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平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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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这句话?‘槽头买马看母亲’。凭你和春叶的个头,生儿能打篮球,生丫头准能当服装模特!”——她似乎对优生学与遗传学研究有素!
绪东脸上有些发烧,把头埋得低低的在碗里,只顾扒饭。
吃完饭,绪东又坐着看了一会儿电视,没什么好节目,他就回了。没有月亮,可是满天繁星。树枝在头上交锁纵横,四处黑黝黝的,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淡淡的花香,仔细嗅一嗅,又很缥缈了——花香在他心里。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轻快地走着。他吹起了口哨,是《孟姜女哭长城》的调子,婉转缠绵,让人柔肠百转的。拐上大路,头上少了树木的遮掩,他看见碧蓝的天幕上,有星星在向他亲昵地眨眼。
第二天做完了自己的事,他帮二姑下湖耕地,起花生垅。早早起好垅,泡透了春雨,到了时节就可以种了。保国家才买了台手扶拖拉机,借了点钱买的——绪东借了一千块。绪东开拖拉机,保国扶犁,传霞撒肥料,人手刚刚好。绪东也没开过拖拉机,看了看说明书也就会了,没多久就开得相当麻利娴熟。
歇气的时候他看看湖里——就是田野里。好像淮河以北的广大地区都把田地叫“湖”,别处叫下地、下田,他们这儿都叫下“湖”。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儿都是水乡泽国呢!春夏时节,田野上青的麦,翠的草,碧的花生大豆与山芋藤,油绿的水稻,望去确也烟波浩渺,宛如千顷的翠湖。——他看看湖里,小麦返青了,正在拔节,绿油油的连天接地。
春茬地上,也有和他们一样起花生垅的人,拖拉机突突地响,牛马沉重地喘着气拉犁,还有驴子和骡子。农夫的鞭子甩出清脆的响,年纪大的老农在唱一种无字的号子,是一种高亢、悠扬而极其婉转跌宕的歌调。
这种歌调不知从什么朝代传下来,是专给耕牛听的一种安抚的曲子。耕牛拉着沉重的犁,绳轭挣得格格响,听了这曲子,它安详了,沉静了,它不紧不慢地拉着犁,仿佛在沉思,在这种勾魂摄魄的天籁里沉思。
现在会唱这种歌调的人已非常少了,总有一天它会失传、消亡,沉在岁月的河中再也找不出来……就连耕地的牛马驴骡也总有一天会消失的,绪东很明白,农业实行机械化是个必然的趋势,畜力时代的结束只在早晚之间,有一天他学的一些东西也会没有用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物种是不会消亡的,他所学的兽医学绝不会成为“屠龙之技”,他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调整自己的方向。他现在订了一些畜牧兽医类的杂志,他在看,他在琢磨,他会跟上时代的步伐。
当天晚上他又看到十点钟。夜里似乎有些热,他烦躁得久久没有睡着。第二天醒来看表,可不早了!急忙开门提水,刷牙洗脸。正刷牙的时候明喜来了,后面有人用自行车驮着两个粮食口袋。明喜远远地喊:“绪东,圩里延斌家驴有病,叫你去看看。就是二队的那一家。”绪东唔唔答应着。刷好了牙,匆匆擦了一把脸,检点了一下包中东西,就锁门骑车去了。
到了延斌家门口,只见院门堂屋门洞开,却没有人影。他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答应。进去一看,驴屋里也没有驴。咦,人和驴哪去了?
他有点纳闷,退出来东张西望,仍是不见延斌家的人。他把手揣在夹克的兜里,在门口转悠着,看着初出的朝阳的光透过树枝的疏影,看着淡淡的晨雾在空气中漂浮。
地上是潮润的,隔壁的人家在扫地,是个姑娘,拿着把大竹扫帚。姑娘看见绪东,住了手,望望延斌家的门,告诉他:“他家人刚刚往后面去了,大概一会儿就来。”绪东点了点头,起近她几步,忽然,他又停住了:这个姑娘就是田春叶!
