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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青色平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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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当心自己的一切,努力使自己更能配得上这份爱情。他留心自己的仪容外表和言谈举止,他现在更加的稳重平和,姿态端挺,仿佛比从前英俊了一些似的,田庄开始有人夸他是“黄瓜小伙”——当地赞美小伙子标致的一个专用名词。
至于以后的路,他也想了一下:他一个小小的乡村兽医,无怪春叶看不上他,可是他学了这个,总不好半途而废。他想好了,农户的庭院养殖成不了大气候,本地的畜种退化,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他以后要引进良种——那天他到曹沟镇,就是到一个良种场看了一下。
驴马牛骡作为一种畜力,已经发展到了尽头,农村将很快实现全面的机械化。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牛肉和牛奶的需求量自然会提高,而且全民喝牛奶也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养肉牛奶牛将大有可为……他想;要在一个较大的范围内把良种推广开来,就要考虑实行人工授精……可是作为一个未婚的青年,似乎有些“那个”,他想起春叶那天打“采花贼”,红着脸,他非常在乎她的看法,所以他打算,这一切等结了婚以后再……
他是怀着这样一种憧憬和美好的设想走进了初夏。
一天,他路过圩里。圩里总共两排人家,就是明喜和慧英家的那两排,后面那一排屋后是臭橘障子,这就是圩界。隔着残缺不全的臭橘障子,他瞥见几个女孩子,在那儿绕着两棵苦楝树玩,有说有笑的,春叶也在内。
苦楝树落了满地粉紫色的碎花,而树冠上仍是繁密的粉紫色花团,几个女孩子仿佛绕在粉紫色的云里。他听见采菱的声音:“春叶,你看,过来,过去……过来……”她在两株几乎是并生的苦楝树中间穿过来,又穿过去,春叶在旁边站着,似乎很无奈的样子。她们在做什么呢?绪东很费解,然而也微笑了。他骑车过去了。
这两棵树是杏花家的,一对要好的姐妹似的依偎着生长。她们本来是结伴上厕所来着,采菱忽发奇想,叫大家都从这两棵树中间钻钻看。她自己先侧着身子,很轻松就过去了,她妹妹十七岁的采芝也过去了,而且更轻松。春叶也试试,却横竖过不去,无论她怎么变换角度,收紧肚子,还是过不去——胸脯太高了。采菱一个劲儿地嘲笑她,又一遍一遍地过来过去,刺激她。春叶无可奈何,她能怎样呢?
春柳小心地蹭着,过去了;小桂过得也很轻松,游鱼似的灵巧;杏花也卡住了,春叶兴高采烈起来,她终于有人作伴了,仿佛黄泉路上抓住个伙计。杏花不是胸脯子高,她是整个的肥,不到一米六的个子实墩墩的,仿佛装满了面粉的白面口袋,上下一笼统,没什么凸凹线条。她的脸也又白又腻,一个面饼子似的,有一种半透明的光泽,而且眉目生得清秀,双眼皮的深痕像是刻刀刻过——“二八无丑女”,她二十了,虽然身材不太好,还不失为一个美女。
2
但是今天,采菱一干人把她曼妙的眉目一笔抹煞,全都嘲笑起来了:“杏花,你也不少吃点,你早该减肥啦!”杏花气鼓鼓的,一时又说不出话来。春叶也没作声,她的情况似乎不是少吃一口就可以解决的。
