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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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他开始疯狂般的找工作。此时,方克梅已经嫁了,徐业平心灰意冷之余,正发狠的准备
托福考试,预备出国了。没有一个人像韩青这样疯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两千封求职信,
而在接踵而来的一个月以内,又马不停蹄的去应征、面试、考试了数十家公司,徐业平骂他
是“狂人”。可是,当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时被三家大企业公司录取,只等他自己来
选择,该进那一家公司去工作。
鸵鸵和他的重聚,带来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开始深深体会到鸵鸵信中所说的一切,她
变了!变得成熟,变得稳重,变得高贵,变得深谋远虑……变得那么多,以至于,他痛楚的
感到,她和他之间,已那么陌生了。陌生得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恍如一梦。当他必须在三个
工作中选一个的时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个高薪的工作,和鸵鸵马上结婚。”可
是,在徐家,鸵鸵和他单独的、恳切的深谈了一次:
“当你决定工作的时候,最好不要考虑我,只考虑你自己,适合于什么工作。”“我怎
能不考虑你?”他懊恼的大叫:“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到处乱撞,为了你才考虑待遇,工作性
质,工作环境,和工作地点!”他深吸口气,不要叫,不能叫,要跟她好好谈,要表示风
度,要表示“成熟”。他开始沉痛的正视她,一本正经的问:“鸵鸵,你还要不要嫁给
我?”
鸵鸵凝视他,真切的凝视他。
“我以为我给你的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摇头。“完全不清楚。鸵鸵,你说了两种可能性,一是嫁给我,用你四
十年的生命来补报我。一是离开我,等野倦了,再回头来瞧瞧旧巢。现在,”他握住她的
手。“你到底选择了哪一样?”她想把脸转开。“韩青,我想……我配不上你!”她挣扎
著,嗫嚅著说:“你就……放了我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再爱我了,不再要我了!对吗?”他有了几分火气。
“你的意思是,四年间点点滴滴,都要一笔勾销了,是吗?看著我!准确的回答我!不要再
用模棱两可的句子来搪塞我!”
“韩青!”她喊了出来,被迫的面对著他。“我刚刚才大学毕业,我还不想结婚!我
想,我从头到底就没有稳定过!我对我自己善变的个性太害怕!而你,韩青,你如此纯真,
一直纯真得像个小男生!你正视一下我们的前途吧,如果我们真结婚了,会幸福吗?会幸福
吗?”“为什么不会?”他用力的问:“只要我们相爱,为什么不会?”“相爱是不够
的!”她终于有力的说了出来。“韩青,两个生长自不同环境的人,要结为夫妻,共同去生
活数十年,并不仅仅是相爱就够了!还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朋友,共同的
社会阶层,共同的境界,共同的生活水平,……否则,爱情禁不起三年的考验,就会化为飞
灰!韩青,你看过爱得死去活来终于结合的夫妻,却在数年后反目成仇而离婚的例子
吗?……”“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有丝毫共同点?”
“以前,我认为我们有。那时,我是一个单纯调皮的大学女生,你是个单纯调皮的大学
男生!那时,我们的确是在同一个水平上。我们的爱好兴趣都很接近,弹吉他,唱民歌,批
评教授,埋怨社会,什么事都不懂,却目空一切!真的,韩青,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的,所
以我们会相爱。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同了。”“怎么不同了?”他追问:“除了一件,你
变得现实了!你开始追求物质生活了!”她抬眼看他,泪水冲进了眼眶。
他立刻后悔了。“原谅我!”他说,握紧她。“你使我心乱如麻,你使我口不择言,我
并不是要讽刺你,我只想找出我们之间问题的症结!”“你说对了!”她含泪点头。“我变
得现实了!我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绝对赶不上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我知道送一
束玫瑰花也要你有钱去买一束玫瑰花!我知道当两个人望著月亮互诉爱情的时候必须先吃饱
肚子!我知道你要一个如诗如梦,飘逸美丽的妻子,绝不要一个蓬头垢面洗衣擦地板的女
人……”“停!”他说:“我们的问题归纳到了最后一个字:钱”
她深深摇头,深深深深的摇头,她注视他的眼光,如同注视一个不解事的、天真的孩
子。
“并不是那一个字。韩青,或者说,不止那一个字。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例如,我花了
很多时间学英文,学法文,我一直想去欧洲,一直想写点什么。你认为,我这种人——我并
不是说我很高贵,我只是强调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能不能到屏东一个小乡镇上,去当个心满
意足的杂货店老板娘呢!去当你父母的乖儿媳妇呢!”
