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七杀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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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永远也不能了解这狐狸般的人,正如他永远也无法了解这老人的女儿一样。
他只记得,一年前他交了个叫王南的朋友。有一天,王南忽然提议,要他去拜访胡老爷子,三个月之后,胡老爷子就将这付担子交给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这付担子有多么重。
现在他总算已将中间这三个月的事,瞒过了龙五。
可是以后呢?
他是不是能在半个时辰中杀了唐青、单一飞、勾魂老道、铁和尚、李大狗和那个女人?是不是能拿到那神秘的檀木匣子?是不是能抓住龙五?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实在完全没有把握。
最令他烦心的,还是胡月儿。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究竟对他怎么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平凡的人,并不是一块大石头。
夜虽已很深,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龙五会叫一个怎么样的人来为他带路?
柳长街叹了口气,只希望能靠在这椅子上睡一下,暂时将这些烦恼忘记。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就仿佛忽然有一片细雨洒下,洒在屋顶上。
接着,“轰”的一声,整个屋子忽然燃烧起来,就像是纸扎的屋子被点起了火,一烧就不可收拾。
柳长街当然不会被烧死。
就算真的把他关在个烧红的火炉里,他说不定也有法子能逃出去。
这屋子虽然不是火炉,却也烧得差不多了,四面都是火,除了火焰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柳长街已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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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冲进厨房,拉起了口大水缸,再用水缸顶在头上,缸里的水淋得他全身都湿透了,可是他的人已冲了出去。
没有人能想像他应变之快,更没有人能想像他动作之快。
除了这燃烧着的屋子外,天地之间居然还是一片宁静。
小院里的几丛小黄花,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显得更娇艳可喜。
一个穿着黄衣裳的小姑娘,手里拈看朵小黄花,正看着他吃吃的笑。
门外居然还停着辆马车,拉车的马,眼睛已被蒙住,这惊人的烈火,井没有使他们受惊。
穿黄衣裳的小姑娘,已燕子般飞过去,拉开车门,又向他回眸一笑。
她什么话都没说。
柳长街也什么话都没有问。
她拉开车门,柳长街就坐了上去。
火焰还在不停地燃烧,距离柳长街却越来越远了。
车马急行,已冲入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黑暗的夜。
柳长街对黑暗并不恐惧,只不过有种说不出的憎恨厌恶而已。
二
新的,从袜子、内褂到外面的长袍,全都是崭新的。
连洗澡的木盆都是崭新的。
车马在这座庄院外停下,柳长街跟着那小姑娘走进来,屋子里就已摆着盆洗澡水在等着他。
水的温度居然不冷不热。
小姑娘指指这盆水,柳长街就脱光衣服跳下去。
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也还是连一个字都没有问。
等到柳长街洗过了,擦干净,准备换上这套崭新的衣服时,这小姑娘忽然又进来了,后面居然还跟着两个人,抬着个崭新的木盆,盆里装满了水,水的温度也恰好不冷不热。
小姑娘又指了指这盆水,柳长街看了她两眼,终于又跳进这盆水里去,就好像已有三个月没有洗澡一样,把自己又彻底洗了一次。
他并不是那种生怕洗澡会伤了元气的男人,事实上,他一向很喜欢洗澡。
他也不是那种多嘴的男人,别人若不说,他通常也不问。
他已将全身的皮肤都擦得发红,看来几乎已有点像是刚削了皮的红萝卜。
小姑娘居然又指了指这盆洗澡水,居然还要叫他再洗一次。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
小姑娘也笑了,她根本一直都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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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街忽然问道:“我身上有狗屎?”
小姑娘哈哈的笑着道:“没有。”
柳长街道:“有猫屎?”
小姑娘道:“也没有。”
柳长街道:“我身上有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圆圆的脸上,已泛起了阵红晕。
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柳长街道:“我已洗过三次澡,就算身上真的有狗屎,现在也早就洗干净了。”
小姑娘红着脸点点头,其实她已不能算太小。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还要我再洗一次?”
