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列车没有终点-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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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林小年碰额角头,考上了H大附中,他自己都有点惊讶。
犹豫了好久,终於拿起电话拨过去报喜,跟对方缠夹不清半天,还是找不到人。十次就有十次找不到,是对方不想听吧?可他总是不死心。
今天不知道为什麽特别伤心,胸口空空的。小年呆呆地想,原来这麽久了,还是没有习惯啊。
房子里象沙漠,连空气都荒凉,小年拨脚逃出去。
已经快傍晚了,太阳还是很猛烈,暑气没有消褪,热得很。
蝉在树上哇啦哇啦叫个不停。小年垂著头顺石阶走下去,走到下面马路旁的树荫里,站了一会儿,搭上一辆公车。
并没有目的地。
这个时候学生月票顶划算,可以无限次乘,随便你要到哪里。小年试过整个星期日从早到晚坐在车上不下来,坐到一个终点站,就再换另一路车,逛遍全城。线路最长的车一直开两个锺头,到市郊山里,来回四个小时,杀时间的好办法。
小年最喜欢在车上晃来晃去,听耳边又吵又闹,舒服地想睡。最不喜欢的,是车到终点,一下子曲终人散,很彷徨。
可是今天这样的嗜好都不能让他平静下来。两只手抓著前座靠栏,小年把脸朝著窗外垫在手背上,夕阳照在他脸上,眼睛有些刺痛。
旁边座位上有个妇人抱了个小孩儿,那好动的孩子一路吵得神鬼皆愁,最後还使劲努著身子探过来看小年,拼命问,“你哭什麽呀?你怎麽哭了?”
妇人尴尬得不行,连连道歉。
刚好停站,小年抹抹脸,跳起来冲下车去。
这年头儿,连个车都不让人好好坐了,他想,一时郁闷,站在人行道上发愣。
“小弟弟,别挡我的门,要玩就进来,”一个黄头发的家夥推推他。
小年回头,看见有点褪色的招牌,神奇少年──网吧。犹豫一下,他走进去,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空调开得大,很凉,可是空气不新鲜,混著烟味霉味。
巴在电脑前面的,多半都是跟小年差不多的半大孩子,他找个角落坐下,发了一会儿呆,看看旁边,眨眨眼。右手边那个男孩的破T恤上印著“汶岛中学”,那是他们学校开运动会时发的,原来是校友。
小年看看他,皮肤很黑,寸头,浓眉挺鼻,眼睛瞪得好大,T恤短袖乱七八糟卷到肩上,露出结实的臂,还有肌肉块,比自己壮,没印象。那是当然,小年有点内向,三年初中,本班同学有的他都还叫不出名字。
那男孩在玩游戏,显示器上战斗正酣。
斜著瞄了两眼,小年开始摆弄自己的电脑,他不会玩游戏,也不喜欢聊天,看了一会儿网页,就开始觉得无聊,视线不由自主落到旁边去。
开始只是随便看看,看两眼之後开始跟著紧张,眼睛落进去就不太拔得出来。结果他把自己电脑搁在一边,凑过去看。
好在小年不是个多嘴的人。
那男孩正玩在兴头上,对身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物体,只是瞥了一眼,没轰他,也没答理他。正昏天黑地玩,两个人突然觉得身边多了一道影子。
更确切得说,这两人其实是被一记猛踹踹醒的。有人一脚踢在那男孩的椅子腿上,男孩差点栽到桌面上去,小年吓得一个激灵。
那男孩反应快,一个挺身跳了起来,回过头便想骂。
嘴一张,又闭上了。
小年呆呆看著站在他们後面这个人。
看起来比他们大几岁的青年,长得很好看,也是浓眉挺鼻,深眼窝,眼睛很亮,不过皮肤没有那麽黑。他们俩很像,这青年更成熟更斯文些。不过这时候他的表情有点吓人,阴沈沈的来回瞪著两个小的。
小年心里有点紧张,他没做什麽啊,被这人目光一扫,好象干了什麽十恶不赦的勾当。
高壮男孩已经嗫嚅著开口,“哥……”。
青年冷冷斜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命令,“滚出来!”说著回身往外走。男孩赶忙跟在他身後。
小年刚呆得一呆,青年已经又回过头来瞪他,“快点!”
什麽啊?小年心里哀叫,我为什麽要听你的?我又不知道你是谁!从来都没人管过我,你凭什麽啊?心里这样想著,他却忍不住跟了上去。
三个人走到外面,小年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暑气一散,晚上的风带著潮气,有点发凉。几点了?他偷偷想。
走出不远,青年在树荫里停了下来。小年还没反应过来,青年已经一脚朝男孩的腿上踹过去,男孩闷哼一声,身子挺地笔直,一动不敢动。小年心里一抽,吓得头发都竖起来,心脏咚咚跳,不该跟出来不该跟出来,这人看著文文静静的,怎麽这麽暴力!
