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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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十七 私情(9)
苗丹匍匐在地。他知道面前的老人正是巫师之中的帝王。所有的衰老、脆弱、和善与耐心,只是伪装。黑袍巫皇的狂傲残酷,他其实早该知道。迷风不是善人,从来没善过。
〃你已尽力,我明白。但是要做黑袍传人,苗丹,你这辈子没指望了。做好你该做的事,再来烦我,我一定杀了你。〃
他径直从他身上跨过去了,一眼也没朝下看。苗丹把脸深深埋在潮湿的泥土中,突然抬头,用尽全身气力喊道:〃为什么你会烦?为什么不敢跟我说话……你不敢,你心里有鬼!大祭司,你爱上了圣女,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在吃醋……哈哈!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再收徒,你真把她当徒弟看么?什么大业为重,全都是撒谎!没有感情的巫师之王也会动心,爱上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她不是人啊,哈哈!〃
他越笑越是歇斯底里,捶打着地面,仿佛天下最滑稽的事情无过于此。
〃大祭司,你心里很难受吧,圣女可不知道,她现在风流快活得很呢,哪里还会想到你这老头子!你往上看啊,你看啊!她就在你头顶上,正跟那小子干着那种勾当,你的高贵纯洁的圣女……你想不想看看她此刻的模样?想不想听她被人家压在身子底下时是怎么喘气的?我告诉你,女人在这种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娶过妻我知道!你的圣女被别的男人扒光了也只不过是条发情的母狗,你上喀都什吧,爬上去就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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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着一张沾血的脸,将最污秽的语言像毒箭一样冲着迷风远去的背影一句句掷过去。这是唯一可以刺痛那高高在上的王者的武器了,他很清楚。
如果他被激怒了,回过头来杀他,也好。
苗丹疯狂地大笑、咒骂。他真的已经不怕了。然而迷风并没回头。
在这些毒辣地嗖嗖乱射的污言秽语中,那袭黑袍只是略微停了一下,然后飘远,消失在天地一色的黑暗里。平静得就像一滴水珠没入了巨浪,不会引起任何涟漪。
……注定将毁天灭地的一场海啸就要来了,多一滴水,少一滴水,根本没分别。
苗丹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难听。
〃大祭司……这世上对你最忠心的人是我,为什么你就看不见……苗丹这一生唯一信仰的神明便是黑袍巫皇啊,我连迦罗那迦都不信我只信你,可是你……〃他呆呆地望着空茫夜色,失去了诅咒与嘶嚎的力气。
〃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只希望你也别忘了……大祭司。迷风与折翼山的人共进退。三百年前的誓言,天地都听着……大祭司,但愿你,莫负我萨卡。〃
年轻人说了这几句没有人听见的话,疲惫地趴了下来,低声哭泣。
回到草庐的时候,天色刚刚开始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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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十七 私情(10)
很远便望见家里的灯火。师父多年来的习惯,夜间从不熄烛,这个身穿黑袍杀人无数的男子似乎害怕黑暗,他窗口透出的黯淡光晕陪伴她度过了十八年,六千多个漫长的寒夜。每一次夜中漫游归来,青袂从不担心迷路,师父窗口的灯火在整个一片漆黑山脉里,是唯一的光明。折翼山再茫无涯际,她也找得到他。她知道他在等她。
现在他的灯依然亮着。可是她就要走了。
青袂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默默走进草庐。
家里跟往常一样,收拾得纤尘不染,青石地上空空荡荡,除了那个孤独的男子。师父还没睡,他在抚琴。凌晨的山风凛冽刺骨,但再猛的风总吹不灭他点燃的烛火。青袂望着那枚略显透明的冷黄火苗……它颜色那么浅淡,几乎要融于空气,可是直直屹立在穿堂而过的大风中竟无丝毫摇动……那不是火,它静定得像一颗琉璃珠,坚硬而冰冷。什么也不能让它颤抖。
恐怕就连这小小的烛火也是妖巫的杰作吧?是的,面前这个人,他是妖巫迷风,是萨卡全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他只是一个黑袍巫师。用这双没有感情的手,控制天地万物。
她无声地从他面前走过。从那天开始,他和她再没说过一句话。快一个月了,她夜夜不归,可是他从没问过一声,你去哪儿了。
