了定身咒似的,动作僵硬地把孩子递给他,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安伯见我不发一言,傻子般地呆立,把我们领到沙发上坐着,侃侃道:“少爷,这孩子长得可像你了,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善渊笑道:“是吗?”
我缓了下神,接口道:“确实是像你多些,这样也好,以后不愁没女孩子喜欢。”
他的笑容更浓了,“我觉得像你更好,人见人爱,魅力可比我大得多。”他眼睛瞟向我,便再也舍不得移开。
凝视几秒,他的头渐渐靠近我,就要俯下来吻我了。
“咳咳。”我俩的旁若无人让安伯尴尬地打破了,“听说将军晚上会过来吃饭,我现在去准备准备。”说着,识趣地出门,掩门。
我听说那人要来,当即变了脸色,善渊神情带着失望,可怜兮兮地道:“难道见到我的高兴之情,也不足以让你暂时忘记那些不快吗?”
我依偎在他胸前,柔声道:“谁说我不高兴了,现在这样靠着你,我心里觉得好幸福。”
“我也是。”他将我和孩子都紧紧搂在胸前,满足地享受久违的安宁。
夏末微风舞动着薄纱窗帘,将院子里清新的鸟语花香徐徐送来,午后阳光宛转洒满屋内,一室芳华,天地万物都变得柔软了。
这次影佐光卫过来的时候很低调,穿着普通的西装,表情不再凶神恶煞,反而透着温情,我想估计是善渊拜托过他吧。可惜,他再怎么示好,我也不太想搭理。
他根本不把我的无礼放在眼里,一颗心全被孙子吸引着,进屋以后,就抱着孩子不放,不停与他逗玩。善渊拉着我的手坐在一边,温柔地看着他们。
天空悄然升起一轮银盘圆月,孩子在影佐光卫的怀里呼呼大睡,他轻手轻脚地把孩子交给小贤,送回房间,然后招呼我们坐到餐厅吃晚饭。
我欲上楼照看孩子,善渊拉着我的手不放,还在暗暗使劲,似乎在恳求我给他一丝薄面。
我心里又不争气地软了,只好勉强坐下,与那魔头共对一席。
影佐光卫今天心情本来就不错,见我乖乖端坐,不再违拗于他,神色也温和了些,道:“吃饭吧。”
三人静静吃着,他像想起什么,思索道:“孩子取名了没?”
“取了,叫兴邦!”我平淡地答着,“周兴邦。”听了前半句他还微微点了下头,显然对这名字挺满意,可“周兴邦”三字一出,他捏筷子的手明显一顿,嘴角的笑瞬间消失。
“应该是影佐兴邦!”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替我纠正。
我丝毫不卖他的人情,坚定道:“我说是周兴邦就是周兴邦,绝不更改。”
“啪!”他用力将筷子拍在桌上,眼里的火焰呼之欲出,冷笑道:“都快亡国了,你认为还兴得起来吗?”
我淡然笑道:“到底谁会亡国还是未知之数,我相信最后夹着尾巴逃跑的那一方,绝对是你们。”
他气得嘴上的胡须都颤动了,咬牙切齿道:“果然伶牙俐齿,小心有一天嘴被人给撕烂。”说罢,不再看我,转而规劝一直沉默的善渊,“你看到了,不是我不给她机会,是她自己不知好歹,这个女人真是让我倒尽胃口,我不吃了,先回日租界,有事再通知你。”他摔下碗筷,扬长而去。
善渊立即起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