“哪儿来的钱?”青年轻声地问。
“跟汪海滨……打赌……”,男孩不敢不答,脸上已经露出惨痛的表情。
又是狠狠一脚。
小年心里又是一抽,很痛吧?怪不得他那种表情。
“本事了啊?连赌都会了,你不错!”青年很冷静。
“不是啊哥,我们就打球赌个输赢……”,男孩看了看青年,顿时打住分辩,“……我错了,”那麽高壮的男孩子,吓得声音都颤了,“我明天就把钱还给他。”
“用什麽钱还?”青年继续冷冷地问。
小年偷偷瞄他一眼。他脸上映著稀疏地自树影里落下来的灯光,忽明忽暗,很诡异的平静,让小年头顶直冒凉气。
男孩低著头,“用上礼拜打工的钱。”
青年沈默了一会儿,目光转向小年,小年吓得慌忙低下头。
“也就是说,你打了一个礼拜的工,就是用来在网吧混一个礼拜的,”青年慢慢点著头,“而且,还把学校里的小豆子也拐出来跟你鬼混。”
小豆子?谁?小年小心翼翼抬起眼睛,正好那男孩也用冤枉的眼神看他。
青年说得很慢很平静,所以小年怎麽也没想到,他突然间又是一脚,踹的男孩痛叫起来,“没啊,哥,我可没拐他,我根本不认得他。”
小年下巴几乎抵到胸口,干咽了一下,感觉有两根手指捏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提溜起来,还抖了两抖,“不认得?嗯?”青年的声音就在他头顶上。小年眨眨眼,看到自己的T恤上“汶岛中学”四个字。
“打赌、泡网吧、还撒谎。忻柏,你死定了!”青年声音愈加轻,又轻又冷,让人骨子里发麻。
男孩跳起来,大叫,“打赌泡网吧是我不对,可是我没撒谎,我真不认识他!绝对绝对不认得!喂你这小子,你说话啊!我不认得你对不对?你快说!”
青年用力一巴掌忽上他後脑勺,打得他身子向前一趔趄,“还敢威胁人!”
“我……,”男孩欲哭无泪地看他哥一眼,又瞪小年。
“他……他没说谎,”小年已经傻了眼,鼓足勇气开口,“我们不认识。”
青年转过头来看他。
黑暗里,小年觉得他眼睛熠熠发亮,亮得摄人。他硬著头皮重复,声音象蚊子哼,“他没说谎,我们真的不认识。”
静默。
男孩先开口,气壮声高,“看吧看吧,我说过我不认识他的。”
他哥哥扫他一眼,扫得他住了口,再回头看小年,“不认识你跟著出来干嘛?”男孩子在旁边低声嘀咕,“就是,不认识你跟出来干嘛?……哥,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
“忻柏你闭嘴。”青年低斥。
男孩不出声了。
青年侧著头看小年。
是啊,不认识为什麽要跟出来?小年紧紧抿著唇,心里有些慌乱。为什麽?因为你叫我“快点”啊,怎麽又来问我!为什麽!……因为我没被人管过,没有经验,被你吓住了好不好?
“你几岁?”青年没有追问下去,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小年抬起头,犹豫一下,“十四。”
“你有十四了?”青年仿佛有点困惑,看了自己的兄弟一眼,又掉回视线,声音放柔和一些,“你们还小呢,以後少泡网吧,都十一点了还在外头夜游,家里人不担心吗?小心回去挨揍。”
我们家里,才没有人等著揍我,小年想。
“太晚了,快回家吧,”青年说,“我们也要回去了。忻柏,走了”。他再看小年一眼,转身离开,男孩跟了上去。
小年呆呆地站著。那两个人一离开,周围一下子空旷起来,夜风滑过小年的胳臂,他哆嗦一下,感觉身上又是一层鸡皮疙瘩。一直看那男孩玩游戏,然後又看他被骂,没有时间想别的,现在都结束了,又剩下他自己。
忻楠回过头看,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直站在树荫下,怔怔的没有动,他皱起眉头来,“忻柏,你真不认得他?他穿的不是你们学校的衣服吗?”
“拜托,我们学校三个年纪几十个班,我哪儿能人人认得,”忻柏懊恼地踢著小石子,惹火了哥,这下有的罪好受了,哥准备怎麽整治我?唉……,咦,哥在看什麽?
起风了,树叶细碎的在头顶响。
小年看著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的树影里,淡得象一只鬼,摇来晃去,空荡荡的,好象要飘走的样子。然後影子上突然又覆上一层影子,比自己的浓,比自己的大,好象一个大胖子重重地压在自己的影子上面。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皱著眉的脸俯视自己,“小豆子,你住哪里?”
小年瞪著他。
“我哥问你呢,说话呀!”忻柏拍拍他肩。
小年迷迷糊糊说了地址,那个人的眉头皱得更紧,“那麽远?已经没有末班车了。……算了,打车送你回去吧,真是的……”,他转头去又瞪了自己弟弟一眼。
忻柏冤得好比窦娥,嘟囔著:“瞪我干嘛?真的不是我带他来的。”
忻楠轻轻踢他一脚,“少罗嗦,快走。……回去再收拾你。”
他回头招呼小年,“走啊!”