淡黄烛火消失在晨曦中,那虚幻、虚弱的光亮,火像是燃烧在水底。昼夜交替的时分,一切都如梦魇。虚飘飘灯光照着迷风的脸,那把裹在黑袍里的瘦削骨架……他的脊背驼着,像一张再也拉不开的弓。师父真的老了。纵使掩藏于长须长发之下的容颜仍如少年,他还是老了。他眼里的夜那么黑,天亮了,它永远不会亮起来。她看着这个衰老无力的男子,是这样在无边夜色中,安静地沉没。
少女的赤足一步步踏过石砖地。青色衣摆飘扬,在他的视野中渐行渐远。琴声悠悠。那双苍白的男人的大手,只是拨弄着七弦,不疾不徐。黑袍迷风永不改变的冷静。
忽然铮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坠在琴弦上,打断他手下缓缓流淌的调子。
〃青袂……〃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男人喉间发出苍老的叹息。
她停下脚步。垂目注视。击打琴弦的是她发际飘落的一片枯叶,不是眼泪。青袂梦游般抬起手,抹抹脸颊。那儿空无一物,被夜风冻得冰凉又干燥。
青袂没有眼泪。在他面前,她从小到大,从不曾流过半滴泪。
黑袍中伸出细长手指,他拈起弦上枯叶,将它放在手心。
〃你回来啦。〃
她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我回来了,师父。您还没歇息么?〃
迷风的目光从琴弦上扬起,望向眼前人。她纤细的身体躲在青袍中微微发抖,脸儿还是那么白,没有一丝红晕,可散乱长发与一对跳荡着火光的绿眼睛出卖了她……眸中的艳彩就是她藏不起来的赃物。青袂,这小小的女孩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哪怕怎样努力伪装,也瞒不了。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多像一尊冰雕美人,不沾七情六欲的绝尘离俗的圣女……但他看见冰里封冻着的烈焰。她整个人透出一种从前所没有的娇媚,容光焕发,活色生香……那是少妇才有的美。苍白的花儿结出了饱满欲流的红艳浆果。冰里头窜动的火,他知道是什么事情带来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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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十七 私情(11)
她不再是〃女孩〃了,更不是圣女。尘世的情与欲,她都已尝过。她多么美……这个新婚燕尔的、脱胎换骨的,小妇人。
〃又偷着去爬树了吧。下次记得把头上的树叶摘干净了再回来。〃迷风说,〃我还没老糊涂呢。在哪里疯了一宿,浑身都是土。现在洗澡去,你该睡了。〃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为什么这些话听上去这么熟悉。青袂一言不发,披着一头拖过脚踝的长发,像个小贼悄悄绕过他,她不敢看他……啊,她还是怕他,和她六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是那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在师父眼皮底下耍着小花招的孩子,他怀里揪着胡子咯咯撒娇的心肝……天恩神赐的宝。他和她最好的光阴。
仿佛十八载时光倒流,这一刹,唰唰在他胸中团转。那是一段疾速呼啸的隧道,一切已死的梦境在幻觉中复活翻动。可是有些事情,是再也回不来的了。死去的东西永远也活不转来,他知道。
她走了。
迷风攥拢五指,那片枯叶碾碎在他掌心。纷纷屑屑的细雪从指缝飘落到黑袍上。如同他脚边早已熄灭的线香,长长余烬弯垂下来,没有了温度。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
很久以后青袂还记得,那一天她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草庐厅堂,回去她自己的卧房。
走了很远,依然听到琴声。师父还没睡,她离开之后,他还在弹琴。
师父的琴声和子衿的不同。有时她也觉得奇怪,都是七弦,为什么这两个男人弹出来的声音会有这样大的区别,几乎使人错疑那不是同一种乐器。子衿会弹好多好多中原流行的曲子,温柔的,甜蜜的……销魂蚀骨。不过他最喜欢弹给她听,那一首曲辞里有他们俩的名字的歌。你是那穿着青青衣裳的姑娘啊……我一天看不到你,就好像过了三个月啊!青袂,我们的名字在千年之前就已被写在一起,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逃也逃不开……你注定是我的人,青袂!当子衿弹琴的时候,喀都什终年寒雾也被逼退,就像他念给她听的诗句,波涛拂拂指际起,花在春风月在水。这潇洒的汉人少年宛如从天而降,他的亲吻与热情都让她意乱情迷。
而师父的琴声为什么,为什么永远这样冷。六年?还是七年了?她没听他弹过第二支曲子……那双流泻无双仙音的手,梅花三弄,空谷幽兰,他指端能够随时开出世间最美的花朵,可是他再也不给她看。她在他的琴音中长大,终于无法忍受。这个黑衣长须的男人,他的寒冷就快要把她冻僵,像一只雁,此年她终于决定追随着温暖的方向而去,远走,高飞。
