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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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有许多人物的赞歌,称赞的对象也很广泛。其中重要一类被称颂的对象,是各地的良臣名将。在那样一个时代,人们自然把希望寄托在圣君贤相、能臣良将身上。赞美他们,实际上是表达一种生活的向往。《淇奥》便是这样一首诗。据《毛诗序》说:“《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这个武公,是卫国的武和,生于西周末年,曾经担任过周平王(前770-前720年)的卿士。史传记载,武和晚年九十多岁了,还是谨慎廉洁从政,宽容别人的批评,接受别人的劝谏,因此很受人们的尊敬,人们作了这首《淇奥》来赞美他。
诗的大意是这样的:
看那淇水弯弯岸,碧绿竹林片片连。高雅先生是君子,学问切磋更精湛,品德琢磨更良善。神态庄重胸怀广,地位显赫很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
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袅娜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美丽良玉垂耳边,宝石镶帽如星闪。神态庄重胸怀广,地位显赫更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
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葱茏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青铜器般见精坚,玉礼器般见庄严。宽宏大量真旷达,倚靠车耳驰向前,谈吐幽默真风趣,开个玩笑人不怨。
蜕去这诗中关于相貌、衣冠的溢美描写:“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我更看重它关于男人学识、品质、气度的描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戴着缀满了珠玉的冠冕的男人,衣饰华美相貌堂堂,并不出奇,大不了是宋玉式的美男子,人们也不会花多心思去赞颂他;身份高贵也不一定,很多国君都是口诛笔伐的对象。中国人受中庸之道影响,不会喜欢太锐利的男人,他们更欣赏平易从容的,深藏如水的人,自古以来,国人对好男子的标准其实没有大改。男子最吸引人的,仍是气度沉稳,处事得体,如果学识出众,谦虚谨慎,那就更锦上添花。
绿竹青青的水边,有一个男子,他气度高雅,举止从容,也许在沉思,也许是在会友,和朋友相戏相谑,也许只是一个人弹琴。《淇奥》所吟出的意境让我想起王维,和他那些清雅如月下竹林的田园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竹里馆》
某夜,一定也是王维这样清雅如竹的男人,他心情幽微,只携了一把琴,独坐幽篁里,且弹且吟,心思是广大而深重的,如这碧黑的竹林,天地间有知己也无知己,惟有明月静朗。
这样青青的男子,是坏人心水的,你遇见了他,必定会忍不住心旌摇曳,而他不一定会接受,也许陌然相对。因为他是静而广大的,广大到沉默如夜。即使有女心明月照耀,也不见得惊动。所以很多年后,当林朝英在古墓里弹起《淇奥》时,想起那个和自己旗鼓相当,却不能如三潭印月般相映相亲的男人时,心里一定酸楚难言。
有时候,遇见君子。也不见得就是快乐的事。
http://。。 …21…12:44:18 AM《思无邪》 2007。2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诗三百: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作者:安意如
这次我是真的决定离开——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卫风·氓》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长篇叙事诗其实不多。《孔雀东南飞》首当其冲,当然还有与之并称的《木兰辞》,但那与男女之情没多大关系。其实在《孔雀东南飞》出现之前近千年,“卫风”里的《氓》已具这样自诉婚姻悲剧的长诗的雏形了,只是因为《诗经》艰深,年代久远,不为太多人所知。
《氓》是《诗经》里弃妇诗的翘楚。诗中的女主人公以无比沉痛的口气,回忆了恋爱生活的甜蜜,以及婚后被丈夫虐待和遗弃的痛苦,读之感人心弦,催人泪下。《氓》诗是以抒情为主,所叙的故事远不如《孔雀东南飞》那样完整细致,但它已将女主人公的遭遇、命运,真实细致地反映出来。将抒情叙事融为一体,时而夹以慨叹式的议论。就这些方面说,这首诗已初步具备中国式叙事诗的某些特征。这些特征或多或少地影响到其后二千余年的叙事诗,在《孔雀东南飞》、《长恨歌》直到近代姚燮的《双鸩篇》中似乎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
