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心俱乐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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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多嗜好,什么时候才能退休?
厨房里堆着香槟酒,记者来访问:“岑小姐,香槟最好伴什么主菜?”
诺芹记得她假装大吃一惊:“什么,香槟不是净饮的吗?”
竞争激烈,不得不加强演技,岑诺芹已是老新人,夹在根基深厚的旧人与毫无顾忌的真正新人之间,压力甚大。
没想到现在还得与大气候打。
她忍不住大嚷:“生不逢时,时不我予。”用拳头擂着胸膛。
也根本不想与亲友通话,人人一开口都先“唉”一声,大叹三十年来从未见过类似的局势。
可怕。
走到书桌前坐下,只见稿纸上一个个格子似嘲弄地跳跃,所以许多同行索性改用电脑打字。
诺芹读英文,可是也费了一番劲学会打中文,不过始终选择亲笔,我手写我心嘛。
况且有一次,某编辑曾有疑问:“这篇小说是你写的吗?我们觉得风格不似,岑小姐,下次原稿可否用手写?”以兹识别。
大学里一位教授收集名人笔迹,诺芹见过海明威亲笔,一页纸上只写十行八行字,字迹清秀细致,不似他外型粗犷。由他妻子捐到卖物会拍卖,当时只售五百美元,今日也不贵,大约数千美元,可是看上去十分亲切。
寂寞的心俱乐部 一(5)
诺芹文思打结。
写不下去了。
她叫李中孚出来陪她。
中孚可以说是她的男朋友,开头,彼此还有意思发展将来,渐渐觉得没有可能,感情升华,变成兄弟姐妹那样,可是仍然喜欢调笑。
中孚在政府机关做事,都会政权移交前后被嘲笑为朝秦暮楚,毫无贞节,可是经济一不景气,他这份同辈眼中的鸡肋工作忽然千人羡慕。
李中孚说:“下班才能来陪你。”
“都五点半了。”
“小姐,你不知民间疾苦,七点半我或许可以赶到,你打算请我吃家常菜?”
“我不擅烹饪。”一开了头没完没了。
“诺芹,你得学做家务,环境差,娇娇女将受淘汰。”
他当然是开玩笑,可是诺芹也发觉女作家这身分在经济低迷的时候颇为尴尬:妆奁不会多,多半不懂粗活,倘若不以热情搭够,前程堪虞。
诺芹厨房里统统是罐头:罐头鲑鱼、罐头龙虾汤、罐头烟蚝、罐头椒酱肉、罐头油焖笋……
否则,弄得一头油腻,还如何致力于写作。
李中孚终于来了,顺手带来烧鸭、油鸡,连白饭都现成,算得体贴入微。
诺芹怪艳羡:“好像只有你们才会加薪水。”
“明天就加入公务员行列如何?”
“没兴趣。”
“那就别妒忌。”
“中孚,现在可是结婚时候?”
“你说呢?”
“大家心里不再虚荣,也不敢向上看,总算比较踏实,也许是结婚的好时刻。”
中孚笑起来。
“今天这一顿就很好吃。”
“过去,都会风气的确欠佳,实在太过繁嚣奢华。”
以前,谁要听这种话?今日,倒是觉得有点意思。
李中孚说:“我有稳定收入,又有宿舍、汽车,清茶淡饭,养得活妻儿,可是,你会甘心吗?”
诺芹答:“有时很累,也想过这件事。”
“我对你有信心,你尚有许多精力。”
诺芹忽然问:“中孚,你可听过读者信箱这回事?”
“像亲爱的爱比与安澜达斯那种?”
“是,你知道这回事?”
“当然,60年代盛极一时,写得好还真不容易。”
奇怪,他们对此仿佛都没有反感。
中孚问:“你想主持信箱?”
“不,说说而已。”
“你的经验恐怕不够,写这种专栏,起码要有心理学的学位”。
“最怕他们什么都问。”诺芹喃喃说。
“多数是感情问题吧?”
“这种事上,谁帮得了谁呢。”
“读者的目的不外是倾诉宣泄一下。”
诺芹改变话题:“外头怎么样,都说些什么?”
“一年前抱怨房子卖得太早,一年后悔恨房子卖得太迟”。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
“我同你身无恒产,免去这种烦恼。”
诺芹说:“是我俩品格廉洁吧,我真对投机生意一点兴趣也没有。”
中孚笑笑:“我则觉得世上岂有这样便宜的事:逢赌必赢,且非天下第一营生。”
诺芹叹口气:“可是一等好市民照样受到坏影响,单是这种沉重气氛,就叫人受不了。”
“你真的一份股票也没有?”
诺芹答:“股票到底是一张证书模样,抑或一叠票据那般?我还没有见过。”
“哎呀,岑诺芹,我爱你。”
诺芹啼笑皆非:“神经病。”
“令姐呢?”