她的脚步在厅堂门口停留四分之一秒。青袂飘动,再无返顾。于是她没听到有一声轻微的杂音扰乱了那熟极而流的旧曲,这些年来听惯了的调子……日日夜夜他只是弹着它,一万遍,一亿遍。不疾不徐,冷如水,静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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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十七 私情(12)
一万遍,一亿遍。再敏锐的耳朵也听不出那一点几近于无的杂音。滔滔琴声中它像朵六月天飘下的雪花,未及落地已经枯萎,留不下半丝痕迹。
一滴眼泪落在琴弦上。溅起几屑破碎光明,瞬即泯灭无踪。苍白的指尖湿了,但它娴熟的节奏从未中止。这首曲子他弹了这么多年,每个音符融化入血刻到骨头里,就算他和他的琴埋入黄土,在手指彻底腐烂为泥之前他确信,他依然能把它从头弹到尾。
天色亮了。遍山燃烧着赤红朝霞,旭日光辉中黑袍巫师仰起面,泪水沿鼻翼滑落,渗入一把长髯,无声无息。十指在弦上奔腾跳跃,一遍又一遍。那女孩不会听到。
当她离去之后,他还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弹奏着这首缓慢的、平静的歌曲。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一袭裙裳迎风招展开来,如一面旗。漫天赤霞之中,苍白的罗绮,仿佛也烧着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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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十八 重伤
十八 重伤
他说他们是武当派弟子,名叫公孙庆文的青年与他的玉瑚师妹,此年随本门师长及昆仑、峨嵋、华山、天山、东海诸派同道,在蜀山仙师率领下,当世七大剑派结盟,大举进攻折翼山。
所有人都听傻了。这些逃难的老百姓哪里懂得什么是〃剑派〃,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倒是那伙残兵败将还算有点见识,一个大兵冷笑几声:〃十年了!萨卡妖人作乱已经十年,朝廷大军尚不能扑灭,就凭你们这些江湖骗子,一群乌合之众就想攻打折翼山,做梦!〃
公孙庆文不堪受辱,憔悴面孔涨得通红。
〃不错,我们是江湖人,我们不拿朝廷俸禄不穿官服,但我们也是汉人!就算昆仑天山两派中有些异族同道,谁也不甘心看着萨卡妖人荼毒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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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当今天下大乱,有了混水摸鱼的机会了是不是?万一竟被你们赶走了萨卡人,哼哼……〃
〃军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折翼山是好玩的地方么?谁不知道打仗是送死的事,我们江湖人又不吃军中粮饷,若不愿去,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大家还不都是看不下去百姓受苦!〃
〃是是,你们厉害,大侠!这天下全靠你们了,还要王师和朝廷做什么。〃
〃再不中用,总比缩头乌龟强些。〃
大兵们登时大怒,生了锈的军刀照样呛啷出鞘。
〃小子,有种再说一遍!〃
〃谁看我我就说谁。〃公孙庆文左手抱住师妹,右手缓缓移至腰间,掣出一柄长剑,〃我师妹她一个女子也去过折翼山了,你们看看!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们这些吃着百姓血汗的军爷们,我倒想问问谁是有种的,谁亲身去见过迦罗那迦那畜生!〃
小伙子额角青筋鼓胀,腮帮咬得格吱直响。手腕一抖,那柄三尺长的软剑似游龙乱颤。剑身满布暗赤污渍,掩去了银光。在靠近吞口的地方看得分明,窄剑上刻出秋波二字,笔道凹下去的所在,赤色格外深重。
我藏在难民群中,转过了头。这柄剑出鞘时带着腥气……死去的、腐烂的鲜血气味,随着剑尖乱点它茫茫散发出来,在这充满汗臭与粪尿骚臭的逼仄房屋里,逃无可逃。
我讨厌血的味道。
〃吵什么啊,都是要死的人了,还闹!〃人堆里不知是谁鼓起勇气尖叫了一嗓子。客栈老板的身影像只老鼠,鬼鬼祟祟溜到包围圈外。
〃唉,别吵、别吵了。军爷,好歹也在小店住了这些天,看在老儿面上……那个什么……武当派的大侠,您也省点力气,别吵了,你们都是大英雄,为国为民的……〃可怜的老头打躬作揖,哭腔里吸着鼻涕,〃大伙儿都是汉人么!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这位大侠说,您是亲眼见过血魔的,不如给我们说说,那个……迦罗那迦,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我多半是看不见它恶贯满盈啦,可我要是到死都不知道把我一家害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