他不由得呆了一霎,他不能不注意地看她。是的,他早就认识她了,也听说过“春叶”这个名字,可不知道“春叶”就是她——这附近的姑娘有好几个,都是才长成的鲜亮的姑娘,他是个外来的人,不留心根本分不清谁跟谁。
可是他现在不能不注意地看她了。
她低了头,专心致志的扫地,竹扫帚柔和地掠过,草屑碎纸浪淘沙似地卷到一边,地上干净了,余着些丝丝缕缕的扫帚痕。
他紧紧地盯着她,目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
她是漆一般黑的齐耳短发,穿件淡紫色的开司米毛衣。那毛衣虚虚地笼在身上,不,局部地区是实实地裹在身上。她诚然有个高挑的身材,然而很丰满,凸凹有致——凸的地方比一般姑娘更凸,凹的地方比一般姑娘更凹。随着扫帚的摆动,她的腰肢有着无意识的扭动,毛衣里仿佛笼着条灵活的蛇——美女蛇。
她掠了一下鬓边的乱发,往绪东这儿瞟了一眼,绪东因而看清楚了她的脸,是一张多么俊秀的脸。眉目清秀,脸上的颜色红黄白相渗得非常微妙,仿佛一种花蕊或花粉。两颊尤其红润,是一种浅浅的绯色,五月的水蜜桃的颜色。——她整个人成熟饱满,娇艳水灵,就是一枚五月的熟透了的桃子!
绪东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是的,她是一位相当好看的姑娘,绪东以前就知道她,也曾经用欣赏的目光去观赏她。她仿佛路边一株野生的木槿花,自管自地美着,她的美不和任何人相关。可是今天,绪东发现了,她的美和美的她与他都有切身的关系,他怎么能不痴呢?他呆呆地看着她。她扫帚扫出丝丝缕缕的划痕,撩乱的丝丝缕缕,一个年轻人的心事一般。
靠延斌家的地界这边,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树。泡桐是一种很大的乔木,开花又早,几乎不长叶子就开花,淡紫色的花朵串串下垂宛如唢呐。它是春天里一个欢乐的乐手,一路吹着唢呐向人们报信儿:春来啦!春来啦!
现在这乐手仿佛疲倦了,落了满地淡紫色的花,是她衣裳的颜色。修长的花管上生着茸茸的毛,仿佛一个年轻女子的粉颈,空气中有一股甜腻的气息。她扫过来了,淡紫色的花和淡紫色的人,都向他过来了。
延斌的媳妇从后头回来,叫道:“绪东你来啦?”
绪东吓了一跳,三魂七魄都要飞了,忙点头,“我也是刚到。”延斌家的丫头小桂,一个十九岁的单薄而黑俏的姑娘也系着裤子从厕所出来,看见绪东忙回转身拉好衣角。
春叶笑着问她:“你昨天晚上又看到几点?”小桂打个呵欠,“十点半!那电视真好看!你看到几点?”春叶道:“我八点半就睡了,不然白天太困!”小桂的妈招呼绪东去家坐,绪东答应着过去,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回瞟着——那淡紫色的树下,淡紫色的人。
这时延斌恰恰也回来了,牵着那头驴。见了绪东喘吁吁地说:“我一早牵去转了转,兴许能好点……”
他年纪大了,六十多岁,有肺气肿的气病,儿子们结婚后都迁往后庄去了,家里只有老两口和一个小女儿。他喘着把驴拴在一株枣树上,“你看看,它倒底是怎么了。从昨天到现在,它一口草没吃,肚子也不见瘪。”
绪东过去,照例摸摸驴的鼻子,拍拍肚子,可是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脊背上更是有数十只电吹风一齐吹着一般,痒刺刺的热——春叶也过来了,她好奇。
小桂勾着她的手,两个人窃窃私语:
“真可怜,哪里难过也不知道说,要是人就好了!”
