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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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要超过她,击败她!
阳子盯住了桑眉的一身绿衣裳。
第三章 绿衣裳紫衣裳 6魇
那个伞郎总是伴着一声吆喝,在西窗外的石板坡上出现。
“卖——伞——来——”
总是在太阳照过西窗,窗下的两个女子放下手中的绣绷,极目远眺的时候;
总是青布长衫,清瘦的身影,单肩挎着装满红纸伞的竹背笼。
若是下雨,他必然撑起一把红纸伞,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响很好听,一直从巷子那一头传过来,走多远了,也听得见。
阳子早在桑眉到来的那天,就注意到了窗下的吆喝和伞郎的出现。
好像这一切都是因为桑眉的出现而出现的,好像桑眉的存在只是为了等待那个伞郎。无数次看见桑眉在霞光四射之中陷入无限深远的遐想,停下手里的针线,似是等待;而等待分明是有结果的,那个伞郎总是在她的等待里出现。那样的时候,总会有一抹羞涩的红晕跃上桑眉的脸颊,仿佛阳光下红纸伞的辉映;那双眼睛流光溢彩,充满绮丽,又有些旖旎,是幸福的守望和寻望。
这个细雨霏微的下午,桑眉不在家。
好像是冥冥之中的谁的安排,又像是天赐良机,好让阳子偷偷地扮一次桑眉,等待西窗外的吆喝,等待那个青布长衫的身影。
可是,那个伞郎没有出现。
桑眉是为了一件突如其来的急事告假外出的,当时风大雨急,她穿了一件素色的夹袄衣裙就匆匆上了门外的人力车,她那件漂亮的绿衣裳就挂在衣橱里。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阳子对那套绿衣裳发生了兴趣。
想着桑眉总是珍爱无比地穿着它,想着桑眉一身绿衣站在西窗前惹得红艳艳的光芒惊鸿一瞥,来了红纸伞和伞郎,阳子的心里就有莫名的激动和好奇。对于那个神秘的伞郎,阳子甚至有些耿耿于怀。每日见他匆匆地从小巷里走过,惹得桑眉都要慌乱了神情弄错了表情,就有心去照照他的正脸,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儿,会让处变不惊的桑眉也失了常态。想像中的伞郎一定是个帅气俊朗的男子,有着温文尔雅的心性;他的那一双手一定是灵巧无比的,当他做伞的时候,那十指的飞舞一定是和着音乐的律动;还有他的那身青布长衫,一定有着线装书的古意和中国文化的风韵。
阳子觉得自己是真的深陷进这个纠结不清的伞郎的故事中去了。
尽管她对他的感知还只是一片模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已经过分地关注他。这样的关注也许与桑眉有关,也许与桑眉无关。
阳子梳理着千头万绪,终于明白,她这样关注伞郎其实就是为了从桑眉手里夺走他。那个击败过她掏空过她的桑眉,那个令她倾心也令她嫉恨的桑眉!
虽然桑眉毫不设防,对她有潜心施教知遇之恩;虽然她也曾接受桑眉的挚情呵护,桑眉对她隐忍宽容;她也接受了她送的那件绚丽无比的紫衣裳。
但是她依然要从她的手里夺走伞郎!
阳子就是在这种心理作祟下,打开衣柜取出桑眉的绿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恍惚中,雨丝飞落,已是飘飘的风舞之中。
阳子看见一座色彩斑斓的作坊,有人在大红的染锅中投放绉纱的细绢;无数的竹子柔柔韧韧地浸泡在一颗大柳树下的碧潭之中,成群结对的鱼儿在水中游荡;还有一片鹅卵石的滩头,晾晒着铺铺张张潮潮湿湿染红的细绢——它是直接从染料锅里滴滴沓沓捞出来的,一头搭在高高的架子上,一头逶逶迤迤直拖到看不到尽头的天边。阳子是踮着脚尖涉过这一片红色汪洋的。阳子的双脚湿透了,刺鼻的血腥疑是错觉,细辩才知是黏黏稠稠的染料水,铺天盖地。后来就有妇人和幼童的笑声,流流沥沥地滑落下来,有声音说:“来,教你做伞。”然后就有一扇朝南的雕花门洞开,阳光透射的地方莺莺燕燕,无数的细竹被修整弯折,筋丝绵柔,自成伞状;无数的手在翻转,把剪成扇形的红绢纱平贴并黏沾在伞骨上;然后就有好多好多的红纸伞在飞旋,罗列成阵。又有一个声音在说:“题上那句《蝶恋花》的断句吧!”就看见一只苍老的手伸过来,拿了狼毫的小楷笔,题写绿色的字: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谁染霜天晓?
一颗心就突如其来地抽痛了,似是熟悉,似是震惊。
猛醒得,那断句就是自己在龙王塘赛诗会上所做。
阳子禁不住在心里喊叫:“那是我的《蝶恋花》呀!我的!我的!!我的!!!”