“她有预感,去年八月某夜突然惊醒,大声喊:没有理由升成这个样子。第二天清早便把所有东西卖掉,幸保不失。”
“算是老手。”
“其实也很简单,当全人类都去炒卖的时候,市场离崩溃之期不远矣。”
“马后炮。”
“咦,李中孚,我们以前好似未曾如此畅谈过。”
寂寞的心俱乐部 一(6)
“以前你爱拉着我往外跑,哪里有时间诉心事。”
诺芹承认:“是,以前天天有应酬。”
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请,有时一日走两场,怕主人不高兴,只得两边赶。
还得接受电台电视访问,那最劳神耗时,出镜三分钟,准备得三小时。
现在,这一切好似都静下来了。
诺芹问:“市面会否复苏?”
“一定会。”
“你倒是比那些著名经济学家肯定。”
“三两年内一定有好转。”
“中孚,我想对世界经济加以研究,该从何处入门?”
李中孚似笑非笑:“马克思的《资本论》。”
“什么?”
“卿本佳人,不必理会世事,照样吃喝玩乐即可。”
“岂有此理。”
“让我来照顾你。”
那一晚,李中孚很晚才告辞。时间过得飞快,叫他诧异,从前陪诺芹去应酬,一顿饭似一年长。
第二天,岑诺芹应邀到宇宙公司。
伍思本迎出来:“呵,大作家到了。”
好话人人爱听,谁还理真假,诺芹笑起来。
“请到我办公室?”
她关上门:“考虑得怎么样?”
“无心动笔,最好搭伊莉莎白二号轮船去环游世界”。
“说得好。现在,我可以把计划说一说了吧。”
“请。”
伍思本松一口气:“每期答一封读者信,由你与另一位作者一起主持。”
“我不惯与人合作。”诺芹板起面孔。
“你俩不必见面,各做各事。”
“自说自话?”
“正是,找两位作者,是想给读者多一个意见。”
“另一人是谁?”
“神秘作者,笔名文思,我不会透露他的身分。”
诺芹又反对:“他在暗,我在明,不不不。”
伍思本立刻说:“你放心,他也不知你是谁。”
“我也用笔名?”
“肯不肯?”
诺芹反而松口气:“计划很有意思。”
“谢谢。”
大家不露面,意见可以比较放肆。
“对方是男是女?”
“无可奉告。”
诺芹真服了伍思本,做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
“大抵也是女子吧。”
“我会把你的身分也守口如瓶。”
“真的要那么紧张。”
“这个安排会对读者公开,好叫他们产生兴趣。”
“可以救亡吗?”
“不知道,编辑部尽力而为。”
她给作者一个信封:“这是第一封信,明天交稿。”
“我的笔名叫什么。”
“他叫文思,你叫文笔吧。”
诺芹有点沮丧:“我们熬得过这个难关吗?”
“同心合力试一试。”
“其他同事可有表示?”
“上月起已减薪百分之二十。”
诺芹惊呼一声。
伍思本也叹气:“士气遭到极大打击,主要是多年来我们只有过加薪,曾有一年拿过五个月的奖金,从来不知失败滋味。”
诺芹搔着头:“怎么会想到有今天。”
“别气馁,全世界都如此不景气。”
“可是,我们一向是天之骄子,怎么把我们也算在内。”
“是,已经被宠坏了。”
诺芹无话好说。
“等你交稿。”
诺芹识趣地告辞。
另一位作者是谁?
也许就是伍思本,她不说,也不便点破她。
做一个写作人,最好写一本小书便成名,以后吃老本,专门指责人家妒忌他。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诺芹的一枝笔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写些什么好呢?继续皮笑肉不笑,瞎扯一些不相干的题目,抑或发奋图强,揭竿而起,反映现实?
寂寞的心俱乐部 一(7)
两者皆非她擅长,真正头痛。
呵,入错行了。
又不是没受过正统教育,原本可以教书,或是到商业机构谋一职位,五年下来,应当有成绩了。
现在绞脑汁为生,忽然文思淤塞,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轻轻打开信封里的读者信。
“亲爱的——”
亲爱的?诺芹想,真荒谬,我都不认识你。
“亲爱的俱乐部主持人:我已经结婚十年,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另一个三岁。家境还算过得去,雇着两名佣人做家务。可是上次到温哥华度假,看到朋友家花园、洋房占地很大,又有泳池,非常羡慕,回来后怂恿丈夫移民,他却反对,我便闷闷不乐……”
诺芹瞪大双眼。
这种毫无智慧的信件,怎么样读得下去,她用手撑住头。
诺芹用红笔大力批下:“虚荣!贪心!是这种人给女性带来恶名。”
还帮这种人解答问题呢。
她将信件传真到编辑部。
伍思本的答复很快来了。
“意见不够详细,请至少书写五百字。”
也好,索性让这个人知道岑诺芹真实的想法。
诺芹痛斥她不学无术,外边交给丈夫,家里推给家佣,完全弃权,却奢望有更舒逸生活,不劳而获,还要希企得到更多。
“从前,”她这样写,“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老式男人要看低女人,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伍思本看了骇笑。
同事说:“会不会引起读者反感?”
