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的皇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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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们所教的,太学生所读的,除了经文之外,还有附生于经文的注疏。这些注疏,便构成所谓的经学,经过一代又一代解经者的添加增补,已经变得无比烦琐复杂,成为一座座庞大的迷宫。
拿刘秀所学的尚书》为例,光解释其中的“尧典”二字,一个名叫秦延君的经师就可以讲十几万言。也就是说,仅“尧典”两个字,就足够他讲上一个学期。还是秦延君,解释“曰若稽古”四个字,洋洋洒洒又是三万多言。你说,你搞得赢吗?
类似秦延君这样变态的经师,比比皆是,似乎不把经文解释得天花乱坠、云遮雾罩,便不足以显示其能耐。于是乎,或牵强附会,或胡编乱造,或强词夺理,或向空而凿。一经之说,可以多至百余万言。可想而知,捧着这样的课本,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
很显然,这样的教育,只能泯灭人的灵性,使其陷入经义的泥沼,虽欲求道,而离道反愈远也。
三人行,必有我师,虽然博士处无真经可取,但依然还有同学们在,彼此耳鬓厮磨、山吹海侃之间,也未尝不可获益。然而,同学们却分明也让刘秀失望起来。
在刘秀的想象之中,太学生应该是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热血沸腾,以天下为己任;他们满怀理想,不避利害;国有大事,鲠论间发,言侍从之所不敢言,攻台谏之所不敢攻。总之一句话,只需一小点火星,这群人马上就能变成易燃易爆品。或许,这些太学生毕业之后,热情渐渐耗尽,最终成为沉闷的官僚或顺从的臣仆,但至少在就读太学的时候,他们年轻过,他们张狂过,他们的太学生涯没有枉过。
然而,自王莽当政以来,太学的这种传统精神却已沦丧殆尽,始作俑者,则是一个名叫哀章的家伙。
哀章,广汉梓潼人,素无行,好为大言,在太学里默默混了N年,很不招人待见。然而,当机会来临之时,哀章只干了一件事,便彻底地发了迹。
当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王莽想自己当皇帝,而王莽也有这个实力自己当皇帝。无奈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王莽只能成天憋着,憋得那是相当难受。
哀章急王莽之所急,替王莽解决了借口问题。
哀章做了一个铜匮,又分别作了一图一书,图名为“天帝行玺金匮图”,书名为“赤帝行玺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置入铜匮之中。图和书的内容,顾名思义可知,乃是以汉朝开国皇帝刘邦的名义,遵从上帝的意志,将皇位传与王莽。哀章制作停当,蓄意挑了某日黄昏,能见度低,便于装神弄鬼,穿一袭黄衣,披头散发,持匮来到汉高祖刘邦庙,交付守庙的仆射,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报于王莽知。”不待仆射反应过来,便飘然远去。
仆射恍惚之中,以为遇见了神怪奇异,不敢怠慢,连夜上奏王莽。
王莽得报大喜,拍案叫绝。他也一直在苦苦寻找称帝的借口,怎么就没想到拿刘邦来做文章呢?如果连刘邦都同意将江山相让,那天下百姓还能有什么闲话好讲?绝了,这主意绝了。
次日一大清早,王莽便率领满朝文武,浩浩荡荡开赴汉高祖刘邦庙,拜受金匮图书。拜受完毕,一回宫,立马下诏称帝。
难道哀章就这么做了活雷锋?差矣,哀章早有后着。
哀章不仅替刘邦拿了让位的主意,也替王莽拿了封官的主意。他在伪造的图书上,开了一份名单给王莽,谁谁该做四辅,谁谁该做三公,谁谁该做四将,写得一清二楚,而他哀章的名字,也堂而皇之地掺入其中。
王莽要坐实金匮图书确为神授,因此,就算知道哀章心中的小九九,也并不计较,照单全收。王莽称帝之后,封哀章为国将,美新公,列在四辅,位居上公。
荒谬的是,哀章为了神化金匮图书,曾特意胡乱编造了两个人名,混入封官名单之中。这两个名字,一为王兴,一为王盛,合起来,寓意着王氏兴盛。王莽一不做,二不休,连这编造出来的王兴和王盛,也非要找出真人不可。这一找,找出了十多个王兴和王盛,再通过占卜和相面,最终定下两人——一个是看城门的王兴,被封为卫将军,奉新公;一个是摆摊卖饼的王盛,被封为前将军,崇新公。
我们不难想像,哀章如此轻易的发迹,带给太学的是怎样的震撼和刺激。官居国将,爵封美新公,除了当皇帝之外,这几乎是一个人可以梦想的最高位置,而哀章从一个遭人鄙夷的穷太学生,爬到这个位置,只用了一个黄昏而已。
孔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这是夫子的境界,咱不能比。对一般人来说,往往是见不贤而思齐焉。像哀章这样,一夜暴贵,让多少人羡慕得牙痒痒,恨不得自己就是下一个哀章。