小姑娘道:“不知道。”
柳长街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
小姑娘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见我们家小姐,都得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洗五次。”
所以柳长街就洗了五次。
他穿上了崭新的衣服,跟着这小姑娘去见那位“小姐”时,忽然发现一个人能接连洗五次澡,也并不是件很难受的事。
现在他全身都觉得很轻松,走在光滑如镜的长廊上,就好像是在云堆里一样。
长廊的尽头,有一扇挂着珠帘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并不宽,里面的屋子却宽大得很,雪白的墙壁,发亮的木板地。
一个修长苗条,穿着杏黄绸衫的女子,正站在那面落地穿衣铜镜前,欣赏着自己。
她的确是个值得欣赏的女人。
柳长街虽然没有直接看见她的脸,却已从镜子里看见了。
就连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张脸的确很美,甚至已美得全无瑕疵,美得无懈可击。
这种美几乎已不是人类的美,几乎已美得像是图画中的仙子。
这种美已美得只能让人远远的欣赏,美得令人不敢接近。
所以柳长街远远就站住了。
她当然也已在镜子里看见了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问:“你就是柳长街?”
“我就是。”
“我姓孔,叫孔兰君。”
她的声音也很美,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骄傲之意,好像早已算准了,无论谁听见她这名字,都会忍不住大吃一惊。
柳长街脸上却连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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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兰君突然冷笑道:“我虽然没有贝过你,却早已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柳长街道:“哦?”
孔兰君道:“龙五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花钱的法子也很有趣。”
柳长街道:“他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蓝天猛说你的骨头很硬,很经得住打。”
柳长街道:“他也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只不过所有见过你的女人,对你的批评都只有三个字。”
柳长街道:“哪三个字。”
孔兰君道:“不是人。”
柳长街道:“她们也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一个不是人的男人,只要看我一眼,就得死!”
柳长街道:“我并不想来看你,是你自己要我来的!”
孔兰君的脸色发白,道:“我要你来,只因为我答应了龙五,否则你现在就已死在那里。”
柳长街道:“你答应了龙五什么事?”
孔兰君道:“我答应他,带你去见一个人,除此之外,你我之间就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在我面前最好老实些,我知道你在女人那方面的名声,你若是将我看得和别的女人一样,你还是死定了。”
柳长街道:“我明白。”
孔兰君冷笑道:“你最好明白。”
柳长街道:“但我也希望你能明自两件事。”
孔兰君道:“你说。”
柳长街道:“第一,我并不想跟你有任何的关系。”
孔兰君的脸色更苍白。
柳长街道:“第二,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却也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孔兰君忍下住问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柳长街道:“你自以为你是只孔雀,以为天下的人都欣赏你,你自己唯一欣赏的人,也是你自己。”
孔兰君苍白的脸己发青,霍然转过身,盯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仿佛已有火焰在燃烧。
柳长街却还是淡淡地接着道:“你找我来,是为了龙五,我肯来,也是为了龙五,我们之间本就没有别的关系,只不过……”
孔兰君道:“只不过怎么样?”
柳长街道:“你本不该放那把火的!”
孔兰君道:“我不该?”
柳长街道:“那把火若是烧死了我,你怎么能带我去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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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兰君冷笑道:“那把火若是烧得死你,你根本就不配去见那个人。”
柳长街也忍不住问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孔兰君道:“秋横波。”
柳长街终于吃了一惊:“秋水夫人?”
孔兰君点点头:“秋水相思。”
柳长街道:“你要带我去见她?”
孔兰君道:“我是她的朋友,她那秋水山庄,只有我能进去。”
柳长街道:“你是她的朋友,她也拿你当朋友,但你却替龙五做事。”
孔兰君冷冷道:“女人和女人之间,本就没有真正的朋友。”
柳长街道:“尤其是你这种女人,你唯一的朋友,也就是你自己。”
孔兰君这次居然没有动怒,淡淡道:“我至少还比她好。”
柳长街道:“哦?”
孔兰君道:“她甚至会把她自己都看成自己的仇敌。”
柳长街道:“但是她却让你到她的秋水山庄去。”
孔兰君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憎恨恶毒之色,淡淡道:“她让我去,只不过因为她喜欢折磨我,喜欢看我被她折磨的样子。”
没有人能形容她脸上的这种表情,那甚至已不是“憎恨怨毒”这类名词所能形容的。
这两个神秘、美丽、冷酷的女人之间,显然也有种别人无法想像的关系。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说道:“好,你去吧。”
孔兰君道:“你……”
柳长街道:“我既不想去看她,也不必去看她。”
孔兰君道:“可是你非去不可。”
柳长街道:“为什么?”
