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的皇冠-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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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尤情急之下,叩头而请,道:“老臣一心为国,焉敢有半点私心。如今宛城之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天知道还能再撑多久。宛城所以至今仍坚守不降,只因相信朝廷必派援兵。闻大司空领百万大军前来,宛城将士无不欢喜,如小儿之盼慈母,如酷暑之望甘霖,切不可令失望也。宛城乃帝国之重镇,宛城将士乃帝国之将士,岂能弃而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倘若再多加耽搁,而宛城为刘伯升所破,即使攻克昆阳,也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请大司空三思再三思。”
王邑讥笑道:“不过才死了三千人,严将军就害怕成这样!”说完,厉声言道:“吾意已决。今领雄兵百万,授命剿贼,易于泰山之压鸡卵,轻于驷车之载鸿毛。谁能抵挡?谁敢抵挡?先屠昆阳,然后喋血而进,前歌后舞,顾不快邪!”
严尤暗自摇头,无话可说,道不同难以与谋。王邑更钟意宁拙勿巧,作推土式前进。好比为文之道,同为高手,遇到棘手之处,有人愿意绕过去,虚写或者索性留白,言不尽而意无穷。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从不逃避,直线攻击,以其笨重而锋利的力量,穿透一切,粉碎一切。
可以轻灵,而他选择狂野。
可以华丽,而他选择决绝。
【No。3 将帅之别】
经过漫长而无眠的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王凤和王常再次登上昆阳城楼,向前一看,更加想哭。相比昨天而言,城下官兵又增加了许多,从各州郡征募而来的士卒,仍在不断抵达。汉军这边,战死一个少一个,官兵那边,却是战死一个,补充十个,这仗还怎么打?这城还怎么守?
王邑比王凤和王常起得更早,他望着城楼上疲惫的王凤和王常,甚至开始有些同情对方,明知无望,却又不得不反抗,那么,让一切尽快结束吧。令旗一挥,攻城开始!
一切仿佛是昨天的重演,然而强度却猛烈了数倍。昨天官兵只不过从城西一面进攻,今天则是从城西、城东、城南、城北四面同时开战。昨夜,官兵又绕着昆阳城筑起了十多座高达十余丈的高台,每座高台之上,此时都配有一名旗手,将昆阳城头汉军的防御体系尽收眼底,一旦发现汉军某处防御变得薄弱,迅速通过旗语传达给攻城部队,立即大军云集,朝汉军薄弱之处猛打狂攻。
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仿佛每当一人战死,时间都要停下来为之哀悼一番。太阳寂寞地在天空中行走,终于从东方缓缓落向西山,在带给血色战场一段短暂的血色黄昏之后,徐徐收敛光芒,留给天地一片暗淡。
城楼之上,王凤和王常不可思议地彼此对望,他们打退了官兵的疯狂进攻,他们守住了昆阳!这一天结束之时,他们居然还幸存在人世上!
当夜,又一份伤亡报告摆在了王邑的案头,一天下来,官兵再次阵亡五千人。王邑皱了皱眉头,问严尤道:“严将军有何高见?”严尤直言不讳道:“屯兵坚城之下,虽有雄师百万,也难以施展。表面上看,是我等在围困昆阳,但换个角度再一看,昆阳何尝不是也在围困我等?为今之计,还是应舍弃昆阳,直奔宛城,利用中央军的骑兵优势,在开阔地势冲锋陷阵,摧枯拉朽。”
王邑笑道:“不过又死了五千人而已,严将军莫非又害怕了?”
严尤乃是新朝德高望重的老臣,连王莽也敢当面顶撞,面对王邑的嘲讽,自然也不甘示弱,冷哼道:“大司空身为主帅,却拘泥于一城一池之得失,徒令无辜士卒作无谓之牺牲。对此,老臣不得不害怕。”
王邑道:莫非严将军觉得我目光短浅、不识大体?严尤怒而不答。王邑一撇嘴角,笑道:“两天死八千人,没什么大不了。照我的计划,总共来了四十多万官兵,我看,要战死一半才行。”
王邑随口一说,严尤却听得不寒而栗。这是人话吗?二十多万条鲜活的人命,你说起来居然连眼睛也不眨?
