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凰女传-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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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不敢看监牢里面那些犯人的样子,更不敢想象老师的模样,他压抑不住紧张的心情,捂着胸口急促喘气。
走在前头的燕大侠停住脚步,举起灯确认了一下,“就是这儿。”他把手中的灯交给史可法,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锁,让开给史可法,“进去吧,尽早出来。”
史可法推开门,长了铁锈的牢门在安静的诏狱中响得尤其刺耳。史可法稳住门,一步一停顿,走进牢房中。
有个人窝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不清虚实。史可法咽下口水,难以将这个人与平日里侃侃而谈天下大事的老师联系在一起,他怀着一丝侥幸之心想,燕大侠会不会带错地方了。
他一边想,一边慢慢靠近那人,他可以清楚察觉到从那人身上传来的*气息。
史可法蹲下来,他看终于清楚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上触目惊心的鞭痕自不用多说,原本两条腿的地方已经没了,筋骨脱落殆尽,仅剩下一点残余的烂肉。脸上是烙铁反复烫过的痕迹,面容尽毁,但史可法还是认出来,这是自己的老师左光斗。
史可法的嘴合不拢,下颚不住颤抖。他听过汪恪描述汪文言的惨状,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面对一切,但真实看到如此惨状,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于是他爬着接近左光斗。
左光斗听到动静,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是谁?”——他的双眼已瞎,看不见来人。
史可法再忍不住,伏在左光斗原本腿的位置,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左光斗从哭声中辨认出了史可法的身份,他怒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居然来此?”(此何地也,而汝前来。)
史可法唤道:“老…。老师……”接着再说不出话来。
左光斗连呼吸都费力,但他此刻被气得咳嗽,“大明已经被魏奸人弄到这等地步,我们被关在牢中,这种时候,你若是被也被魏奸人抓住把柄,一并入狱,外头还有谁能担当起拯救大明朝的重任?快滚出去!”
左光斗用残缺的手去摸索地上的铁链,恶狠狠威胁史可法,“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亲自杀了你!”(扑杀汝)
史可法明白老师的意思,他给左光斗磕了一个头,流着泪退了出去。
102。杨涟
身上腐烂的肉随着天气变热,从剧痛变成了更加难以忍受的瘙痒,就像是数万只虫子在伤口爬进爬出。或许现在也确是有虫子在伤口处爬吧,杨涟不想低头去确认,他并不在意。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杨涟早明白魏忠贤并不会放过他,眼下便是大限将至的时候,这一点从许显纯日趋狠辣的用刑手段中可以明显察觉出来。
他用手撑地,想要坐得更舒服些。毕竟再过数个时辰又该要去受刑了,在痛苦前至少睡个好觉。但他发现自己两只残缺的手连身子都撑不动了,遂放弃。
远处的火把发出来蒙蒙光亮,勾勒出牢狱大致的模样,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牢房门口。那人蹲下,伸手进铁栏杆,在杨涟身旁在放下一个小小的瓷瓶和一杯水。
杨涟并不惊讶,他虽然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已经对他送伤药和水的行为习以为常,虽然对于身上的伤来说,那一点药只是杯水车薪,不过也亏得他,在牢狱里的日子少了几分难熬。
杨涟听狱卒们都叫这人燕大侠,他总依稀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燕大侠放下伤药后立即就要离开,他们平日里从不对话。
但今日杨涟嘶哑地叫道:“等……一……下……”
杨涟发出第一个字音的时候燕大侠就已经警觉地停下了,他重新蹲下来,到与杨涟同一高度的位置。
“大侠……可否……给我……绢布……”杨涟的嘴边都是伤,难以将嘴张开,他只能尽量把话说得清晰。