小桂给杏花出主意——馊主意:“杏花,我告诉你,你早上吃两口稀饭,中午一根黄瓜,晚上不要吃,没几天就会瘦下来。”杏花道:“你想坑我?你米饭一吃两大碗,我才一碗。我们这个是天生的,喝凉水也上膘。你看,猴子吃得再多它还是猴子,猪吃得再少它还是猪……”采菱笑道:“那你是猪罗?”杏花气结,过去拉了春叶,两人穿巷子往前头去了。
杏花爸妈住前屋。这儿管前屋叫“过屋”或“过道”,又都叫讹了,叫成“个屋”、“个道”,说谁谁家盖了三间“个道”,外来的人简直不知所云。两人穿过中间真正的过道往堂屋去。杏花住堂屋东头,用个湖绿色的布幔子和厅堂隔断,布幔子上满满的印着松鹤延年的图案。她哥田磊结婚几年了,没分家,一家三口住西屋。反正总共兄妹俩,杏花过不了两三年就嫁人了,用不着分家。
两个人来到厦檐下。杏花的嫂子打扮好了,从西屋出来,粉白脂红的向春叶打招呼:“赶集去啊?”——大李庄今天逢集——春叶笑道:“不去,上集妈去过了,家里青货还有。”杏花嫂子就挽个塑编扁篮子,一扭一扭地往朝过道去。猩红色的外套极其短小,闪出淡蓝牛仔裤腰上绣的一排花纹,脚上高跟皮鞋,那鞋跟锥子似的——怎么能不扭!烫一种“拉丝头”,当时很时髦的发型,去年春上烫的。刚烫那阵子齐耳朵,极其蓬勃地向四面炸开,仿佛被人当头扔了一捆正炸的炮仗,炸得头发一片枯焦,都闻得见硝烟味。现在长了,只见一蓬稻草似的横担在肩头,有种雄狮的派头。两个姑娘眼睁睁地望着她,直到她跨上自行车消失不见。杏花撇了撇嘴,春叶的眼神却有些迷惘。
农村里多的是这种情况,少妇打扮得姑娘家更俏。也许经济上能够自立,也许没了爸妈的管束,一切可以自己做主。她们穿最时兴的衣服,在家喂猪抱孩子也化妆,一头秀发更是不知怎样摆弄才好。杏花嫂子就是这样的人。
杏花替她统计过,夏天单是黑裙子就有八条:长的、短的、大摆的、直筒的、带折裥的、缀蕾丝花边的、腰际系着蝴蝶状大飘带的……头上的发卡、发圈、头花、发网之类有十二种。她的满头“拉丝”有时候披着;有时候用大卡子卡着,垂在颈后;又有时候向上卡成反翘;有时候弄成一堆在天灵盖上,故意用梳子的尖柄儿挑得一团凌乱,大榆树上的老鸹窝一般;有时候又用发网束成个紧小的髻子,那么大一担稻草,那么小而疏的发网,她有本事弄成“发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戴银戒指,充银的耳坠子,夏天的连衣裙领口闪出假珍珠项链,她说是真的,一百八十元买的,谁知道?
她还爱在脸上做文章:拔眉毛,摩脸,夹眼睫毛,涂粉底眼影胭脂口红……一切可以涂的东西。她的涂已经到了一种程度,一种境界,人们看见了她脸上的东西而完全忽略了她的脸,仿佛读一篇文章,只看着文字忽略了标点符号。她的眉目五官早已沦为标点符号,她文章的附庸:极稀的眉毛钳得极细,断断续续仿佛省略号;两个蝌蚪眼黑黑的,标准的两个逗号,印刷体;鼻子是一个惊叹号——说实在话,她有极挺直的一个漂亮鼻梁;嘴巴是句号,标准的樱桃小口……她脸上是一篇完整的文章,词藻华丽、堆砌,内容空洞无物,虽然她几乎不识字,一生没做过文章。
3
她几乎不下地干活。她和田磊是自由恋爱结的婚,田磊去她村上帮人盖房子,谈上的。结婚之后,初来乍到的新娘子,一家人也有些宠着她,不下地干活也就罢了,杏花爸妈年轻,再加上杏花,地里的活干得完。
婚后六个半月生个六斤半重的孩子——这倒没什么,孩子长得和田磊一个模子。于是又在家奶孩子,奶了两年,孩子断奶了,她仍旧不下地。杏花妈得了肩周炎,一些重活干不了,开始发急,叫田磊:“你媳妇不是城里人,怎么这些年都城里人一样,什么活也不干,等一天我和你爸死了,你们吃什么呀?”她很不满了。
