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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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们。徐业平拿起铜板往上抛,落下来,名字定了,是梅梅,也是“没没”。鸵鸵忽然推
开椅子,站起身来,往大门外面冲去。韩青也站起身来就追,在门外,他追到鸵鸵,她正面
对著墙壁擦眼泪。韩青走过去,温柔的拥住她的肩:
“不要这样子,”他说:“你会让他们两个更难过。我们一定要进去,吃完这餐饭!”
“我知道,我知道。”鸵鸵一叠连声的说:“我只是好想好想哭,你晓得我是好爱哭
的!我不能在他们面前耍是不是?”匆匆,太匆匆17/30
韩青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她擦干了泪痕,振作了一下,她重新往餐厅里走,她一面走,一面很有力的问了一句:
“韩青,你对生命都有解释,你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有意义,那么,告诉我,那个小梅梅
是怎么回事?”
韩青无言以答。他心里有几句说不出口的话;我们以为自己成熟了,但是我们什么都不
懂。我们以为可以做大人的事了,但是我们仍然在扮家家酒,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双肩挑日
月,一手揽乾坤”,实际我们又脆弱又无知!哦!老天!他仰首向天,我们实在不知道自己
做了些什么,我们也实在不知道自己懂得些什么。在这一刹那,韩青的自负和狂傲,像往低
处飞的麻雀,就这样缓缓的落于山谷。谦虚的情怀,由衷而生。同时,他也深深体会出来,
生命的奥秘,毕竟不能因为他个人的“悲”与“喜”来作定论,因为,那根本就没有定论,
来的不一定该来,走的也不一定该走。“鸵鸵,”他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我们活著,我们
看著,我们体会著,我们经历著……然后,有一天,你会写出那个——木棉花的故事。那时
的你和我,一定会比现在的你我对生命了解得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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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一段相当忙碌的日子,韩青的大学生涯,已将结束。毕业考,预官考……都
即将来临。大学四年,韩青荒唐过,游戏过,对书本痛恨过……然后,认识鸵鸵,历史从此
页开始,以往都一笔勾销。鸵鸵使他知道什么叫“爱”,鸵鸵使他去正视“生命”,鸵鸵让
他振奋,让他狂欢,让他眩惑也让他去计划未来。因而,这毕业前的一段日子,他相当用
功,他认真的去读那些“劳工关系”,不希望在毕业以后,再发现在大学四年里一无所获。
五月一日,预官放榜,没考上。换言之,他将在未来两年中,服士官役。五月三十日,
星期二,韩青上完了他大学最后的一堂课,当晚,全班举行酒会,人人举杯痛饮,他和徐业
平都喝醉了。徐业平的预官考试也没过,两人是同病相怜,都要服士官役,都要和女友告
别。醉中,还彼此不断举杯,“劝君更尽一杯酒”,为什么?不知道。六月一日开始毕业
考,韩青全心都放在考试上。不能再蹈“预官”考的覆辙。考试只考了两个整天,六月二日
考完,他知道,考得不错,过了。
六月十七日举行毕业典礼,韩青的父母弟妹都在屏东,家中小小的商店,却需要每个人
的劳力。韩青的毕业典礼,只有一个“亲人”参加,鸵鸵。他穿著学士服,不能免俗,也照
了好多照片,握著鸵鸵的手,站在华冈的那些雄伟的大建筑前;大忠馆、大成馆、大仁馆、
大义馆、大典馆、大恩馆、大慈馆、大贤馆、大庄馆、大伦馆……各“大馆”,别矣!他心
中想著,不知怎的,竟也有些依依不舍,有些若有所失,有些感慨系之的情绪。善解人意的
鸵鸵,笑吟吟的陪他处处留影,然后,忽然惊奇的说:
“你们这学校,什么馆都有了,怎么没有大笑馆?”
“大笑馆?”他惊愕的瞪著她。“如果依你的个性的话,还该有个大哭馆呢!”“别糗
我!爱哭爱笑是我的特色,包你以后碰不到比我更爱哭爱笑的女孩!”“谢了!我只要碰这
一个!”
她红了脸,相处这么久了,她仍然会为他偶尔双关一下的用字脸红。她看著那些建筑,
正色说:
“我不是说大笑馆,这儿又不是迪斯奈乐园。我是说孝顺的孝,你看,忠孝仁义,就缺
了个孝字!念起来怪怪的。而且,既有大慈馆,为何不来个大悲馆!”
“大悲馆?你今天的谬论真多!”