燕大侠的脸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杨涟确定这是一张自己从没见过的脸,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不过片刻,他爽快答应,“好。”
一个时辰后,燕大侠来收走药瓶和水杯,并带来了承诺好的白绢。
杨涟道谢,燕大侠此时的眼神让杨涟觉得他似乎已经穿了自己的想法。
幽暗的火光是苍天的恩赐,杨涟一边如此想,一边狠狠咬破自己本就残缺的手指。伤口很深,大量的血涌了出来。
他在绢布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下一封绝笔书,讲述他的一生,在监牢中遭受的一切,还有他心中所想。
他并不害怕死亡,但心有不甘,意气难平——
杨涟暗中将绝笔书交给了六人中相对来说最为安全的顾大章。
杨涟所料不错,在写下绝笔书后不久,许显纯开始动手了。
为了掩盖狱中真相,防止世人知道他们在黑暗中毫无人性的行为,他不能够在东林党人的身上留下明显的致命伤。
许显纯在行刑方面与朱由校做木匠一般狂热,他选择了一种实施起来十分困难的方法来处死杨涟——用铜锤一根一根敲碎了杨涟的全部肋骨。
但是杨涟还尚存一息。
许显纯无法,只好便宜杨涟,选择牢里流传已久的“布袋压身法”。用一个填满土的布袋压在熟睡的犯人身上,一夜过后,绝大多数的犯人都会一命呜呼,并且外表看不出任何伤痕。
但是许显纯接连实施此法好几日,杨涟还是没有断气。
消停了一段时间后,许显纯弄来了一根长长的铁钉,通过杨涟的耳道,钉进他的脑袋中。
杨涟的生命里很顽强,他奄奄一息,但一息尚存也就意味着,他还活着。
愤怒的许显纯将钉子从他的耳朵中抽了出来,钉入了他的头顶。
非人的折磨,前后历时一月。痛苦终于迎来了尽头。
天启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五十四岁的杨涟与四十九岁的左光斗同死于诏狱。
“毕命之夕,白气贯北斗,灾眚叠见,天地震动。”——
东林党六人陆续死去,终于只剩下顾大章一人了。
他眼见着自己的同僚纷纷一去不回,他明白自己也快要步他们的后尘了。
他甘愿就死,但如今他的性命并不仅属于他一人。
他还保管着杨涟的绝笔,他背负着同僚们无处可诉的冤屈,他有责任将真相告诉天下。
但当下,便有狱卒来牢狱中仔细搜查遗物,以防东林党人留下什么证据,泄露诏狱中的发生的一切。
顾大章早在折磨中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狱卒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他身上搜出了杨涟的血书。
他洋洋得意,看着顾大章无能为力的样子,嚣张地笑着,将血书塞入自己的衣襟内,严实藏好——他要上交给魏忠贤,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抢了功劳。
这封血书或许能为他换来一官半职,他这样想着,抑住狂喜,先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曾上过学识过字,在上交之前,他要妻子回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等待中闲极无聊,便自己先看了血书的内容: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狱卒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他揉了揉眼,却发现揉出源源不绝的泪水。
以往在许显纯的逼供之下,疯掉的犯人数不胜数。即便幸运逃过了刑罚,但在阴森的诏狱中待上十几日,精神的折磨也足够把人逼疯。
他见杨涟身受重刑,遭受比别人更加残忍折磨。他见他在牢房里挨过整整两个月。
可是他写道:“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明明自身的境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他惦记着国家,他还希望天下太平。
这究竟是什么人啊……
狱卒的妻子回到家后,被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的丈夫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在询问之下,狱卒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对她讲述。
她没有亲眼见过丈夫口中的杨涟,她也不识字,并没有丈夫那么深刻的体会。妻子只是很害怕,说道:“魏公公若是发现了可怎么办好呀?你还是赶紧把血书交了吧,别为了那些没干系的人担上危险。”
“不。”狱卒哭道,“我要留着它,等将来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一日,这封血书能够赎清我的罪过。”
103。立誓不移
张嫣被强制关闭在坤宁宫中将近一年。
