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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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傻瓜……”姜沉鱼低低道。
姬婴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你只是还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实知道怎么做,但是,你不忍心。”
姜沉鱼抬起眼睛,“所以,这样的我,是不是在这个圈子里注定了无法生存?”
姬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会。”
姜沉鱼凄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还要安慰我吗?”
“我说的是事实。”姬婴凝视着她,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沉鱼,你心软,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动,又很乐于助人,这些都是你的优点。而这些优点,虽然很柔软,但绝不软弱。”
姜沉鱼静静地听着。
“你的聪明并不在于比别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利害更透,而在于你非常擅于把握尺度。你具备这方面与生具来的惊人直觉,能不争时就绝不争,但一旦争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决心了要对付谁,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牵连无辜,不伤及根本,不放弃原则;而你一旦决心要帮谁,也同样强大与可靠。沉鱼,这是你的优点。”姬婴说到这里,凝眸一笑,“这优点是独一无二的,是令我,也为之艳羡的——因为,我要学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却天生就能拥有。”
姜沉鱼的声音开始发颤:“公子……”
“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告诫你的,只有两个字——等待。”
白雾在他身后依稀萦绕,姬婴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灯光,泓然一点,便可照亮人间。
于是姜沉鱼的心,就融化得彻彻底底,再无顾虑,再无保留,她流下泪来:“我发过誓……”
姬婴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我发过誓的……在那些杀手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折磨师走时,我对自己发过誓——我要记住那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要记住师走那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姜沉鱼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我不能原谅颐殊,哪怕她曾经有多可怜,现在对天下来说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谅,她仅仅是出于那么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杀我!所以,我绝对不原谅!”
姬婴温柔的看着她,顺着她的话说道:“那么,就开始好好的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牵连无辜的报仇吧。”
姜沉鱼抬起湿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权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样的威胁之后。”姬婴眼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划开了,让他变得更温柔的同时,也莫名的忧伤了起来,“其实,我有点羡慕。”
“为什么?”
“因为,等你到了我这地步时,就会发现——”姬婴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仰头望向远处的天空,淡淡道,“任性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奢侈了,奢侈的根本拥有不起,也不被允许。”
晨间的风吹拂着他的白袍,他的黑发一直往后飘啊飘,落到姜沉鱼眼中,化成了寂寥,仿佛他随时都会融化进雾色当中,不复存在。
她忽然觉得有种强烈的欲望从脚底升起来——这样的公子,好想抓住,紧紧地抓住,确实他真实存在,不会消失,确实他属于自己,彻彻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样,拼命的,紧迫的、浮躁的,难以控制的想得到!
于是,姜沉鱼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婴微微惊讶的回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刹那间,他仿佛就知道了她想说些什么:“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么的猛烈,以至于尽管姬婴想要拦阻,她还是不计后果的说了:“我仰慕公子!”
姬婴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非常古怪,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反而难以解读。
一旁的薛采,难得一见的露出了尴尬之色,默默的转身,似乎想离开,但蹑手蹑脚地走了没几步,却又停住,回头继续观望。
姜沉鱼根本无视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气把所有的话全都说了出去:“我,仰慕着公子。像畏惧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学武的剑客,仰慕一把绝世名剑;像守候三季的农夫,仰慕果实累累的秋收;像初长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经历风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开;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归来……我啊,用这世上所有美好的、温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婴静静的听完,久久的凝望,最后开口缓缓道:“谢谢。”
姜沉鱼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气和激情随着那番表白的倾诉完毕而逐渐冷却与消退,人一旦冷静下来,后悔就会开始冒头。尤其是,姬婴的那两个谢谢,无疑是一道圣旨,温柔却又彻底的宣告了这场告白的失败。
刚才为什么就那么冲动的、不计较任何后果的把这番话说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任何可能的。
一句谢谢已经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应。
可是,还是说了。
那么,既然说了,就不许后悔。
要抱着明天我就会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许留下任何遗憾、不允许顾虑任何忌讳这样的觉悟,然后,绝对不后悔。
姜沉鱼强忍下难过,逼自己抬起头来,注视着姬婴,扬唇一笑:“所以,因为公子拥有了这么美好的、温暖的仰慕,就请,不要觉得孤独。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连说了三遍最美好,一声比一声轻,但一声比一声坚定。
姬婴一向平静的鲜少变化的脸,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敲碎了,露出悲伤、感动、自责等情绪来,正在动容,身体突然一震,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弯下腰去。
姜沉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连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么了?”
姬婴用力的抓着自己的衣襟,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过气来,瞳孔也开始涣散。
姜沉鱼惊恐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难道!难道那羹汤有毒?”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颐殊给公子下毒了!正要转身去找颐殊,薛采走过来,一把将她推开,伸手从姬婴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往他嘴里倒。
姬婴吞下药后,微微舒缓,但依旧面如死灰,痛苦的说不出话,只能疲软的看了薛采一眼。薛采会意点头道:“我这就去找侯爷!”说罢,匆匆跑掉。
过不多会儿,江晚衣飞快出现,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姜沉鱼尚未来得及问他任何问题,他就已先命令侍卫将姬婴抬入房中,然后摒退了所有人,将门由内关紧。
姜沉鱼抓住薛采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公子怎么了?”
薛采的回答无比简练:“生病。”
姜沉鱼的心为之一沉:“什么病?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这样病了很久吗?”