而在太学这方面,也第一时间将曾经不齿的哀章列为杰出校友,广为宣扬。可想而知,势利的校方树立起这样一位榜样,最终将导致太学生们如是思想:
投机取巧学哀章,荣华富贵做国将。
太学之风,由此衰也。太学之魂,由此丧也。
然而,像哀章这样的发迹机会,毕竟是千年才有一回,对于普通太学生而言,较为现实的发迹途径则是参加太学每年举行的会试,成绩优异者直接授予官职——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两耳不闻身外事,将青春托付于枯燥的经文,然后等待每年一次的会试,赢取一张做官的门票,在刘秀的这些同学们看来,乃是一笔合算的交易,于是甘心陷入六经的罗网,忍受注疏之冗长。反正经学只是一块敲门砖,敲开自己的仕途和前程罢了,他们才不在乎读的到底是六经还是易筋经》,又或者是玉女心经》。
【No。4 丽人行】
博士和同学们皆无足观,刘秀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不由得满腔悲凉,索性课也懒得去上,终日四处浪荡,很是过了一段沉沦时光。
这一日邓禹来访,刘秀正蒙头大睡。邓禹上前摇晃刘秀,摇而不醒,继之又掐又拧,待刘秀醒来,邓禹便宛如在打量一位失足青年,满脸惋惜之状,责备刘秀道:“大白天睡觉,你羞也不羞?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你想做朽木吗?”
刘秀正襄王梦神女,好不快意,无心理会邓禹,换了个体位,继续睡去。邓禹一把掀起被褥,扔在地上,正色道:“我一直在观察你,成日学堂不上,要么昏睡,要么游荡,年纪轻轻,岂能如此虚掷时光?”
被这么位小人儿教训,刘秀还真是没脾气,只能苦笑。邓禹掏出一片又皱又旧的麻纸,硬塞到刘秀手上,道:“日后你当谢我。”
刘秀一激灵,什么大礼,莫非武功秘籍?揉揉惺忪睡眼,展纸而观,不禁心惊肉跳。但见纸上乃是邓禹每天的活动计划表,早起便读诗经》,再到其余五经,又学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时间排得满满当当,真个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完全没有闲暇。
邓禹见刘秀汗下如雨,以为他自知羞愧,于是不无得意地说道:“人皆视禹为神童,以为天授大才,殊不知皆由勤苦而来。禹有薄名,岂妄得哉!”
刘秀怅然叹道:“急辔数策,非千里之御也。你还年幼,弦绷得如此之紧,何苦来哉!”
邓禹不服道:“甘罗十二为宰相,我呢,我已经十三了。”
刘秀忽然有一种想揍人的冲动。你小子这不是欺负人嘛,别人是倚老卖老,你小子却是倚嫩卖嫩,气得死个人。老子十三岁的时候,还在萧县上小学呢,老子抱怨过吗?孔子十五岁方才有志于学,你小子着什么急?
刘秀将麻纸交还邓禹。邓禹瞪大眼睛,诧异道:“怎么,你不抄下来?”他还满心以为刘秀肯定会抄一个备份,然后自己跟着练习呢。
刘秀暗笑,随口敷衍道:“不用抄,都记下了。”
邓禹不依不饶,又问刘秀:“最近可看了什么书 ?'炫书…'”
刘秀随口答道:“子书。”
“子和子,差别大了去了。哪个子?”
“孙子,吴子什么的。”
邓禹又惊愕起来,道:“你读兵法?此类书有何用处?如今天下太平,读兵法便如同学屠龙之术,学完也无用武之地,徒然浪费光阴。莫非,你以为不久将有战争?”
这问题比较敏感,刘秀只能回避,干笑道:“我愿学扬雄读书,博览无所不见。漫翻兵法,也是开阔眼界之意。”
女人通常乐于做媒,男人则普遍好为人师。邓禹今日挤出宝贵的时间前来,便是怀了神圣的使命,要传授自己的成功经验,挽救刘秀这个堕落边缘的青年,于是还要纠缠,恰逢有客来访,乃是司隶校尉陈崇府上仆从,见刘秀道:“公子长久不来,老爷甚是挂念,特请公子今日过府饮宴,一叙叔侄之欢。”刘秀大喜,终于可以摆脱邓禹,而邓禹却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紧追不舍,一路絮叨。刘秀左耳进,右耳出,任他说去。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其时正值春日,长安的妇人少女,皆精心妆扮,出城游园踏青。刘秀这一路行来,但见香风霓裳,雪肌艳光,一时间魂魄飘荡,浑以为身在天堂。此时的刘秀,已经长成一英俊男子,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单从外貌上讲,堪称一副千妇所指的上好皮囊。美人们见了刘秀,也是明眸流转,不拒反迎,迎也罢了,然而还笑,笑也罢了,然而还笑得不怀好意。这一切皆被邓禹看在眼里,大为不满,正告刘秀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当戒之在色。”
刘秀斜瞥邓禹一眼,你这小儿,毛都没长齐,哪能解男女之事?于是逗邓禹道:“美人有什么不好?”