孔兰君道:“因为我也不知道她那秘密窟在哪里,我只能带你到秋水山庄去,让你自己去找出来。”
柳长街的心沉了下去。
他忽又发现这件事,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复杂困难得多。
孔兰君的眼睛却亮起来了。
只要看见别人痛苦的表情,她眼睛就会亮起来,她也喜欢看别人受苦。
柳长街终于叹了口气,道:“秋水夫人让你去,只因为她喜欢看你受她折磨的样子,你怎么能知道她也肯让我去?”
孔兰君道:“因为她很了解我,她知道我一向是个喜欢享受的人,尤其是喜欢男人的服侍,所以我每次去,都有个奴才跟着的。”
柳长街道:“我不是你的奴才。”
()
孔兰君道:“你是的。”
她盯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表情又变得更奇怪。
柳长街也在盯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长街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的。”
孔兰君道:“你是我的奴才?”
柳长街道:“是的。”
孔兰君道:“从今天起,你就得像狗一样跟着我,我一叫,你就得来。”
柳长街道:“是。”
孔兰君道:“不管你替我做什么,你都得千万注意,绝不可以让你那双脏手碰着我,你右手碰到我,我就砍断你的右手,你一根手指碰到了我,我就削断你一根手指。”
柳长街道:“是。”
他脸上居然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
孔兰君还在盯着他,又过了很久,居然也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不是人。”
三
栖霞山。
山美,山的名字也美。
过了气象庄严的凤林寺,再过曲院凤荷的跨虹桥,栖霞山色,就已在人眼底。
暮风中隐隐有歌声传来:“避暑人归自冷泉。无边云锦晚凉天。爱渠阵阵香风人。行过高桥方买船。”
歌声幽美,风荷更美,却比不上这满天夕阳下的山色。
后山的山腰,白云浮动,峰回路转,山势较险,本来是游人较少的地方,此刻却新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
楼不高,却较精致,油漆刚干透,两个木工正将一块金字牌钉在大门上,对面两峰夹峙如剑,正是山势最险的剑关。
孔兰君罗衣窄袖,站在山峰后的一株古柏下,遥指着这座酒楼,道:“你看这酒楼怎么样?”
柳长街道,“房子盖得不错,地方却盖错了。”
孔兰君道:“哦?”
柳长街道:“酒楼盖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生意上门,我只担心它不足三个月,就得关门大吉。”
孔兰君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保证不到明天天亮,这座酒楼就已不见了。”
柳长街道:“它会飞?”
孔兰君道:“不会。”
柳长街道:“既然不会飞,怎能会忽然不见?”
孔兰君道:“既然有人会盖房子,就有人会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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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街道:“难道这座酒搂不到明天天亮,就会被人拆完?”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也不禁觉得奇怪,道:“刚盖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拆?”
孔兰君道:“因为这房子盖起来就是为了给人拆的。”
柳长街更奇怪。
有人为了置产而盖房子,有人为了住家盖房子,有人为了做生意盖房子,也有人为了要金屋藏娇而盖房子,这都不稀奇。
可是就为了准备给人拆而盖房子,这种事他实在连听都没有听过。
孔兰君道:“你想不通?”
柳长街承认道:“实在想不通。”
孔兰君冷笑道:“原来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她显然并不想立刻把闷葫芦打破,所以柳长街不想再问。
他知道孔兰君带他到这里来,绝不是只为了要他生闷气的。
她一定有目的。
所以用不着他问,她也迟早总会说出来的。
柳长街对自己的判断也一向都很有信心。
夕阳西落,夜色已渐渐笼罩了群山。
酒楼里已燃起了辉煌的灯火,崎岖的山路上,忽然出现了一行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看来都是酒楼里跑堂、厨房里大师傅的打扮,女的却都是打扮得妖艳,长得也不太难看的大姑娘。
孔兰君忽然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柳长街道:“来拆房子的?”
孔兰君道:“就凭这些人,拆三天三夜,也拆不光这房子。”
柳长街也承认,拆房子虽然比盖房子容易,却也得有点本事。
孔兰君忽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
柳长街当然看得出:“她们干的那一行虽然不太高尚,历史却很悠久。”
那的确是种很古老的职业,用的也正是女人最原始的本钱。
孔兰君冷冷道:“我知道你喜欢看这种女人,所以你现在最好多看几眼。”
柳长街道:“莫非到了明天早上,这些人也都不见了?”
孔兰君淡淡道:“屋子盖好就是为了要拆的,人活着,就是为准备要死的。”
柳长街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我看房子被拆?看这些人死?”
孔兰君道:“我带你来,是为了要你看拆房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