王邑见严尤大惊失色,于是笑道:“严将军何必惊诧。严将军熟读兵法,我之所言,于兵法可有依据?”严尤默想片刻,道:“兵法尉缭子》确实有云:古之善用兵者,杀卒之半。杀卒之半者,则威加海内。然而……”
王邑打断严尤,厉声道:反贼为何如此猖獗?就是因为帝国军队溃烂羸弱,不堪为用。我此番剿贼,胜利并非唯一目的,我要通过此次剿贼,为帝国打造一支铁军。你看看,这些从州郡临时征募来的兵卒,军纪散漫,号令不习,哪里有半点天朝官兵的样子?要想将这些人打造成为铁军,非经千锤百炼不可,而战争就是最好的练兵,至于战场究竟是昆阳还是宛城,其实都一样。懦者死,勇士生,死二十多万懦者,留二十多万勇士,足矣!剿贼成功之日,铁军抟成之时,再挥师北上,远逐漠北,歼灭匈奴。内乱外患,一朝荡平,则新朝国祚,可保长久流传。说完,冷视严尤道:“你是将,我是帅。你注目的是战场,我怀抱的是江山。”
严尤也不含糊,话中带刺,暗损王邑道:“老臣无能,想不了大司空那么远,老臣只在发愁,明天该拿昆阳怎么办!”
王邑一笑,道:“明日,休兵一天。”
严尤急道:“汉军已如强弩之末,休兵一天,正可使彼等得以喘息!”
王邑大笑道:“我只说明日休兵,可没说明晚不战!”
【No。4 夜袭】
昆阳,第三天,按照惯例,王凤和王常一早便登上城楼,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官兵阵营今天居然出奇的安静,一点也看不出即将发起进攻的迹象。两人耐心地等了一阵,官兵依然没有反应。突如其来的宁静,让两人更加胆战心惊,不知道王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在这宁静的背后,又酝酿着何等的阴谋,潜伏着怎样的奇招。
汉军在等待中度过了惶惶不安的一天,还是没能盼来官兵的进攻。直到夜幕低垂,黑暗渐渐笼罩大地,对面的官兵阵营随之变得模糊,最后只能看见其巨大而黑暗的轮廓,汉军们揪了一整天的心这才稍微放下,看来今天是平安了,又在世上多活了一天。由庆幸而得解脱,由解脱而生困倦,可怜的汉军,枕着他们的戈矛和忧愁,开始在城头艰难地睡去。
夜半风起,阵阵凉意。王常梦中惊醒,爬起身来,站在城头,对准官兵大营,迎风而尿。王常举目四顾,黑暗依然幽深,而在不远的天空,依稀有一群大鸟在飞,数百只大鸟,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无声地飞翔,景象诡异而凄凉。王常羡慕着那些鸟儿,如果我能像你们一样,有一双翅膀……王常一边羡慕着,一边继续尿着。风吹着裤裆,清凉舒爽。
大鸟渐飞渐近,再一看,赫然正在向城中飞来。王常大喜:好嘛,明天可有野味吃了。等大鸟飞到十步左右的距离,王常忽然惊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呼:不是鸟,是鸟人!