她还有一点更不满,田磊一年到头在外做活,钱从来不交家里一分,孩子的吃药打针钱都是爷爷奶奶掏的。他挣下的钱呢?还不都叫他媳妇花了。六十块钱买条裤子,一百元买条裙子,一百五的马靴,四十块钱一支口红,五十块一瓶雪花膏……老人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自己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攒下来卖了,买点油盐酱醋,她心疼呀。
她说,她跟田磊说,当着媳妇的面说盐道醋,媳妇也不满了,婆媳渐渐吵起嘴来,越吵越升级,经常在院子里掐腰对骂,田磊夹在当中两头受气,风箱里的老鼠似的。有时候看他媳妇实在过分,也打,打得满地翻滚,狼嚎鬼叫的,打过之后还是那样。杏花很不喜欢她嫂子,她嫂子也不喜欢她——喜与憎是相互的,可是也有例外,“剃头挑子一头热”,像某些人的恋爱。
杏花看她嫂子不见了,撇得两个嘴角要掉下地来,说:“昨天晚上差一点又吵起来……”春叶“嘘——”一声止住她,万一她嫂子忽然回来呢?她的眼神仍旧有些迷惘,她猜不透这样的女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就像杏花嫂子猜不透她田春叶的心事一样。
杏花也就闭了嘴,进屋拿了一双才缦了白布的鞋垫出来,叫春叶在上头画一朵石榴花,再一个大石榴。春叶道:“一个现在的,一个是秋天的,怎么画一起?”杏花一声不吭,把她拉到院中。井边有株石榴树,蓬蓬地开着火焰般的花朵,她指点着:“你看,这一个是最先开的,那一个骨朵才点点大,等它开的时候,这一个肯定老大了。”春叶点头,捏一枝石榴花细看了一会儿,回屋画。杏花找了纸笔给她,春叶先用铅笔打个稿子,杏花看了满意,就用圆珠笔描在鞋垫上。一朵蓬勃怒放的花,一个大石榴,还有几片叶子。
画好了,杏花开始找材料,准备纳。屋后早没了采菱等人的声音,不知哪里去了。春叶自个儿出来,往家去。路头上有一丛臭橘障子,开着极密的白花,在黛黑的蓬松丰满的枝稍上,仿佛古时贵妇人簪的满头花钿。春叶立着看了一会儿,穿过巷子,往前头走。
一只鸟从村北飞过来,一路叫着:“光棍好过,不要老婆!”一直飞到村子的最南头,栖在一株合欢的枝上,还是一遍一遍的苦苦劝着:“光棍好过,不要老婆!光棍好过,不要老婆……”本地人叫它“光棍鸟”。它是没有家的,据说它把蛋生在别的鸟的巢里……
春柳还没有回来,妈走亲戚去了,春叶在门楣上一个小洞里摸着钥匙,开了门。家里静悄悄的,一只小白蝴蝶绕着晾绳飞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太寂寞,自己飞走了。春叶没开屋门,就在厦檐下呆坐。她知道就是进了屋,也还是一样呆坐。
每年种完春茬地到麦收之间,总有一段时间的闲暇。这时候白昼长了,长得叫人难过,而夜也并没有缩短似的,照旧是漫漫长夜……大自然在热闹蓬勃地开放,炸烈,这人世却是静谧寂寞得出奇。
石榴年年开花,每一年的花开几乎都是一样的;光棍鸟年年苦口婆心的劝人,调子一点没变;可人世间照旧年年有人结婚,也没变。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是不会变的,年年种、收、纳鞋垫、织毛衣、拆毛衣,几乎都是一样的——除了岁数。
春叶眼睛望着门楼子上的瓦片,呆呆的。她的心不在眼睛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影儿移到正中来了,一根竹竿戳在桃树下的一堆沙上,它的影子缩到一天中的最短。春叶忽然想起一句话:“长的是磨难,短的是的生”,忘了是从哪里看来的。她在想,努力想这句话的出处,这时春柳回来了。