韩青面色转白了。“我从不以我的家庭为耻辱!”他正色说。
鸵鸵的脸色也转白了。
“假若你认为我说这句话,是表示我轻视你的家庭,那么,我们两个的境界就已经差得
太远了!”她沉痛的说,把手压在胃上,她的情绪一激动,那胃就又开始作怪了。“我从来
没有轻视过你的家庭,我只是举个例子,表示我们之间,还有许多以前根本没有去想过的问
题!人,不是可以离群独居的,人是除了夫妻关系之外,还要有父母,亲戚,朋友,和社会
大众的!你……你……”她说不清楚,泪水就夺眶而出:“你根本不了解我!”她站起身
来,往门外就冲去。
“慢著!”
他大踏步走过去,拦住她,他的眼眶涨红了,眼光死死的盯著她:“我知道我们之间已
有距离,不过,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距离。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他深吸口气:“鸵
鸵,你还爱我吗?”泪珠从她面庞上纷纷滚落。
“这就是我最大的烦恼!”她坦白说:“韩青,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从来没有!”
他静静的看她,认真的看她,深深的看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说:“谢谢你!鸵
鸵。谢谢你这句话。我或者很天真,我或者很幼稚,我或者还没有成熟,我或者不能给你安
全感。但是,只要有你这句话,我的信心永不动摇。鸵鸵,你帮我做了一个决定,现在有三
个工作等著我去做,其中只有一家公司在南部,我决定回南部去工作了。我想,我现在也很
脆弱,我要回到一个宠我的家庭里去。然后,我在南部打我的天下,你在北部打你的天下,
我们暂时分开,让我们两个都认真的考虑一下,我们还有没有结合的希望。”他喉中哽了
哽,唇边却浮起一个微笑。“鸵鸵,你知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
“我知道。”她也微笑起来,虽然泪珠仍然晶莹的挂在面颊上。“八月二十四日,我们
认识,整整四十六个月了。”
“当我们有一天,庆祝我们认识四十六周年的时候,我希望你会对我说一句,你从没后
悔嫁给我!”他说。眼睛又闪亮了,面庞上又绽满了希望的光彩。“鸵鸵,记得我服役前
夕,你在我枕上留条子,你写著:‘青,你要回来娶我,你一定要回来娶我!我等你!我一
定等你!’你还写著:‘我一字一泪,若神天上果有知,愿你成全我的心愿,我愿弃名利,
抛世俗,只愿与你比翼双飞,此生此世。’瞧,我都会背诵了。鸵鸵,你还记得吗?”
“是,我记得。”她眼中又蒙上了泪影,声音里迸裂著痛楚。“记得每一句誓言,记得每一
个片段,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所有的点点滴滴。”“但是,那些山盟海誓,总不会随风
飘散吧?大学生的恋爱,再怎么不成熟,总不会只是儿戏吧?”
“不。韩青。”她咬紧牙关,蹙著眉,试著想让他了解。“我并没有否认我们过去的
爱,我并没有想抹煞我们那四年,你也知道,在这四年中,我做了多么完整的奉献,你一直
是我生活中的重心……”“现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他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鸵
鸵,”他深沉的说,语气郑重,眼神愁苦。“坦白告诉我吧!不要用‘成长’‘境界’‘成
熟’这种大题目来挡住我的视线,坦白的告诉我,你生命里又有了别人,是吗?我们之间有
了第三者,是吗?”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吟了片刻。
“你知道,我们之间一直有第三者,我不否认,目前还有别人在追求我。可是,这些年
来,我并没有背叛过你,也没有隐瞒过你什么,是不是?我一直是很诚实的,是不是?那些
第三者,也从没把我们分开过,是不是?”
“那么,”他屏息说:“我们的问题,确实是在我‘不够成熟’、‘没有长大’、‘不
能给你安全感’上?”“是。”“经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以后,用这些理由来分手,
会不会太牵强了?”他激烈的说,立刻,他又后悔说这几句话了,是的,他还不够成熟,说
这几句负气的话,就表示他还没成熟!他深深叹了口长气,接著说:“好!我承认我不够成
熟!但是,鸵鸵,”他加强了语气:“等我!等我!”他低语,热烈而诚挚,每个字都挖自
肺腑深处:“等我,我会很快的追上你的境界!走入你那个成人的世界!等我来娶你!我相
信,将来带你去巴黎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我!现在,我离开你,让你一个人去思考,让
我一个人去奋斗……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都需要‘孤独’一阵……”
“就像那个暑假,你拚了命去打工一样。”她回忆的说,唇边浮起温柔的微笑,眼底流
露著欣赏的光华。“你知道吗?韩青,那是你最深刻打进我内心去的一次!你那么坚强,高
傲,潇洒。整个暑假,你离开我,让我去面对自己!”