随着王常的一声惊呼,昆阳城前的十多座高台之上,刹那间火炬齐燃,方圆百里之内,顿时亮如白昼。官兵鼓噪而出,冲輣车、云车、撞车齐头并进,步卒奋勇争先,蚁附攀登。数百鸟人从天而降,迅速控制了一段长达十多丈的城头,官兵士卒由此源源而上。
这是更为惨烈的一战,汉军殊死抵抗,在付出惨重的伤亡之后,终于压制住登城的官兵,夺回被鸟人控制的一段城头。鸟人们见势不妙,纷纷跳下城墙,往回便飞,汉军趁势放箭,少数鸟人侥幸飞回,其余则中箭坠地,摔为肉泥。汉军堵住防线缺口,死战至天明,终保昆阳不破。
中国最早的空军战术,就这样无功而返。鸟人乃是王邑的秘密武器,也是他志在必得的一击,然而却并未收到预期战果,王邑望着眼前的昆阳,第一次有了沮丧之感。三天换了三种体位,始终无法进入,小小昆阳竟能如此顽强!
严尤再次献计道:“兵法曰:‘围城为之阙’,不如围城三面,漏其一面,城中反贼见有生路可逃,必然无心死守,遁离昆阳。候反贼逃出城外,再率大军沿途剿杀,远易于攻城也。”
王邑久攻昆阳不下,脸上早有些挂不住,严尤的建议,无异于火上浇油。王邑大怒,冷哼一声,“这是谁人之兵法?”
严尤一愣,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但又不能不答,于是道:“此乃春秋孙武之兵法。”
王邑冷笑道:“孙武何许人也?区区吴王之将,麾下车不过千乘,众不过万人。吾领雄兵百万,自古出师,未有如斯之盛。如此庞大之军队,孙武别说没见过,怕是连想也不敢想。以今日之形势,犹墨守孙武之成规,不亦可笑!”
王邑盛怒之下,几近失控。严尤苦心劝道:兵者,非可以忿也。大司空手握百万大军,身系帝国安危,万不可激于意气。王邑不听,怒道:我受陛下亲任,兵锋所及,羊肠亦胜,锯齿亦胜,缘山亦胜,入谷亦胜,方亦胜,圆亦胜。小小昆阳,胆敢负隅顽抗,迟迟不降,我必一人不留,尽屠此城,非如此,不足炫耀帝国之武力,不足惊骇天下之视听!
严尤还想再劝,王邑却已冷冷说道:“严将军连日劳苦,且先去后军休整,辅佐王兴。”
【No。5 意外】
王邑奇袭不成,心中大恨,誓要死磕昆阳,于是率众昼夜强攻。再说顶着护新大将军虚衔的王兴,自从随军来至昆阳,便被王邑有意安排在了后军,除了吃喝玩乐,啥事也不用管。王邑又派精兵保护王兴,名曰保护,实则监管,就怕王兴一不留神跑到前线找死。在王邑的潜意识里,王兴是很容易死的。王兴本来就只爱红装不爱武装,对王邑这样的安排很是满意,于是拥着心爱的美人,任由前方腥风血雨,我自缠绵旖旎。美人却不甘心,缠绵何时不可,既然来到战场,总该玩点新鲜花样。王兴大有绅士风范,以取悦美人为己任,于是道:你要什么?说,就都有了。美人拍手道:不如把那些鸟人召来,飞给咱们看。王兴于是召见鸟人,来,给爷飞一个。
鸟人们本是战争英雄,此刻却被当成戏子,心中大感屈辱,然而却又不敢不从,只得换上行头,登上高台,绕着营帐飞了两三个来回。美人笑逐颜开,跃跃欲试道:我也要飞。王兴劝阻不及,美人早已登上高台,插上鸟人之翅,往下闷头便跳。王兴紧捂双眼,哀鸣一声:呜呼,佳人难再得也。忽闻左右欢声雷动,这才将信将疑睁开双眼,举目上望,但见美人正御风而翔,风贴云裳,裙袂飞扬,翩翩恍如仙子,直看得王兴神酥骨软,醉于地上。
美人轻盈落地,王兴抖擞肢体迎上,拊掌道:“昔有飞燕掌上起舞,今有爱妃凌空回翔。大妙,大妙。”美人道:“将军何不与贱妾同飞?”王兴连连摆手,美人激道:“贱妾一介女流,尚且敢上九天,将军天生贵胄,奈何自甘地下?”王兴仍是不肯。美人面色一沉,扭头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笑了。”王兴大急道:“那我飞就是了。你可以不哭,可以不闹,然而不能不笑。”
