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龙夺心(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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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韦皓天却不怕,因为这是他出生的地方。
对,他就是出生在这药水弄棚户区──大上海最骯脏、最贫穷的地区之一。这个地方没有设备齐全的公寓,也比不上狭小热闹的弄堂,只有简陋的草棚,和用几根毛竹以火烤成弓形插入泥土当成支架,再盖上芦席搭成的“滚地龙”,就是这个地区的全部景色。
穿着光亮的皮鞋,韦皓天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小时候的影子也跟着一一浮现。
他彷佛能看见光着脚的少年,和成长后的他擦身而过,一面跑,一面大声嘶吼:“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当时他的表情充满了憎恨,如今尽是疲惫。
就和上海大部分的棚户区一样,药水弄棚户区也是连条铺砌的道路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市政设备。整个棚户区,触目皆是垃圾堆、臭水沟,一年到头散发出刺鼻的臭气。
住在这里的居民,终年饮水都来自苏州河,并且未经任何过滤,也没有自来水。入夜以后没有一盏电灯,如果不想象瞎子一样摸黑,就得各凭本事,想办法弄到煤油灯或是蜡烛。
倘若不小心推倒煤油灯或蜡烛,唯一方法是马上扑灭,因为这儿的栅屋都是草做的,稍有不慎就会起火燃烧,一烧就是几十户、上百户,像条火龙似绵延数百公尺,甚至数公里,场面非常可怕。
两手插进西装裤袋,眺望破落污秽的棚户区,韦皓天的内心五味杂陈,所有属于过去的回忆都从细细的缝里头冒出来,教他想拦也拦不住。
从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被阴暗的草棚笼罩,终日见不到阳光。比人还要矮的“滚地龙”,是一种没有窗、仅仅挂着草帘当门,矮得必须弯下腰才能进得去的窝棚,却是他们一家大小的栖身之地。
他父亲因为窝棚里没有窗,透不进阳光,所以给他取了“皓天”这个名字,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摆脱这个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迎向灿烂的阳光,找到自己的蓝天。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在多年后的今天。
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那在他心中隐身多年的鬼魅,这个时候终于能够摆脱束缚,带韦皓天回到从前。
透过记忆的引导,他看到一脸忧愁的父亲,数着寥寥无几的铜板,怨叹无论他拉了多久的车,载了多少客人,都赚不到一餐温饱,他们永远都在挨饿。
不过,在此同时,他亦看见他的母亲搂着他和妹妹,柔声地安慰饥肠辘辘的他们,并且唱歌给他们兄妹听。
过去的影子,又一次回到他眼前与现在的时空重迭。
韦皓天仿佛看见了童年时的自己,和妹妹围绕着他母亲玩捉迷藏,他母亲大声喊:“不要闹了!”的情景,那样的温馨,使得韦皓天不自觉地往前跨一步,想要触摸过去的影像,但影像却在这个时候消失不见了,彷佛它从未出现。
……
他笑了笑,摇摇头,用手捂住眼睛,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他向来最讨厌这些回忆,最痛恨这个地方,可是他却命令司机往这个方向走,莫非是疯了不成?
韦皓天决定离开这个地方,让心中的鬼魅再度回到阴暗的牢笼,于是他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打算彻底摆脱掉过去的阴影,永远不再想起。
只可惜,他失败了。
当他即将离开棚户区之际,和他擦身而过的小热昏,又一次阻挡了他的脚步,使他不知不觉地停下来。
只见那推着羊角独轮车的老艺人,车上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梨膏糖,一手推车,另一手拉起皮老虎手风琴,随口编了首曲子叫卖:
“小把戏吃了我的梨膏糖,小雀子尿尿有一丈里个长;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十七八岁就能找个有情郎;老婆婆吃了我的梨膏糖,脸上皱纹掉个净荡光;老伯伯吃了我的梨膏糖,包你提神壮阳还能娶二房;呜呀呜哩哐呀,呜呀呜哩哐。”
老艺人略带荤腥的唱腔,既热闹、又有趣,不多久,果然便引来群众看热闹。
“看,小热昏又来了。”
在上海,只要是推车卖梨膏糖、唱滑稽的这一行都叫“小热昏”,是这行的代名词。
“嗳,各位大哥大姊小哥小嫂,也给咱买几枝梨膏糖捧个人场,我保证咱卖的梨膏糖一定好,买了绝对不吃亏。”小热昏见围观的人多了,赶紧把握机会向人们推销他的梨膏糖,大声吹嘘他卖的梨膏糖有多么好。
“娘,您也给我买一枝梨膏糖,好不好?我想要吃。”
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是年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见糖就想吃。
“乖,小青。娘没带钱,下回买,哦?”听起来就像骗小孩的说词,小女孩果然不上当。
“娘骗人。”小女孩卯起来哭。“您口袋里明明就有铜板,就是不愿买枝梨膏糖给小青吃。”
“娘没骗妳,这钱是要留下来买菜的,不能随便乱花。”
“我不管。”小女孩哇哇大哭。“小青要吃梨膏糖,我要吃梨膏糖!”