阳子从痴幻的梦中醒来时,才发觉眼前站着桑眉,桑眉的身边站着一个男子,外面下着雨,他们的身上全是水气雾气,他们各打着一把红纸伞。
说不出的窘迫,尴尬,恐慌,羞惭,阳子低下头去。
桑眉早看见阳子穿着自己的绿衣裳:“哦,喜欢穿就穿吧,好妹妹,只是别做了什么怪梦,又是《蝶恋花》又是‘我的我的我的’”
阳子脸红了:“怎么,你都听见了?”
桑眉笑了:“你受了惊似的又喊又叫,我在楼下就听见了,紧上楼梯慢上楼梯都赶不上趟,还以为妹妹跟谁抢啥稀罕宝贝呢?”
阳子又羞又愧:“我刚才做了个怪梦,梦见了一户作伞的人家,梦见我写的《蝶恋花》被写到伞面上……”
阳子向桑眉讲述她的怪梦,那梦中铺天盖地的绿竹红绢,那样满天飞旋的红纸伞,红色的染料水倾斜直下,血流成河,还有那只在伞面上题诗的苍老的手……
桑眉听着,听着,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从身旁的男子手中拿过一把红纸伞:“好妹妹,你看看,梦见的可是这样的一把伞?”
这回轮到阳子惊愕了:红伞绿字,《蝶恋花》的断句,是梦非梦?
桑眉说:“好妹妹,你是梦见我们家的伞店了。可……可是……那是在……那么远的……商州呀,你怎么会梦得那么……远?”
桑眉拉过她身旁的男子:“好妹妹,别怪我骗了你,这个每天走过我们窗户底下的伞郎就是我的男人,我们在商州开着一家伞店。我们的伞店被土匪的一把火给烧了,我们是坐了去湖北的商船出来卖伞才逃过一死。我呆在你们家也只是想多挣点回去的盘缠。现在大连解放了,我们商州的土匪恐怕也被赶跑了,我们逃出来时带的伞也卖光了,我们也该回去过自己的光景了。”
阳子不说话。她没有去过商州,没有见过伞店,没有听桑眉讲过任何她自己的身世,她和伞郎的故事……但是她梦见了那一切!那梦境中的一切让她恍惚,让她心乱,让她害怕失去,让她强烈地想要得到,她一定要得到!
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伞郎的脸。
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
眉清目秀,神清气朗,那张绝世英俊的脸呀!
双目交会的刹那,阳子惊呆了!
她见过他,她认识他!
他也认出……她……了……么?
他分明就是她从小就在紫薇树下痴痴念想过的那个人呀!
就是那个她在日记中说“我想写信,写给一个不知名的人”的人;
就是那个与她在雪地上共同踏出两行脚印的人;
就是那个无数次伴她走过落花小径,听她轻声低吟:“四季风雨四季秋”的人……
她等了他生生世世。
她在年年岁岁日日月月的等待中,寂寂寞寞孤孤单单地长大。
终于等到这一天,等到他打着红纸伞在她的真实生活中出现了;
终于等到她……认出他了,他却给了她无以言对的背影和永远无望的绝望。
他竟然……竟然……竟然……是……桑眉的……男人?!
一颗心就这样被魇住了。
汪洋,惊涛,骇浪。
不见了幼年时的小纸船,不见了缘定三生的归帆梦,不见了那个穿紫衣裳的小女孩。
可是他分明已经把自己的影子种到小女孩的心里了。
那眉目之间刻骨铭心的熟稔,那擎在他手上飞旋在她梦里的红纸伞,那写在伞面上的《蝶恋花》的句子……难道,只是因为她穿着桑眉的绿衣裳才引发出的一场幻梦?!
桑眉走了。
桑眉的男人走了。
回了商州。
留下可怜巴巴的阳子。
留下绿衣裳紫衣裳的惆怅。
留下一把红纸伞。
梦伞。
梦散。
母亲说:“阳子,我们回日本去吧!现在还有最后一艘船可以载我们东渡扶桑。”
阳子摇头:“妈妈,你们走吧。我要留在中国,我要找到商州去,我要夺回我爱的人!”