坤宁宫里面的人无法出去,燕由也没法越过重重高手组成的屏障进来。
张嫣与外界的接触被完全隔绝开来。
她想要闯出去,但侍卫们粗暴又冷漠的警告她这是违反皇命。
她不断侧敲旁击、威逼利诱地问来送食的宫人外头情况如何,但全是徒劳无功。
她甚至试过设计火灾来吸引朱由校的注意力,但微弱的火苗每每燃不过半刻钟,就给那些魏忠贤的人发现。张嫣不敢冒险再试,毕竟宫中纵火是重罪,魏忠贤客印月正虎视眈眈,等着抓自己的把柄。
年岁流逝,外面不知何等光景,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年,他们没有任何放松警惕的迹象。
天气日趋炎热,张嫣日趋焦虑。她每天都会告诉自己,这是魏忠贤的诡计,他想要看自己崩溃。若是先于解放前承受不住精神折磨,就正中他的下怀。但流水的日子难熬不改。
然而忽有一日,毫无预兆的,东厂暗卫全都消失不见。张嫣每日都密切注意着他们的情况,在他们撤离的当日,她立即就察觉了。
她不知魏忠贤是不是故作玄虚想要让她放松警惕,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只保持平常的起居,暗中观察情况。
语竹将今日送食的宫女引入暖阁内,张嫣发现这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张嫣不动声色,命语竹先退下,室内只剩她们两人。
张嫣本打算依惯例保持沉默,用紧张的气氛动摇对方的内心,如此问起话来较易找出破绽。不料语竹一出去后,那宫女却神色不安地抢先开口,“娘娘。”
她这一叫后,再没下文。张嫣感到她似有隐情,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确认东厂的暗卫没再回来,说道:“在此你可以放心说话。”
她死死盯着地板,就像是要用目光把金砖挖出来一般,“奴婢是燕大侠派来给娘娘通报消息的。”
张嫣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这一年来,燕哥哥也没闲着,定用了什么法子在外头周旋。张嫣看宫女的神情,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道:“说罢。”
“您被禁足后,狱中的汪文言大人供认熊延弼贿赂杨文孺大人等六人,九千岁爷爷下令抓回大人们,但在狱中审讯时,他们挨不住刑而死去,眼下六人只剩顾大章大人了。”宫女只是依吩咐转告该说的话,普普通通的不带一丝感情,张嫣却听得一阵眩晕。
“什么?”张嫣瞪大双眼,缓缓站起来,“你说……死去的人……杨……死去……真的吗?”张嫣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宫女听得皇后语气有异,抬头看了一眼皇后,被她欲噬人的神情给吓住了,张着嘴忘记了该怎么发声。
张嫣极度想要确认那个答案,又极度害怕真相,她重复道:“真的吗?”
宫女听不懂张嫣语无伦次的话,只好答道:“除了顾大章大人外,其余五位大人皆死了在诏狱中。”她将记在脑中的名字一一说出,“杨文孺大人、左光斗大人、袁化中大人、魏大中大人、周朝瑞大人。”
听到杨文孺三个字时,张嫣眼前发黑,双耳嗡嗡作响,宫女后面说的话,她一点都没听见。
杨涟与父亲张国纪是故交,每年都会到他们开封家中小住一段时间。他看着张嫣长大,甚至可以直呼她的小字宝珠,即便张嫣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张国纪也不避讳让她与杨涟会面。张嫣不把杨涟当作外人,杨涟也不把张嫣当作女子,他们针砭时弊,议论朝政,你来我往,不亦乐乎。人生难得一知己,杨涟常对张国纪说张嫣是自己的忘年交,张嫣也把杨涟当作亦父亦友的存在。父亲死了……张嫣无法接受现实。
“娘娘,娘娘。”宫女的叫声唤回了张嫣游离的魂魄。
“燕大侠还让奴婢转交给您一样东西。”
宫女从袖口中掏出一块叠在一起的、污迹斑斑的白绢布,如同抓着一个烫手山芋般递给张嫣,张嫣也没问是什么,只是呆滞而僵硬地接过。
拿到手上,她低头看绢布,却发现无法集中思考眼前的事物,她思路被搅拌成一团,不属于她自己。她费了好大的劲,狠狠咬住下唇,直至出血,脑子才因痛感的刺激而清醒了些。
她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确认上面的污迹似乎是干了的血迹。张嫣转动疲惫的脑子,命令大气都不敢出的宫女先回去,可以明显感觉到宫女离开时松了一口气。
张嫣隐隐约约猜到白绢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直面。
语竹没有张嫣的吩咐,不敢来打扰张嫣。张嫣将白绢握在手中,干坐到夜幕降临,这次她一点也没觉得时间难熬。
我要面对,我应要面对,我必须要面对,张嫣紧攥拳,告诉自己。
她在书桌前坐下,点燃蜡烛,双手紧紧抓住两端,展开绢布。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