“大慈大悲,是佛家最高的境界!我佛如来,勘透人生,才有大慈大悲之想。”“什么
时候,你怎么对佛学也有兴趣了?”他问。
“我家世代信佛教,只为了祈求菩萨保平安,我们人类,对神的要求都很多。尤其在需
要神的时候,人是很自私的。可是,佛家的许多思想,是很玄的,很深奥的,我家全家,可
没有一个人去研究佛家思想,除了我以外。我也是最近才找了些书来看。”“为什么看这些
书?”“我也不知道。只为了想看吧!我看书的范围本来就很广泛。你知道,佛家最让人深
思的是‘禅’的境界,禅这个字很难解释,你只能去意会。”
“你意会到些什么?”“有就是没有,真就是假,得到就是失去,存在就是不存在,最
近的就是最远的,最好的也是最坏的……于是,大彻大悟;有我也等于无我!”
他盯著她,不知怎的,心里竟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谈什么真就是假,谈什么得到就
是失去……他不喜欢这个话题,离别在即,所有的谈话都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安的地方,他握
牢了她的手,诚挚的说:“我不够资格谈禅,我也不懂得禅。我只知道,得到决不是失去。
鸵鸵,今天只有你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你代表了我所有的家人,所以,愿意我用‘妻子’的
名义来称呼你吗?最起码,你知我知,你是我的妻子!”
她抬头看他,把头柔顺的靠在他肩上。
“知道就是不知道……”她还陷在她那一知半解的“禅”的意境中:“愿意就是不愿
意,所有就是一无所有……”
“喂喂!”他对著她的耳朵大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天就是地,地就是天,阴就
是阳,阳就是阴,乾就是坤,坤就是乾,丈夫是我,你就是妻!”
她睁大眼睛被他这一篇胡说八道,弄得大笑起来。于是,他们在笑声中离别华冈,车子
渐行渐远,华冈隐在雾色中,若有若无,如真如幻。离愁别绪,齐涌而来,韩青望着华冈那
些建筑物从视线中消失,还真的感到“有就是没有,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远
的……”他摔摔头,摔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摔掉这种怆恻的悲凉……摔掉,摔掉,摔
掉。
可是,有些发生的事会是你永远摔不掉的。
这天,徐业平兄弟带著方克梅和丁香一起来了。徐业伟拉开他的大嗓门,坚持的喊:
“走走!我们一起去金山游泳去!今天我作东,我们在那儿露营!帐篷、睡袋、手电
筒……我统统都带了,吴天威把他的车借给我们用!走走!把握这最后几天,我们疯疯狂狂
的玩它两天!丁香!”他回头喊:“你有没有忘记我的手鼓?如果你忘了,我敲掉你的小脑
袋!”
“没有忘哪!”丁香笑吟吟的应著。“我亲自把它抱到车上去的!”“走走走!”徐业
伟说是风就是雨,去拉每一个人,扯每一个人。“走啊!你们大家!”
韩青有些犹豫,因为鸵鸵从华冈下山后就感冒了,他最怕她生病,很担心她是否吃得消
去海边再吹吹风,泡泡水。而且,在这即将离别的日子里,他那么柔情缱绻,只想两个人腻
在一起,并不太愿意和一群人在一块儿。他想了想,摸摸鸵鸵的额,要命,真的在发烧了。
“这样吧,”他说:“你们先去,我和鸵鸵明天来加入你们,今天我要带她去看医
生!”
徐业伟瞪著鸵鸵,笑著:
“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生病!假若你和我一样,又上山,又下海,包你会结结实实,
长命百岁!好了!”他掉头向大家,呼叱著:“要去的就快去吧,难得我小爷肯为大家举行
惜别晚会,不去的别后悔!”“是啊!”丁香笑著接口。“我们还要生营火呢!”
“那么,”徐业平笑著对韩青作了个鬼脸。“你们明天一定要赶来,我们先去了!”
“好!”韩青同意。“走啊!走啊!走啊!”徐业伟一边笑著,一边往外跑,丁香像个小影
子般跟着他。他们冲出了门,徐业伟还在高声唱著:“欢乐年华,一刻不停留,
时光匆匆,啊呀呀呀呀呀,
要把握!”徐业伟每次的出现,都像阵狂飙,等他们全体走了,韩青才透出口气来。拉
著鸵鸵,他央求她去看医生,她直播头,他就用双手捧定了她的头,重重的吻她,她挣扎开
去,嚷著:
“你就是这样,传染了有什么好?”
“我就是安心要传染,”他正色说,这是他们间经常发生的事,他总要重复他的歪理
由。“希望你身上的细菌能移到我身上来,那么,你原有九分病,我分担一半,你就只有四
分半的病了!”“唉!”鸵鸵叹著气。“韩青!”她的眼圈又红了。“没认识你以前,我虽
然交了好多男朋友,可是,只有你让我了解什么叫爱情。”“如果你真了解了,就为我去看
看医生吧!”他继续央求。“吃点药,明天好了,我们才能好好的玩,是不是?你答应过
我,要为我爱惜你自己,假若你这么任性,我去服兵役的时候,怎么能放得下心?”“好好
好,我去,我去!”她屈服了。叹著气。“你以前说,我像你的母亲、姐妹、爱人、妻子、
女儿……其实,正相反,你才像我的父亲、兄弟、朋友、爱人、丈夫……及一切!”