好一个伍女士,不慌不忙地说:“不怕,有噱头。”
“喂,人家只不过艳羡一座游泳池而已。”
“不,你看仔细一点,这个女子的确不满现实。”
“我也有同样毛病。”
“我们正想叫读者起哄。”
“哗众取宠。”
伍思本承认:“是又怎么样?现在已经到达肉搏阶段。”
“哗,那么难听。”
“来,大家赤膊上阵。”
信箱正式登场。
与文笔刚好相反,文思冷静地谆谆善诱:“这位读者,夫妻贵乎互相体谅,他不是不想移民,给你与孩子们更好的生活,也许,暂时尚未有能力……”
诺芹没好气:“这是哪处乡下来的老太太。”
编辑部一共接了上百通电话,读者迅速分成两派,一派拥护文思,另一派站在文笔这边。
三期之后,“寂寞的心俱乐部”成为最受欢迎的专栏之一。
宇宙许多同事大惑不解:“我们出生入死做头条新闻,受欢迎程度竟然不及这无聊的信箱。”
“唏,世界几时公平过,艳女裸照更惹人注目。”
一日,诺芹正在回信,电话铃响。
“诺芹?我是罗国珠。”
诺芹一声惭愧,噫,是前任总编辑,人一走,茶就凉,她都几乎不记得这个人了。
“出来喝杯茶。”
“我——”诺芹走不开,但,实在不方便说不,“好,能不能到舍下来,说话方便些。”
“半小时后见。”
诺芹连忙把信箱资料收起来。
罗国珠来了。
她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提出要求:“诺芹,我已在新联日报上班,打理副刊,请赐一段散文稿,至少写三个月,我俩相识一场,请勿叫我失望。”
诺芹惆怅地看着她。
新联是二线报,销路、格局都与宇宙差一大截,不能比。
拂袖而去不要紧,但是去到更差的地方,就叫旁人难过。
“下星期交稿。”她口气一如从前般权威。
“我——”
“你不是想推搪我吧?”
“我——”
“如果忙不过来,停掉宇宙周刊那边也罢。你看,自从我走了之后,他们搞成什么样子!喂,连南宫夫人读者信箱这种东西都借尸还魂呢。”
寂寞的心俱乐部 一(8)
岑诺芹不敢说,她就是那尸。
“宇宙还有什么好写?不如移师新联,你我并肩作战,我好好替你宣传。”
诺芹斟上一杯薄荷茶:“大姐,你听我说。”
“讲呀。”
“我的工作排得密密麻麻。”
“多给你三天时间。”
诺芹提起勇气:“不,大姐,我不打算给新联日报写。”
罗国珠好像没听懂,愣在那里。
“我想在宇宙守一守。”
“什么?”
“目前不是东征西讨的时候,你明白吗?”
“我已同上头说过岑诺芹会加入我们。”
“大姐,你应当先与我说一声。”
“我以为——”她以为可以代朋友发言。
“恕我不能做这件事。”
“那么,帮我写一个月。”
“大姐,莫叫我为难。”
“我明白了,人情冷暖,我不怪你。”
诺芹送她到门口。
“祝你凡事顺利。”
“我会成功。”
罗国珠气愤失望地离去。
两个多月后,诺芹在报上读到新闻:新联日报停刊。
当时,她关上门,松一口气。
心里替罗氏的遭遇难过。
本来,东家不做做西家,现在,都没有西家了,人,是应当有积蓄吧。
诺芹觉得严冬好似已经来临。
他们都是草蜢,不是蚂蚁,不知熬不熬得过难关。
沉默一会,她取出读者信件继续工作。
“亲爱的文笔:我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非常想纹身,以及穿鼻环,你赞成吗?”
诺芹据实以答:“十八岁已经成年,你的身体,你自己选择。请到合法卫生的纹身馆,怕痛的话,叫他们先注射麻醉药。”
这封简单的信一刊出,四面八方的卫道人士发起疯来,通过教育团体攻击文笔,写信到宇宙公司董事局要求开除文笔这个人。
岑诺芹也有拥护者,他们来信说:“反封建反约束,十八岁已经成年。”
文思怎么答?
这老太太保守讨好地说:“纹身很难脱掉,将成为你终身烙印。身体发肤,受自父母,你愿意人家以歧视的眼光看着你吗?”
诺芹真正讨厌这个迂腐脱节的女人,大声对伍思本喊:“我要求换搭档。”
“人家也那么说。”
“那么,分手也罢。”
“就因为二人意见南辕北辙,所以才有看头。夫唱妇随,齐齐庆贺,有什么好看。”
“老板会不会有意见?”
“哈,他高兴还来不及,如此富争议性,始料未及。”
诺芹感慨:“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