“现在,又是一次,该我坚强潇洒的时候了!”他凄苦的微笑起来。“最起码,我还懂
得一件事,‘爱’一个人,不要去‘缠’一个人,奉献自己,而不要去左右对方的意志!”
匆匆,太匆匆26/30
她仰著头看他,眼睛闪著光彩。
“你知道吗?”她由衷的说:“你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爱的!”“你知道吗?”他也
由衷的说:“你也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爱的!”他们又相对注视,彼此都在彼此身上、脸
上,看到那些逝去的岁月,看到那些已过去的欢乐,看到那些数不清的誓言,看到那些点点
滴滴,丝丝缕缕的爱。终于,韩青沉痛的把手压在她手上,握紧她,痛楚的从齿缝中迸出一
句话来:
“鸵鸵,我们是怎么了?我们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我们还相爱,如果我们还彼此欣赏,
是什么东西把我们隔开了?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鸵鸵虚弱而诚实的回答。“我
想,这样东西的名字可能就叫‘考验’,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考验,才知道是否能共享未
来。”“难道四年多的考验还不够?”
“那四年,我们并没有面临‘考验’,我们只是忙著去‘恋爱’!如今,除了恋爱之
外,我们要面对的真实人生,这才是最重要的!韩青,我在信里写过,成长的每个步骤都很
痛苦,这考验也是痛苦的,熬过了,我们在人生的境界里,就真正可以所向披靡了。熬不
过,你就还是个大学小男生!而我……”“你已经不是个大学小女生了。”他接口。
“是的。”她含泪点头。
“好!”他坚决的说:“给我时间!让我长大!让我来通过这段考验!让我向你证实我
自己!”然后,他又瞅了她好一会儿,就猝然转开身子,大声说:“在我‘缠’住你以前,
快走吧!”她挥去泪痕,再凝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转身欲去。
“鸵鸵!”他背对著她说:“我爱你!永远爱你!”
她收住脚步,怔了怔。然后,她飞奔回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把湿漉漉的面颊紧贴在
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又轻又快的说:“谢谢你能了解我,谢谢你能体贴我,谢谢你能为我去
单独奋斗,谢谢你能这么深切的爱我,谢谢你给了我最快乐的四年,谢谢你一切的一切!”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回头去看她,不让自己再去抓住她。而泪水,却极不争气的往自
己眼里冲去。他觉得心碎了,心完完全全的碎了。不知怎的,他就觉得这场面像是在诀别似
的!她那一连串的“谢谢你”让他每根神经都绞痛了,他真想对她大喊:“不要谢我,只要
嫁我!”
不行!他知道。如果他这样说,她会轻视他!她会认为他肤浅,幼稚、不成熟。而现
在,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她轻视。他的腰杆笔直,身子僵硬,站立在那儿!他像个石像
般动也不动。然后,她又在他耳边低语:
“如果你耳朵痒的时候,不妨打个电话给我!”然后,她说了最后一句:“再见了!韩
青!”
“再见了,鸵鸵!”他也哑声回答,依旧没有回头。
她放开他,转身飞奔而去了。
他依然挺立在那儿。听著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
失……似乎一步一步消失到了世界的尽头。每个脚步都踩碎了他的心,不知怎的,他就觉得
整颗心都撕裂了,都粉碎了。
人类的悲哀,就在于永远不能预知未来。假若韩青那时能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恐怕他
宁可被她轻视,宁可“缠”住她,也不会放她走的。但是,他不能预测未来,他竟然不能预
测未来!匆匆,太匆匆27/3021
两天后,韩青回到了屏东,开始就任于某产物有限公司。受训一个月后,立即被编为正
式职员,负责推展业务方面的工作。韩青又像那个暑假一样,进入了一种“疯狂”的工作状
态中。从早上八点钟上班,他下班后再加班,总要忙到晚上十点十一点,回到家里,往往都
已三更半夜。韩青的父母,用慈爱的胸怀迎接著这在外已流浪多年的儿子,两老从不问什
么,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