那孩子的眼神真是怪,做梦一样看著自己。忻楠叹口气,一只手伸出去托住小年的後脑勺,轻轻推他。手掌下面的头发很软,真是个小豆子,他一只手掌几乎包住他整个後脑。不过很听话,顺著他手的推势,下面的人默默地跟了上去。
等上了车,忻柏好象觉得过了危险期,开始探口风,打听会有什麽类型的惩罚,忻楠不大理他。两兄弟把小年夹在中间,象夹了个小孩儿。小年忍了好久,偷偷抬眼看身边的青年。车外的灯光一扫而过,照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忻楠把胳臂肘支在车窗上,手撑著脸,看外面,风掀起留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半眯著眼。小年垂下眼,唇角轻轻翘起来,这个人明明长得清爽文静,可是却让他有点忐忑,……很重,压得小年聚精会神,不敢乱想。他弟弟样子野蛮,可是没有他吓人。
忻家两兄弟一直把小年送到楼下,让他自己上去。
应该说点什麽吧?小年犹犹豫豫地想,结果只不过细声细气说了一句“再见”,扭过头便走。
忻柏看著他低头的背影,悄悄凑到他哥哥耳边说,“这小孩怎麽阴沈沈的?”
忻楠没说话。
小年将自己隐到门洞的黑暗里,等了一会儿,才开始慢慢上楼梯。一步拖一步,冷的感觉又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轻轻地推开门,屋子里面一片黑暗,静悄悄的。
他想挪动步子,这时一扇门被推开,小年顿住。穿著睡衣睡裤的女人出来,往厨房走。
小年轻声说,“我回来了。”
女人仿佛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到他说话,径自走进厨房,片刻端了一杯水出来,又走回房间,关上房门。
小年木著脸,走回小房间,也关上门,房间里黑洞洞的。他靠著门,後脑勺顶在门板上,那里曾经被一只手升高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下去,象有什麽东西从身边溜走。小年突然跳起来冲向窗户,朝下看,然後愣住了。
路灯下面站著两个人,影子拉得长长的,似乎好象仰著头在看他,小年下意识地向後缩了缩。他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他们还站在那里做什麽?小年呆呆地想。高一点的那个人手抄在裤袋里,样子很悠闲。矮一点的那个人跳来跳去的,跳两下,停下来向上望望。
小年听不见,所以他不知道忻柏一直在叨叨,“那小孩儿到底住几楼啊?”
他看著那两兄弟朦朦胧胧的身影,有点无措。到底他们不走在干什麽?忽然之间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小年走去把灯打开,再跑回窗口看。忻柏已经停下来,两兄弟一起仰著头,小年犹豫一下,挥挥手,再去把灯关上。
两兄弟好象在说话,然後哥哥照著弟弟後脑勺又忽了一记,转身便走,忻柏跟了上去。小年看著他们走远,才慢慢转回身来,爬到小床上,和衣躺了下去,瞪著天花板。
第2章
忻楠没想过会再遇到那个孩子。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除了在忻柏的小腿以及他脆弱的心灵上留下惨痛印记,以至於之後三年内他都没敢再摸过电脑外,对忻楠来说,则是完全雨落平湖,事过境迁了无痕迹的。
忻楠很忙,暑假之後他升大三,课业繁重。师兄介绍的兼职工作也开始偏向专业化,对方期望值高,压力却也颇大,很忙很忙很忙,忻楠照常满面和煦,走路却快了一倍有余。
下午两堂课後冲到图书馆查资料,一抬头窗外已经夕阳满天,想起约了查姓师兄吃饭兼谈工作,忻楠匆匆收拾了东西出门。
查钰臣等在大学南门,远远看见忻楠,朝他挥手。忻楠加快步子小跑过去,赶快道歉,“师兄,劳你久候啦。”查钰臣无所谓地笑笑,“我也刚到,最近怎麽样?很焦头烂额?”忻楠苦著脸,“一条命只剩半条,多谢你的照顾。”查钰臣有趣地看著他,“半条足够了,正好有件美差,可以拿这半条命来享受一下”。“经你手还会有美差剩下?”“喂我不是总压榨你的吧?”“不是吗?让我想想……”,两个人边走边说。
忻楠还是大一新鲜人时,查钰臣已经大四,快毕业了,本来应该没什麽交集。
毕业前的关键时刻,查钰臣家出了事。他家住这城市的最东边大艾岛,那一年最後一场台风就从这里登陆,整个渔村给掀了个底朝天,查爸爸当场死亡,查妈妈和查小妹进了医院,家里七零八落,损失惨重。
查钰臣要忙丧事,要忙毕业考,要照顾病人,要想办法弄医疗费,满嘴大泡,连工作都没时间去找,学校派了教师代表和学生代表去探望,他还得接待、陪笑,连眉头都不敢皱,形式主义这种话只好摆在心里面。人都走光之後,查钰臣去找医生沟通费用问题,回到病房,看见自己妈妈床边坐个大男生,正在连哄带骗喂自己的妈吃饭查妈妈睁开眼,一听老头子没了,脑筋就糊涂了那麽大个男生,声音温柔得能出水,看见查钰臣进来,朝他笑,露出两排白牙,灿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