“是的,到老明权那儿看病,跟他一说,他就开出药来。我看兽医真不容易!”
“哎!今天要是再那么热,咱们去曹沟买衣裳吧?”
“不,家里有事,我走不开……”
老延斌瞟瞟绪东,见他脸上泛红,心里一紧,忙问:“有大妨碍?”绪东摇摇头,下意识地蹭蹭衣领。
再拍拍肚膛的另一侧,渐听不见两个姑娘的说话声。春叶走了,小桂回家洗手做饭去了。绪东松了口气,站了起来。小桂妈一喜:“没什么大妨碍吧?”绪东道:“不要紧。”
又去看他家的草垛,“你家驴就吃这个?”延斌道:“嗯。前几天下雨,草潮,我喘着,更铡不动,将就扯来吃。”绪东道:“现在天不是晴了吗?挑开草垛晒一晒,干透了叫孩子来铡嘛。老是吃又潮又整的草,怎么能不生病!现在还不严重,你烧一盆水,下点麦麸什么的,加把盐,我再给你配些药,捣细了搅进去,喝了再看,没什么大要紧的。”
他走去翻拣帆布袋,却发现没带那种药。延斌明白了,“你没带?不要紧,我一会儿叫孩子去拿。”绪东点点头,“噢,那我等着。别担心,问题不大。”
他掉转车头走了。路过春叶家门口,见春叶端一盆水正泼,右手上碧绿的一把蔬菜,也许是嫩葱,也许是菠菜。墙头上冒出一蓬果树的枝稍,远远的看不仔细,也许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杏,也许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桃。
绪东跨上车,忽然很后悔,刚才早知道跟延斌说,自己待一会儿送药来。
啊,春叶,今天他终于真正认识到春叶了,他一眼就看上了!朝阳晒在他背上,面前的猪圈、树木、草垛都蒙着层金光,他觉得两条腿涨满了无穷的力气,仿佛只蹬了几下,他就回到了大队部。
明喜正在打一垛山芋藤,绪东帮着挑了几叉,来开了门。铺床迭被,理理药品,掸掸外间的八仙桌子。
一会儿,小桂来了,骑辆金狮女车,已梳洗整齐。她扎马尾辫,脑后勺扎一朵杏红色的绸绢大花。瘦小的人,硕大的花,那花大得不成比例,仿佛她的人就是叫这朵花压小的。
绪东笑了笑,“来拿药?”小桂道:“嗯哪。”绪东包好药,递给她,想跟她说些话。说什么呢?你天天和春叶一起玩吗?你们今天不到曹沟去吗?他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晓得这个太唐突了。他只默默地递增上药去。小桂接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先记上,好了我爸来给钱。”
她揣了药骑车走了。崎岖不平的地,她的自行车响得格当格当,脑后的大绸花风拂似的跳动。
绪东白天没事的时候,拿铁锨把地整平了,骑自行车上去再也不会格当格当地响了。他的自行车也格当格当响了这些天,他竟没发现。
下午,他骑车去看那头驴。圩里的房子有一些很老旧了,有些也是新房。一排人家的前头是森森的杂树林,和残缺不全的臭橘障子——古长城也是残缺不全的。到夏天的时候,这儿蓊蓊郁郁,遮天蔽日的,孩子们在树丛中找解了,在树下挖蚯蚓,到树林南边一条小沟去钓鱼。他对这儿的情况本来就深,现在是更加的深。
他到延斌家门口,见门口空地上摊晒满了草,空气中一股热烘烘的干草气味,带着些若有若无的霉气。小桂妈捏了一枚木杈正在那儿翻挑,见了绪东忙住了手道:“你来的正好,我看那头驴还木痴痴地没见好呢!”
驴拴在大门左边的槽上,绪东过去看了看,胸有成竹地说:“没事,给你药再饮一次,明天准好。——不是大毛病!”