第四章 意难忘
总有欲哭无泪的时候
梦初醒
风把最后的相思葬送了
歌从寂寞的心海里飘过
不忍离去
不忍离去
留下
花瓣雨
而绝望
是后来才有的事
是那日的午后你来过又走过了
是激情伴随着梦呓
绝尘而去的时候
苍穹无语
这世界呵
怎能没有你
第五章 被花恼 1盲眼
钟家正式搬进这幢日本小楼,是1947年的那个春天。
绵绵长长的一场雨,带来了大连解放后的第一个槐香时节,也带来了这幢小楼的主人——十六岁的日本孤女阳子的难劫。
解放军住进小城。
小楼里住进一位将军。
将军的儿子钟望尘就是在他们搬家的这一天出生的。
钟望尘没能看到钟家浩浩荡荡三辆军车,绕过曲曲弯弯的窄小胡同,停泊在小楼外的情景;没能看到楼院里的那棵紫薇树一世殉情地盛放着欢颜无比的灿烂;没能看到从军车里卸下的红木家俱,在一群穿着军装的人们的哼哧声中,被抬出抬进,塞满一个将军的新家。原先的旧家俬,那些日本的榻榻米什么的都被扔在一边,那个身穿紫衣裳的少女,满眼的迷惘,满腔的困惑,站在花树下,淋着雨。
阳子是在走下阁楼的瞬间突然想起她的红纸伞的。
她的心好像是被那道厚实的大门猛烈地撞击了一下,挤压了一下,继而就撕肝裂肺地痛了起来,转身上了楼梯。她的小兽似的喊叫声震惊了一片忙乱中的人们,她的一身紫衣裳雨湿淋淋地走进阁楼,走进木楼梯和玄关后的推拉门,无限凄迷地奔跑起来。当她惊恐未定再次从阁楼里跑出来的时候,人们看到,她的手上多了一把红纸伞。
那是桑眉和伞郎临走时留给她的作念。
钟家太太娇蕊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院门的。
她穿着金丝绒的双开岔的旗袍,秀发高绾,一副娇柔多姿的贵妇人的模样,风姿娉婷地下了豪华轿车。
娇蕊就是在迈进大门的一刹那,突然感受到两道寒光,冷冽无比地穿透了她的身体。胸口一凉,她像被一团冰雪重重地击中了,小腿一软,几乎要跌到下去。冷彻心骨的感觉使她的心陡然间变得清明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了院子里的紫薇和紫薇树下的阳子,看见了她手上的红纸伞。那个女孩子的眼神冰冷似箭,令她恍然醒悟到寒光透射的渊源。再回过头去看那树怒放的紫薇花和撑开在女孩手上的红纸伞,只觉得满眼都是灼灼火焰在燃烧,细细密密的光纤,密密离离的光斑,一双眼睛就眯得睁不开了。
娇蕊忍着刺目的酸痛和火烧火燎的苦楚,走过了从巷口到院落之间的青石板路,虽有两个随从替她打伞遮风挡雨,但她还是从那一前一后的间隙中感受到了女孩手中红纸伞的光芒——它就像女孩子高举起的一把利箭,不可设防地,突如其来地,刺痛了她的一双眼睛。那种血涌的爆胀的迸裂的痛觉,使她跌跌撞撞瘫软在门前的石阶上,再也站不起来。娇蕊那双美丽的杏核眼,从此罩上了黑色的云翳。
关于钟家,钟家太太,钟望尘的母亲娇蕊在1947年的那个下雨天,在搬进日本小楼的那个早上,被紫薇树,紫薇树的花,紫薇花下的一把红纸伞刺瞎了眼睛的事,钟望尘父亲的随从,以及随从之外的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们虽然无法深入到那个美丽的贵妇刹那间的复杂心境中去,无法猜度其顷刻间所经受的痛楚,无法理解她一波三折的心路历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娇蕊千娇百媚的脸上呈现出的无力和悴心,看着她盛装华服下的高贵典雅在一瞬间坍塌崩溃。
谁也无从想像,在这样一个细雨霏微的早晨,一片紫薇、一把红纸伞、一个身穿紫衣裳的日本少女,会令这个风姿绰约的钟太太从此变做瞎子?
这究竟是她内心世界的自闭呢?还是一种逃避?
逃避曾经的孽与债?
逃避不可知的罪与罚?
逃避宿命里的情与殇?
或者,她只是及时关闭对这个世界的观望,再也不想对痛苦亲历亲为。
原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有轮回的呀!
曾几何时?何时何地?
娇蕊闭上了眼睛。
娇蕊看不到在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有多少惊悸的眼神惊异的呼喊?
娇蕊看不到这座小楼的昨天和即将展示给她的今天和明天?
娇蕊看不到她所面临的生活有着怎样眩目的斑斓和悬念?
娇蕊看不到那个幽灵般的日本少女,解下了她的紫色发带之后,又把它系在谁的心上?她的红纸伞罩住了谁的心魂?
娇蕊看不到她的夫君,她的不可一世的将军,是怎样怔怔地,怔怔地,再也找不到他的心魂?
娇蕊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的心正在被黑暗侵蚀,她像真正的瞎子一样挖抓着,摸索着,探寻着。
原来,这个世界除了轮回还有报应——那些宿命里的报应呀!那些无尽的黑暗,那些痛,那些绝望啊!
曾几何时?何时何地?
而小腹的疼痛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剧的。
千把万把尖刀在她身体里刺戳,翻搅,刺戳得肝肠俱断,翻搅得五内俱焚;
早产的痛楚如同泛滥的潮水,席卷着她的绝望和滚滚而流的眼泪,还有血。
娇蕊不足月而分娩。
钟望尘。
这就是钟望尘。
这就是钟望尘的诞生。
他落草在他母亲的黑暗里了。
他落草在紫薇树下灼灼的花影里了。
他落草在在劫难逃的红纸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