接下来就看见妇人牵起小女孩的手叫她不要哭,她带她去买梨膏糖,小女孩这才破涕为笑。
韦皓天见状僵住了,此情此景,让他不禁又回想起少年时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妹妹也是缠着他要买梨膏糖,为了一枝糖哭闹不已。
哥,我要吃梨膏搪,我要吃梨膏搪啦!
他很想买给她吃,但他口袋里面没有半个铜板,于是只好骗她。
等哥以后赚大钱,买一整车的梨膏糖给妳。
他是这么说的。
等到那个时候,我早已经嘴馋死了,我现在就要吃糖。
他妹妹硬是不上当,于是他只得继续说谎。
不会的,很快的。哥很快就能发大财,买一整车的糖给妳。
我不要!我现在就要吃糖,哥,你买给我啦!买给我……
最后,他终究没有买糖给他妹妹吃,不是他不愿意,而是真的买不起。
看着那位小女孩兴高采烈地吃着买来的梨膏糖,韦皓天的眼眶湿润,双手发抖,第一次发现,原来遗忘是如此困难。
哥,我要吃梨膏糖……
真的很困难……
我要吃梨膏糖……
好难……好难啊!
自从莉塔娜的真实身分曝光了以后,不消说,韦皓天和郝蔓荻又陷入冷战,两人分房而睡。
坦白说,韦皓天也习惯了。俗话说熟能生巧,虽不是出于自愿,但他的自尊由不得他拉下脸来去跟郝蔓荻道歉,只得就这么耗着。
这天,他到位于石库门的住所探望莉塔娜,怕她受不了被拒绝的打击而影响她的身体,所以特别前去探视。
石库门这间房是韦皓天特别为莉塔娜租的,几年前才盖好,是新式弄堂。他原本想为莉塔娜找更好一点的地方,但莉塔娜怕房租太贵,又喜欢弄堂居民间的人情味,韦皓天也就顺她的意,以他的名义承租下来,供她使用。
石库门是上海这个城市的特色,鳞次栉比,一幢挨一幢、一家挨一家的独立建筑,用密密麻麻的小通道连结。
从高空俯看,就像是人身体里面的动脉,盘根交错,却有着巧妙的秩序,分布在上海的各个角落,紧紧连系着上海人的生活。
莉塔娜的租屋,就位于这些小动脉的其中一条分支。租屋周遭的环境不算太差,但也不算太好,只能算是中等,但她个人相当满意,韦皓天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走到她的租屋,用力敲门,三十秒钟后门便被打开。
“怎么是你,皓天?”莉塔娜有些惊讶敲门的人竟是韦皓天,但还是帮他开门。
就如同韦皓天所担心的,莉塔娜的脸色不太好,苍白得跟个鬼一样。
“我来看妳。”韦皓天摘下帽子进入莉塔娜的住所。屋子虽小,倒也五脏俱全,举凡厨房、浴室、卫生间样样不缺,比旧式的弄堂好多了。
“干么这么费心。”莉塔娜不赞同的说道。
“你应该关心你的太太,我听说你们为了我的事又吵架了,真的是很对不起。”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好,却又为了她的事闹僵,让她觉得很过意不去。
“不关妳的事,反正我们一天到晚吵架,早已经习惯了。”韦皓天苦涩的自嘲,多少有点自责的成分,更少这件事他错在先,他不该刻意隐瞒她。
“但是我觉得你太太其实还满可爱的,你应该好好珍惜她。”别再老是跟她吵架。
莉塔娜劝韦皓天。
“妳说谁可爱,蔓荻?”韦皓天以为他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居然说他的太太可爱,笑死人了。
“你这么说不公平,皓天。”莉塔娜摇头,认为他不够厚道。“蔓荻确实是很任性、很骄纵没有错。但是她一旦真心喜欢一个人,可是会全心付出,为他拚命的。”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好了,这回要不是郝蔓荻拚命居中协调,她也做不成钢琴老师,况且她还到处帮她介绍朋友、找门路,尽可能地给她协助,她很感激郝蔓荻。
“那也要她心情好。”他并不若莉塔娜想象中那样对郝蔓荻一无所知,还是多少了解一些的。
“但是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可能是因为被迫嫁给我的关系,对我几乎没有好脸色。”思及此,他的脸又暗淡下来。
“问题是你也没有给她好脸色,皓天,这是相对的,你不能只怪她。”莉塔娜不愧是最了解韦皓天的红粉知己,不必他全盘托出,就看穿他的心结──没有办法坦然面对自己对郝蔓荻的感情。
韦皓天找不到话反驳莉塔娜,他无法坦然面对郝蔓荻是事实,他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是个可悲的家伙。
“我一定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对她这么执着。”想到自己对待郝蔓荻的种种行径,他不由得又自嘲起来。