大人都不在家,姐妹俩随便吃了一点,歪在床上,说闲话。看看到下午两三点钟,春柳站了起来:她约了采芝剜猪菜。春叶自己发了一阵呆,拿了一双未完工的鞋垫来做。是十字绣,细细密密的小眼儿,小格子,叫人眼花。做了一会儿,她起身到杏花家去。
杏花家仿佛在举行鞋垫的赛会,采菱和小桂都带了自己的活计去纳着。她们有的是十字绣,纳出八瓣花、万字连环。这种活计先要紧的是抽丝,用一块上好的细布,把经线纬线按一定的规律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成为一种网状,针脚就下在网眼里。又有一种是两只鞋垫合抱着,中间填上旧布什么的,用彩线细密地纳下去,完工之后用刀片割开来,就成为一种羊毛毯似的绵软厚实的而且有精美花纹的艺术品。杏花正在用这种方法纳她的石榴。
春叶和她们坐在厦檐下绣着,大家互相看着伙伴的手工。午后的斜阳照在院子里,她们在厦檐的阴影里,阳光照不到她们身上。
春叶做过许多许多的鞋垫,各种各样的颜色纹样,自家垫不完,哥哥拿去送人,他在伙房里的同事,外头交游的朋友,据说他们都当宝贝似的,还说要来瞻仰做鞋垫的妹妹,春叶嗤之以鼻。
她知道唐朝有宫女把诗缝在军衣里,后来落到边士手上,成就了一段姻缘。她不会,她虽然无聊,还没无聊到那种程度。她知道世上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就连她哥也不是好东西。上学的时候打架,不上学了在家干活拈轻怕重,什么责任也不担。早先学瓦工,没几天嚷太苦,不干了;又去学木工,做了倒有半年,差一点叫电刨刨去一截手指头,又不干了。闲了几个月,又去学厨子。现在长得白白胖胖,回家也净讲吃吃喝喝和饭店里大主顾的逸事。
她做着手工,可是提不起精神,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似乎是一种病,传染病,杏花也没精神了,小桂靠着椅子舒懒腰。采菱问:“是不是眼花了?出去走一走再来做嘛!”
春叶真个出去走了走,看看石榴花,又舀水洗手——如果手上有汗,丝线就涩了,拽不动。她洗完手去看窗台上,晾着满满的鞋垫子,半新的、半旧的、极破旧的。有一双是十字绣,红布底子,用黄白黑三色丝线绣的,早看不出是什么纹样,被脚汗腐蚀得血肉模糊。她看见了红的鲜血,黄的肌肤,白的骨头,黑的毛发……
曾经是那样精致的,有繁复的心思和才情,一如她们的年少青春。可是注定要呆在一个黑暗的、被重压着的、充满令人窒息气味的所在,见不得光亮,一天天从新变为旧,最后成为这种面目——连她们自己都辨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春叶忽然见了鬼似的疾走,到厦檐下把自己未完工的鞋垫往墙外一扔。杏花吃惊地大叫:“你见了鬼啦!”春叶道:“我这辈不做这种东西了,叫人发疯!”小桂问:“为什么?”春叶道:“没意思!”采菱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得做,一板一眼地做,不然我会发疯。”小桂不很明白。杏花想了想,“纳一千针,一万针,一亿针,还不是踩在脚底?也真的没意思。”想想织毛衣,每个人的毛衣每年必得拆织两次,织不同的花样,一千针、一万针,慢慢地织出来……这哪是织毛衣,这是织时间,织她们的青春——浪费的人力,浪费的青春。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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