薛采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成天跟在他身边,怎么可能不知道?”也许是她的语气过于着急,薛采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将她的手摔开,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而且,他这个病,自我跟着他之前,就已经有了。不过是一直藏着瞒着,不让任何人知道罢了……”
他接下去还说了些什么,姜沉鱼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什么都听不进,看不见,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脑海里,无比鲜明——
公子……
一直一直在生病。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姜沉鱼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浓雾迟迟不散,期待中的阳光没有出现,今日,竟是一个大阴天。
风有点凉,之前没想到会出来那么久,因此临时披上的衣衫很单薄,她揪紧了外套,感觉双腿麻木,手脚冰冷。
一旁的薛采看了她一眼后,进另一间屋取了件披风出来,丢到她身上。
当姜沉鱼为此愕然时,他别过脸,装作若无其事的说道:“这是公子的披风,便宜你了。”
披风里,果然带着熟悉的佛手柑香,姜沉鱼捧着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不知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就一阵心酸。
很茫然,很焦虑,很担忧,很悲伤……仿佛这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重重叠叠的压在了她身上,痛苦的几乎麻木。
而就在那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江晚衣走出来,对那两名侍卫吩咐了几句,刚待转身回去,姜沉鱼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问道:“公子怎么了?他怎么了?他到底是怎么了?”
江晚衣犹豫了一会儿,谨慎道:“他好点了,你别太担心……”
“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突然间变成那个样子?他这样病多久了?严重吗?那小瓶子里的是药吗?为什么吃了药还不见好呢?”她越说越焦急,最后几乎词不择意,“真的和颐殊无关吗?是不是有人给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胁他吗?是皇上……”
江晚衣立刻打断她,“淑妃娘娘!”
姜沉鱼一惊,这个称呼仿若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时,亦把种种情绪一敲而散。
她瑟缩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闪而过,转身正想进屋,袖子却被扯住。他无奈回头,看见的是姜沉鱼怯生生的目光,难以描述的轻软,却像无数根丝线,足以将任何人都束缚住。
姜沉鱼就那么楚楚可怜的看着他,扯着他的袖子,手指不停的抖啊抖的,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请……告诉我吧……”停一停,唤道,“师兄……求你……”
江晚衣面色微变,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因为,姜沉鱼的眼泪已流了下来。
豆大的眼泪,在纯净的好像用墨线勾画出来的睫线处凝结,然后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肤又更显苍白。两相对称下,焕发出一种惊人的柔弱之美。
“师兄,请告诉我,我真的、真的很担心,求你了,求求你,师兄……”她哭的泣不成声。
江晚衣的脸由白变青,又从青转白,最后长叹一声,低叹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姜沉鱼睁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声,“先天遗传。他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而心衰去世的。”
姜沉鱼想到了两年前父亲的寿宴上她所听闻的有关于姬婴的事情,他母亲就是那阵子去世的,难道,现在又轮到了公子?
“那么……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鱼连忙握住他的手,急唤道:“师兄!”
江晚衣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做了回答:“公子顽疾已久,又加之铢累寸积,过度操劳,气滞血瘀,炙火炎心,已无可根治,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温阳补气、左以扶正……”
“我听不懂……”姜沉鱼喃喃,“师兄,你说的这些词,我都听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伤之色,缓缓道:“也就是说,若他能不理会任何外事静心调养,也许还能有五年寿命。”
“那么,如果不能呢?”
“不过一年之期。”
姜沉鱼顿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袭来,然后,硬生生地将她整个人从头撕裂到脚。
她双眼一翻,向后栽倒,一旁的薛采下意识地伸手去救,结果就是连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连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后舒了口气,对薛采道:“她只是受惊过度,昏阙了。”
薛采在姜沉鱼身下咧牙道:“快把她给我挪开!看着这么瘦,竟然这么沉,压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卫将她送回房间,再折返回姬婴的房间时,就见姬婴靠躺在榻上,虽然面色犹灰,但眼睛却恢复了清澈。
“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
姬婴望着他,轻轻一叹:“你不应该告诉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会儿,又道,“但是,当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叫我师兄时,我就没有办法拒绝她,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对不起……”
姬婴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换了话题:“我真的还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无奈的摊手:“那得要你静心修养……”
“那么就当做有五年吧。”姬婴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为之气结:“公子!”
姬婴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晚衣,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江晚衣走过去,将一只瓶子递到他手中:“这是我所能配制出的最好的一种护心丸,可解你病发时一时之痛。但是,这些药都只能治标不治本……听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婴凝视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灭灭,“可是,十丈软红,我这一生,时光太短,而牵挂……却太长……”
是多少年前,在一场春雨中遇见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颜一笑,人比花娇艳;
是多少年前,在母亲床头殷殷守护,看她气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临终前,告诉他的那番话,仿若尖刀割断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筑,一瞬间,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于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
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场大雪覆尽万物,沧海桑田,从此再无所谓天堂人间;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见一株梨花,隐隐约约,隔若浮生,却最终,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近前?
十丈软红。
他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亏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帮帮我。”姬婴如此道,“给我五年吧。我不贪心,五年,就够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来。
※※※
图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铭弓于寿宴日,传旨禅帝位于公主颐殊,燕王彰华联宜王赫奕同登帝台,为伊加冕,风光一时无双。越日,璧使起航归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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