“这就是爱情──”莉塔娜原本想劝韦皓天看开点,但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她开不了口,甚至站不住。
“莉塔娜,妳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痛?”韦皓天见她脸色不对劲,连忙向前扶住她,莉塔娜摇摇头。
“没事,我很好──”莉塔娜最后那个“好”字,还没说完便因剧烈的疼痛而昏厥,倒在韦皓天的怀中。
“莉塔娜!”韦皓天早就发现她的脸色不对劲,但没想到她会突然昏倒,打横抱起莉塔娜,就往门外冲。
“快去医院!”他将莉塔娜抱上车后立刻吩咐司机,只见司机把车开得比子弹还快,用不了十分钟,便赶到广慈医院。
“快帮我找庄为良医生,快!”韦皓天将莉塔娜抱进医院,一边大叫。
“好……好的,我马上去请他过来。”医院里面的护士都认识韦皓天,他是医院的主要赞助人之一,每年都捐不少钱。
位于金神父路上的广慈医院,是所教会医院,里面有不少杰出的医生,其中的庄为良医生不但是位优秀的名医,也是韦皓天的好朋友,他有什么病痛都找他。
“皓天,发生了什么事?”庄为良一听见韦皓天抱了个人上医院,立刻就赶过来。
“为良,我的朋友昏倒了,你快帮她检查,看哪里出了毛病?”韦皓天的心急全表现在脸上,要不是庄为良曾经参加过他的婚礼,会以为病床上的女子才是他老婆,而非郝蔓荻。
“你别急,我会好好帮她检查,你先冷静下来,别给我压力。”昏倒的原因很多,大部分是贫血,一般的女人都有这毛病。
“但是她时常闹头痛,我怕会有其他问题。”韦皓天多少理解一些医学常识,不过莉塔娜的状况似乎不太一样,要更严重。
“我会仔细看看。”庄为良还是不觉得情况有韦皓天说得那么严重,直到他发现莉塔娜身上那些已褪色的斑点,他才发现情况不对。
这是?
糟了!
“密斯李,快将这位病人送到隔离房去,还有,立刻帮她抽血!”猛然拉起被单盖住莉塔娜,庄为良冲出病房对走廊上的护士大吼。
“怎么了,为良?有什么不对吗?”韦皓天也发现情况有异,焦急地追问。
“这我还不能确定,皓天。”庄为良一边指示护士们行动,一边回答韦皓天的问题。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极有可能是梅毒,只是不知道第几期而已。”所以要先隔离,免得传染给其他人。
“梅毒?”韦皓天愣住。
“没错。”庄为良点头。“依我看,很可能是末期。虽然末期传染性不高,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你也回去──皓天?”
庄为良唠唠叨叨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韦皓天根本没在听,呆得跟个木头人一样,完全说不出话。
“不用担心,我会请密斯李帮你抽血检查,应该不会那么倒楣中标才对。”庄为良误以为韦皓天是在为自己担心,但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也懒得跟好友解释他和莉塔娜从来没有过肉体关系,他只是……太惊讶了。
“你确定吗?”韦皓天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老天会如此对待莉塔娜,好希望是好友弄错。
“还要再经过精密一点的检查才知道,目前只是猜测。”庄为良沉重地拍拍韦皓天的肩膀安慰他。
“但很有可能是,对吧?”韦皓天比谁都了解庄为良的判断不会出错,只是无法接受,他不要莉塔娜死。
庄为良不说话,根据他的推测,毒素有可能已经侵蚀到莉塔娜的脑神经,她才会痛到昏倒。
“你先回去吧,皓天,有什么结果我再通知你。”庄为良赶韦皓天回去,省得留在医院里面难过。
“但是──”他担心莉塔娜……
“别忘了你已经是个有妻室的人了。”庄为良规劝韦皓天。“就算你再怎么担心,或跟妻子再怎么不和,都要顾及她的颜面,别让她难做人。”
看来他跟郝蔓荻不和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上海,活脱脱就是一场闹剧。
“我知道了。”韦皓天疲倦地回道。“那么我先回去,莉塔娜就拜托你了。”
“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这是医生的天职,不必他交代,他也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