他掏出药来用报纸包了给她。小桂妈接了,还有些不放心,眉头紧皱着,问绪东这倒底是什么病。
这时春叶出来了,去杂树林边上摘香椿。那儿有一株香椿树,她家的。
绪东一面解释着这头驴的病因,一面不由自主地瞟。她身上套了件黑和绛相间的小条纹西式外套,黑布鞋,踮了脚尽力去够树稍顶的嫩香椿叶,长身子拉得更长了,——是多么可爱绝伦的长身子。小桂妈焦急地盯着绪东的嘴,竭力想弄懂那些名词的意思。绪东囫囵地解释着,脑子里颠来倒去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春叶摘椿叶。
春叶很快回家去了,没看绪东一眼。她完全没有在意。小桂妈似乎弄懂了,把药揣兜里,继续翻草。绪东也要走了,路过春叶家门口,大门照例开着——农村没有白天关门的习惯——却没见春叶的影子。
巷子里出来一串女孩子,打头这一个正是春叶的妹子春柳。长得和姐姐不是很像。都是桃,但一个是五月间的水蜜桃,一个是四月底的毛桃,整个比她姐姐小一号,而且浑身青涩。她是个晚熟的女孩子。
随后一个是采菱,她们的邻居,一个高而瘦的标致姑娘;后头拥着的是小桂,另有两个绪东不大认识了。——女孩子真多!男孩子也多,现在大多出去做工了,差不多都是瓦工、木工,在倒城和各村镇干活,闲着的少。都和绪东差不多大,闲时走哪儿都是成群结队的。可是女孩子似乎更多些。计划生育的政策已推行多年了,这儿的人几乎不当回事。生男孩的人家定要生个女儿,生女孩的人家更是非生出男孩来绝不罢休。有儿有女的人家呢?也有歇了手不再生的,也有的仿佛生红了眼,你生俩我就生俩,你生仨我也生仨——“生生不息,更创美好生活”。
绪东看见一串女孩子都往春柳家去了,他也就走了,推着车。
自东朝西依次是小桂家,春叶家,采菱家,然后是一户姓李的人家——绝对的小户,外来的。住在这儿的称小李,他搬出去的哥人称大李,老父亲跟小儿子住着,自然叫老李了,反正这村上再没姓李的人家。
再过去就是明喜家了,三间草房新换了瓦,泥墙却没动。他大哥在后村住着,老宅西边盖了三间瓦房准备给他二哥结婚用。但是他二哥转成志愿兵,在上海不回来了,这新房子大概就给明喜了。明喜就住那里。
绪东走到明喜家老房门口,往里张了张,明喜拿了一块热的锅贴正往堂屋走。绪东进去了。明喜妈热情招呼:“绪东快来吃,趁热的!”绪东问:“怎么这么晚才弄?都下午了。”明喜妈拿一块热锅贴往绪东手里一塞,“中午那会儿面没涨起来。现在涨好了,你吃,真暄和!”绪东就咬了一口,跟着明喜去堂屋。
明喜从菜橱里端出一碟辣椒酱,一碟红椒炒萝卜干出来。明喜妈道:“叫人吃这个?我去炒俩鸡蛋!”绪东连忙拉住她,“大婶,千万别!我就爱吃这些,鲜,开胃,过年时天天鱼肉倒受不了,简直贱命!这些我打小就爱吃,我妈说我都快腌成板鸭了!”明喜拿热饼子醮酱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点头,“那你跟我一样。我妈说我肚里肯定没虫,有虫也腌死了。”明喜妈这才算了。
两个人醮着酱,拈着萝卜干,也不用筷子,脸对脸地吃。明喜是狼吞虎咽的,一会儿吞下去三个饼,绪东一个还没吃完。明喜诧异道:“你怎么这么慢?我有时见你吃饭很快嘛!”绪东道:“那是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