《氓》诗共六章,每章十句,在《诗经》里算是长的。但并不像《诗经》其他各篇采用复沓的形式,而是依照人物命运发展的顺序,自然地加以抒写。它以赋为主,兼用比兴。赋以叙事,兴以抒情,比在于加强叙事和抒情的色彩。
开头一、二章,《诗集传》云:“赋也。”具体描写男子向女主人公求婚以至结婚的过程。那是在一次集市上,一个男子以买丝为名,来打女子的主意。“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的写法极妙,开篇就于回忆中点出了男子狡狯的本质。接着写他们陷入热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男子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又发脾气,可谓软硬兼施。可是这位单纯的、为爱所困的女子看不透他的狡猾多变,喜怒无常的本质。而是非常诚挚地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表示必须有人来说媒,最后将婚期订在秋天。其实在这里,那句“将子无怒”不单表现了女子温婉顺从的个性,更非常成功地暗示了男子嬉皮笑脸下隐伏的暴戾性格。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从此以后,女子朝思暮想,望不到男子的车驾,便担心的泪流不止;见到他的车,就像见到所恋之人,不禁眉开眼笑。他们打卦占卜,预测婚事的吉凶,一切顺利。及至男方派车前来迎娶,她就带着全部的嫁妆,嫁了过去。这两章叙事真切,历历可见,而诗人作为一个纯情少女的自我形象,也刻画得栩栩如生。方玉润评这一段云:“不见则忧,既见则喜,夫情之所不容已者,女殆痴于情者耳。”(《诗经原始》)一个“痴”字。点出了此女钟情之深。
这里的“复关”有多种解释,有说这是男子所住的地方,另有一说,释“复”为返,关为近郊所设的关卡,以此代“氓”。可是这样的解释有漏洞在。既然复关为固定的地方,怎么会登墙而望就看不见了呢?接下来又说:“既见复关”。因此,复关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即那男子所驾的车驾。他虽然不是富人,但从首句“抱布贸丝”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经常需要出门经商的小手工业者,小商人。正因如此痴心的女子才会见车如见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会将复关联想到男子迎娶女子的车驾,尽管这联系诗文来看并不够准确,但是很容易让我想起那句“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倾心相许的男子,犹如情感上的归宿,迟迟见不到他来,心里自然焦虑不安。待嫁女儿心,从古到今总是这样新鲜萌动又微弱不安的。
第一次读到《氓》时,就被第二章的“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一句吸引住了,想起“墙头马上”这个词。那是元代白朴杂剧的名字,原是出自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墙头马上》就是据此改编的。
在《井底引银瓶》里,白居易以女子的口气做了首哀怨深情而警辟的诗,比《氓》的语言更生动华丽。无从得知白居易写《井底引银瓶》时有没有借鉴《氓》,但是《井底引银瓶》和《氓》在写法上和女主人公情感的转变是有很多相通之处的,可以让人互相联想。
白诗中也是写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按照白朴后来的敷衍,她还成了某官宦大家的千金小姐——戏曲中佳人常用的身份证。身份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氓》中的女子一样,偶然间邂逅了一男子——“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这么一断肠就坏了事。女儿家幽密安静的心思全被这男人搅乱了。她又没有那个定力,说“私家花园,请勿践踏”。美貌的女子总是有吸引力的,接下来,男子缠住她不放,可以想象也是要多深情有多深情,要多眷恋有多眷恋,无数蜜语甜言海誓山盟变成了糖衣炮弹砸下来,正常人搁谁也扛不住。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于是最后陷入情网难以自拔的不是男子,反而成了女子。这样一个过程,在《氓》里写得非常清楚:“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氓》第三章“比而兴也”,第四章“兴也”,也就是说这两章以抒情为主。诗中皆以桑树起兴,从诗人的年轻貌美写到体衰色减,同时揭示了男子对她从热爱到厌弃的经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以桑叶之润泽有光,比喻女子的容颜亮丽。“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以桑叶的枯黄飘落,比喻女子的憔悴和被弃。“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则以“戒鸠无食桑葚以兴下句戒女无与士耽也”。(《诗集传》)