邓禹道:“勘破吧。美人有什么好,同样还不是由70%的水分构成?”
刘秀道:“话是没错,可你看看人家那表面张力!”
邓禹再度棒喝道:“放下吧,红颜骷髅,同样是骨头外面蒙层皮而已。”
刘秀道:“可你看看人家那摩擦系数!”
邓禹怒道:“自在吧,皓齿红唇,乌鬓黛眉,无非也只是一堆颜色罢了。”
刘秀道:“可你看看人家那分辨率!”
刘秀成心要逗邓禹,邓禹那一副小圣人的样子,总是让他又爱又气。邓禹也觉出味道不对,问刘秀道:“你成心的?”
刘秀大笑,而邓禹的脸色却瞬间阴郁下来,泫然欲哭,但又拼命忍住,倔犟地转身便走,刘秀想唤,却哪里唤得住。
【No。5 忘川】
过了几日,邓禹心中仍记着仇,再度登门,从床上揪起刘秀,开口便问:“我好心,你却成心,是何道理?”
刘秀美梦做到一半,又被吵醒,心中大恨,但看看邓禹满脸粉嫩兼无辜,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和邓禹讲道理,当下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像你这样的神童,尚且天天用功,那像我这样的笨人,更应该日夜发奋了?”
邓禹涨红了脸,嘟囔道:“我可没这么说。”但那表情,分明是对刘秀的话表示默认:不好意思,你确实比我笨!
刘秀哈哈大笑,道:“我问你,你这么辛苦读书,所为何来?”
邓禹怔了一怔,答道:“当然是求学问。”
刘秀大摇其头,道:“这话别人说,我信。你说,我不信。你读书,只不过是为了争强好胜,是要证明你比所有人都聪明。”
要说刘秀看人,那真是一看一个准,多年以后,正是因为天性中的争强好胜,使邓禹遭遇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失败,并几乎就此一蹶不振,当然此乃后话,且按下不表。此时的邓禹,尚未吃过亏,自然对刘秀的批评不肯服气,以为刘秀只是妒忌,于是撇着嘴,不屑言语。
刘秀长叹一口气,他知道,邓禹从小就在鲜花和掌声中长大,优越感早已渗透于每个毛孔,在他眼中,从来都只有别人错而自己对,因此,要想让邓禹转变观念,只能从根本上将其彻底击溃。刘秀于是问邓禹:“六经从何而来?”
“圣人著作。”
“圣人在著作六经之前,可曾读过六经?”
“不曾。”
“然则圣人之意思,又从何而来?”
邓禹迟疑间,刘秀已自答道:
“圣人之意思,无不自这世间万物而来。道何在?无所不在。在野泽,也在闹市;在南阳,也在长安;在愚夫,也在美人。
我之所以成心,便是要警醒于你。都说你善诗》,诗》三百篇,第一篇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意思?你读一万遍也不能领会,但你看上美人一次,就全明白了。
圣人所以著六经,无非因为深情。你未经世事,不近人情,怎能求得六经真义?书斋方寸之地,怎敌河山万里?我实在告诉你,你固守六经不放,好比是盆中之虫,终日行绕,不离其盆中。
读万卷书,更须行万里路。读六经而不阅世事,有如买椟还珠,入宝山而空回。纵使勤苦,也只是徒然费神伤身,有何益哉!
六经是死经,这世界才是一部活经。你前日责备于我,也是一片爱我之心,非我不听也,我岂不读经哉,我读活经是矣!”
邓禹真后悔自己不该来,非但没讨回公道,反多挨了一番教训,意色间不免怏怏。刘秀知道邓禹心中委屈,于是笑道:“且随我到河边。”邓禹连连摇头,去河边做甚,又陪你看美人 ?'炫书…'不去,不去。刘秀轻踢邓禹一脚:“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许多废话?”
到了河边,刘秀指着河水,问邓禹道:“看这水,你想到什么?”
邓禹犹豫片刻,试探答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刘秀打断邓禹:“我不问孔子,问你。”
邓禹一时语塞,心想,水就是水呗。刘秀道:“水,天下之至柔弱也,所以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燃;所以依地而流,随势而变,或邅回川谷之间,或滔腾大荒之野。”
邓禹迷茫地望着刘秀,不知他意在何处。刘秀步入正题,昂声道:“我就是这水!你看这水,虽然此刻在这河道中踌躇打转,不进不退,殊不知其志向固已远大,而它也必将抵达。”
“有多远大?”
刘秀遥指东方,有不可方物之概,傲然道:“大江,沧海!”
邓禹默然良久,失神叹道:“听说刘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