他屏息三秒钟,为了她这句话,然后,他又重重的吻了她。终于,她去看了医生,只是
感冒,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他喂她吃了药,就强迫她卧床休息。感冒药里总混合著镇定剂,
她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他又和往常一样,搬张椅子坐在床前,痴痴的看著她的睡
相,看著她低阖的睫毛,看著她小巧的鼻子,看著她微向上弯的嘴角……他的爱人、朋友、
姐妹、妻子。唔,这是他的妻子!不论是否缺一道法律程序,她已是他的妻子!奇怪,为什
么有句俗话说:太太是人家的好!他就觉得,一千千,一万万个觉得:太太是自己的好!
晚上七点多钟,鸵鸵还没睡醒,房东太太忽然来敲门,说有金山来的长途电话,他冲下
楼去接电话,心里一点什么预感都没有,只以为是徐业平他们不甘寂寞,要他提前去参加
“营火”会。拿起电话,他听到的是方克梅的声音,哭泣著,一连串的说:“韩青,徐业伟
淹死了!你快来,业平和丁香都快发疯了!你快来,徐业伟淹死了!”匆匆,太匆匆18/30
“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业伟?那又会疯又会笑又会闹,又健康,又擅
长游泳的孩子?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有生命力的孩子?不不,这是个玩笑,这一定是
个玩笑!徐业伟那么疯,什么玩笑都开得出来!这一定是个玩笑!“韩青,是真的!”方克
梅泣不成声。“他下午游出去,就没游回来,大家一直找,一直找……救生员和救生艇都出
动了,是真的!他们找到了他……刚才找到,已经……已经……已经死了!真的……真
的……”
抛下电话,他一回头,发现鸵鸵直挺挺的站在门外。
“发生了什么事?”鸵鸵问。
“我要赶到金山去!”他喊著,声音粗哑:“他们说,徐业伟淹死了!”鸵鸵脸色惨
白。“我跟你一起去!”她喊。
“你不要去!”他往三楼下冲。“你去躺著!”
“我要去!”鸵鸵坚决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们在八点钟左右赶到了金山。海边都是人,警员、救生人员、安全人员,以及徐业伟
的父母、弟妹……全来了。徐业平一看到韩青,就死命的抓著他,摇撼著他的身子,声嘶力
竭的喊:“你相信吗?你相信吗?这事会发生在小伟身上,你相信吗?他的活力是用不完
的,他的生命力比什么都强,他才只有十九岁,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为什么?为什
么?为什么?韩青,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韩青无言以答。站在那海风扑面的沙滩上,他看到徐家两老哭成一团,看到那已被遮盖
住的遗体;尤其,他看到那面手鼓,丁香正傻傻的、痴痴的紧抱著那手鼓……他什么都忍不
住了,他痛哭起来了,跌坐在沙滩上,他用手捧住头,大哭特哭,泪如泉涌。鸵鸵用双手抱
紧了他的头,她也哭著,却没有像他那样沉痛得忘形,她还试图要唤醒他:
“韩青,别这样。韩青,你该去安慰他们的,你自己怎么反而哭成这样呢?”她抽抽鼻
子,用手臂抹眼泪:“韩青,你不是说过,生命的来与去,都是自然的……”
“不自然!不自然!不自然!”他激烈的大喊:“如果老得像太师母,是应该去的。可
是,小伟的生命还在最强盛最美好的时候,他怎么可以去?他怎么可以去?”他仰头大叫:
“上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上帝无言,海风无语。海浪扑打著岩石,发出一连串澎湃的音响:砰砰,砰砰!犹如徐
业伟还在敲击著手鼓的声音。手鼓!他回头看,丁香孤独的、不受人注意的坐在沙滩上,怀
里紧紧抱著那面手鼓,身上还穿著件游泳衣。他站起身来了,踉跄的走到丁香身边去。“丁
香!”他哑著喉咙喊:“丁香!”
丁香像从沉睡中醒来,她抬起头,脸色白得像月光,眼睛黑幽幽的如两泓不见底的深
潭。她居然没有哭,她脸上一点儿泪痕都没有,一丝丝都没有。
“他说他前辈子是一条鱼,”丁香细声细气的说:“结果,他去了。海,把他收回去
了。”
“丁香!”他沉痛的握著那小小的肩,用力的唤著:“哭吧!丁香,哭吧!”“不
不!”丁香轻轻的摇摇头,还像在做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