《诗经》的好处在于往往言人所不到,发人新见。我们多习惯以鸠毒比如爱情,把痴情不悔说成是含笑饮鸠酒。而《诗经》里则以桑葚比喻爱情。桑葚是甜的,斑鸠吃多了容易醉醉;爱情是美好的,人太迷恋则易上当受骗。至于后面那几句:“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男人沉溺于爱情犹可解脱。女子一旦堕入爱河,则无法挣离。这几句话,我一直认为是男女纠缠的至理明言,甚至还是我对《氓》印象深刻的关键原因。
可见这女子受害之深,不是血泪的教训,也说不出这样警辟的道理来。
从桑叶青青到桑叶黄落,不仅说明了女子年龄增长,容颜由盛到衰,更暗示了时光的推移。“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一般以为女子嫁过去三年,但另有一种解释:“三岁,多年。按‘三’是虚数,言其多,不是实指三年。”不管是哪种解释,女人都不可能老掉牙,实际上是说女子嫁过去好几年,为男人忙得心力憔悴,未老先衰,所以色衰爱弛。夫妻关系渐渐不和,终至破裂。女子不得已又坐着车子,渡过淇水,回到娘家。她反覆考虑,自己并无一点差错,而是那个男子“二三其德”。在这里女子以反省的口气回顾了婚后的生活,找寻被遗弃的原因,结果得到了一条教训:在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里,只有痴心女子负心汉!
诗的第五章用赋的手法叙述被弃前后的处境,前六句承上章“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补叙多年为妇的苦楚,她起早睡晚,辛勤劳作,由于她的辛苦操持,使得男子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在外做事。可惜,“贵易友,富易妻”,日子富有了丈夫便饱暖思淫欲,开始喜新厌旧,变得暴戾冷酷。“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这个“暴”字可使人想像到丈夫的狰狞面目,以及女主人公被虐待的情景。
后四句写她回到娘家以后受到兄弟们的耻笑。《诗集传》释此段云:“盖淫奔从人,不为兄弟所齿,故其见弃而归,亦不为兄弟所恤,理固有必然者,亦何所归咎哉,但自痛悼而已。”朱熹说女主人公“淫奔”,是道学家的古板气息,我们可以嗤之以鼻;但其他的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她当时所受到的精神压力和由此而产生的内心矛盾。
《氓》中女子的遭遇,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情与礼的矛盾,以及夫权对女子的压迫。古礼认为女子嫁人,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滕文公》下)这位女子开始时是在集市上与一平民一见钟情、私订终身的,后来又乘垝垣相望,显然与礼有悖,终遭丈夫的休弃,受尽兄弟讥讽。她对爱情的热烈追求与礼教产生直接的冲突,最终导致了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白居易诗里的女子也一样。她跟随男子到了夫家,以为是找到依靠,追寻了自己要的幸福,不料却因为是私奔而为人所不耻。她的公公婆婆轻贱她:“聘则为妻奔是妾”,说的够直白,够伤人。甚至说她不配主持祭祀,给祖宗献祭,因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祖宗不会喜欢,我们家也不承认有这样的媳妇。可就是这样,那女子受尽委屈,却没有胆气说什么,一直在忍,直到忍无可忍。原因正在于,她离了这男子就没有生存的地方和能力——“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礼教所缚,一旦离了男子,便是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所以即使这男人再不中用,有了他在人前也好像有了块遮羞布——你毕竟是个有人要的女人,而不是没人要的人。亦是因为如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