严尤被王邑授命看管王兴,听到喧哗,迅即赶来,一见王兴要升天,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乃万金之躯,切不可以身犯险。”王兴闻言,不免犹豫,美人厉声道:“你乃陛下独子,日后当有天下,只要你想,谁敢阻挡?”王兴看看严尤,再看看美人,一个是白发苍苍,一个是二八娇娘,决定不难作出,自然是悲白发而宠娇娘。
王兴换上鸟人行头,登上高台,往下一看,勇气瞬间化为乌有,拔腿欲回,美人却已在其背后用力一推。王兴自高台跌落,仿佛溺水之人,本能地开始挥动臂膀,臂膀带动翅膀,连续扇动之下,下坠之势竟徐徐止住。王兴胆气渐壮,用力挥臂,人也随之慢慢上升。王兴大喜,越发用力,人也越升越高,俯瞰军营,人小如蚁,王兴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忘了他是私生子,他也忘了深藏在内心的自卑,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神,高高在上,君临众生。
严尤满心忧惧,一再催促王兴赶紧下来,王兴哪里肯听,他已经迷上了飞翔,迷上了天空,迷上了被所有人仰望。忽有狂风骤起,严尤急命鸟人上天接应,却哪里来得及,只能眼看着王兴如同一片枯叶,被狂风裹挟着,直奔昆阳城而去。
王邑正在昆阳城下指挥攻城之战,忽见头顶飞过一个鸟人,勃然大怒,我可没有下令让鸟人进攻,谁这么大胆,敢擅自行动。定睛再一看,几乎晕厥在地。王兴胡乱挥舞着翅膀,在空中大叫:叔父救我。话未落音,城头王常早已张弓搭箭,一箭射来,正中王兴胸膛。
王兴惨叫一声,自高空直坠而下,正正砸在王邑马前。王邑顾不上攻城,火速将王兴送回营帐,急传太医。太医一看,连药匣也懒得开,只是摇头叹息。王兴似乎也自知必死,抬眼开始在人群中搜寻他的美人。美人上前,伏在王兴身旁,王兴目不转睛望着美人,道:谢谢你让我飞。美人低头,泪下如雨。王兴抬起美人下巴,笑道:你要笑,不然我岂不是白飞了。美人破涕为笑,很快却又开始抽泣。
王兴再看着王邑,哀求道:叔父爱我,勿令我孤身上路。
王邑面色铁青,点了点头。王兴仍是盯着王邑不放,王邑诧异道:“现在?”王兴已经无法动弹,但面容却分明洋溢着欢喜。王邑叹了口气,一挥手,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起美人,王邑拔剑,一剑划过咽喉。美人血涌三尺,横扑在王兴身上。王兴嘴角露出惨烈之笑,笑容尚未收拢,突然定格。
王邑搂起王兴,仿佛是搂着他自己的尸首,号啕痛哭。众将士没想到他们叔侄感情竟如此深厚,无不为之动容。只有严尤明白,王邑之哭,与其说是悲伤,毋宁说是畏惧。
【No。6 自摸】
王兴死的当晚,王邑一个人在昆阳城下静静坐了一夜,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沉默于夏夜和星光。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夜想了些什么,但所有人都发现他这一夜苍老了许多。
昆阳攻守战进入到了第六天,汉军忽然发现,官兵的攻城开始变得疯狂。空中有云车,地面有冲輣,地底又挖地道,在一切可以冲锋的地方冲锋,在一切能够打洞的地方打洞,各州郡太守亲自督阵,退后者立斩!箭矢如暴雨,一刻不停地向昆阳城中倾泄,仿佛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