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的皇冠-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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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妇人们就戳着刘玄说话:
“托伯升的福,我们刘氏才有今日。你忘本就算了,居然还要杀人!”
“你对付完伯升不算,现在又要加害文叔?”
“文叔自小谨信直柔,不比伯升跋扈,这你也下得了手?”
“文叔到底犯了什么错,被你给逼成这样,死不敢死,活不能活?”
在妇人们的围攻之下,刘玄被榨出了皇袍下的渺小。他徒劳地张开嘴巴,发言辩解道:“可……”才说了一个字,立即又挨了一顿尖酸刻薄:
“可什么可?你这孩子,打小就不老实!”
“当了皇帝,你就自以为出息了是不是?就不认我们诸母了?”
“你杀了伯升还不够,你还要杀他全家不成?”
刘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根本没了脾气。男人们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男人们懂得委婉含蓄。然而妇人们却可以百无禁忌,想到哪里就骂到哪里。他在别处是皇帝,但在这些妇人面前,他却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活该被教训的孩子。哦,我热爱这些妇人,她们看着你长大,她们根本不把你当人。
刘玄被逼无奈,只得表态求饶:“诸母在上,我绝不会杀文叔。”妇人们得偿所愿,又意犹未尽地补骂了刘玄几句,这才背起双手,得胜地离开。
接着,邓晨来到刘秀家中,见面就说:“大喜,大喜。”刘秀忙问究竟,邓晨笑道:“我特地代李通前来向伯姬提亲。”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这不是一桩简单的提亲,这是李通主动向刘秀伸过来的友谊之手,拯救之手。李通是宛城李家的老大,在南阳豪杰中间举足轻重,他的势力,足以给刘秀提供庇护。至于联姻,则是李通精心选择的一种策略,既能表达对刘秀的支持,又不至于公开和绿林军对着干。
刘秀于是找来妹妹刘伯姬,问道:“李通前来提亲,你可愿意?”
刘伯姬小刘秀八岁,时年二十有一,但在那个年代,已经堪称是剩女恨嫁了,忽然来了一桩姻缘,本该大为欢喜,但一听是李通提亲,顿时大怒起来,道:“李轶害了伯升,你居然还要我嫁给他们李家?”
刘秀耐心劝道:“李轶是李轶,李通是李通。李通的手是干净的。伯升生前就极其赏识李通,他如果还在,一定也会同意这门婚事。这是一门好婚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说完,望着刘伯姬,重复问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刘伯姬明白了。在这场联姻中,她并非新娘,而是筹码。刘伯姬看着刘秀,忽然一阵心疼。在她们一家人当中,她和刘秀的关系最为亲密,然而眼前的刘秀,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意气潇洒的三哥,自从刘縯死后,短短数天,刘秀分明苍老了许多,她知道,让她在这个时候答应这桩婚事,刘秀的心里同样也不好受。不过话又说回来,刘秀其实也并没有把她推向火坑,李通无论家世还是人才,都称得上是一位如意郎君。
刘伯姬心中点头,嘴上却不肯明说,反而将了刘秀一军,道:你都没结婚,哪有我做妹妹的先结婚的道理?
刘秀大笑,很快却又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阴母要的聘礼,我又哪里拿得出?”言罢,神色黯淡,浑身怅然。
呜呼,世间哪有尽如人意之事,好不容易讨个老婆,也还得再搭一个丈母娘不是?
刘伯姬却远比刘秀乐观,怂恿刘秀道:“此一时彼一时。无论如何,你也得请叔父刘良前去问问。”
刘縯攻破宛城之后,作为刘縯的铁杆粉丝,阴识带着全家老小前来投奔,因此,阴母和阴丽华眼下都在宛城。已经跌入人生谷底的刘秀,得了妹妹的鼓励,怀着必败之心,托刘良前往阴家提亲。没想到,向来势利的阴母,居然一口应承。
老太太给刘秀的答复只有八个字:盛世认钱,乱世认人。
【No。11 完璧】
刘秀和阴丽华,李通和刘伯姬,两桩喜事传开,因刘縯之死而变得阴霾密布的宛城天空,终于有了云开日出之势。
刘秀不敢发丧,发喜帖却是理直气壮。朱鲔等绿林军首领也都在受邀之列。刘秀回到宛城之后一系列识趣的表现,已经使得朱鲔慢慢放下猜忌。如今,刘秀又不顾其长兄刘縯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地举行婚礼,可见他满脑子尽惦记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点事,确实胸无大志,甚至也无廉耻。这样的人,没有杀的必要,杀了只会脏刀。再者说了,即使朱鲔仍然存有杀心,此时却也不好动手,一则碍于李通的势力,二则喜事在即,却要杀人家新郎官,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既然是刘秀结婚之喜,朝廷总得有所表示才是。朱鲔于是以刘玄之名,拜刘秀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算是朝廷的贺礼。而这份贺礼,也表明了朱鲔等人的态度,那就是刘秀已经暂时摆脱了生存危机。
正常婚姻,礼节烦琐,必经纳采、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等诸多程序,然后方成婚姻。如今非常时期,自然一切从速从简,就在六月三十日,大宴宾朋,行新婚之礼。
当初岑彭坚守宛城,城中居民死亡殆尽,最后仅存一千余人,人都死了,房子自然也全空了出来。刘縯入宛城之时,便圈下整个当成里作为自家府邸。如今刘秀摆酒,房子尽够大,宾客齐聚,却也不显拥挤。刘家上下,一片欢腾之声,绿林军、南阳豪杰、刘氏宗族等各派势力,借着喜事喜酒,将刘縯之死抛在脑后,在觥筹交错中和好如初。
喧哗吵闹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宾客们这才依依不舍散去。留下新房之内,刘秀和阴丽华两人无言相对。他们很早就知道彼此将在一起,然而却难得见面,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夜,是他们多年来第一次单独相处。刘秀望着阴丽华,她已经是十九岁的曼妙少女,她比他记忆中的更为美丽。
对于刘秀来说,这本是他美梦成真的时刻,然而,他却丝毫也无狂喜的力气。他的眼神痛苦无比,阴丽华的美丽,加倍着他的罪孽。这并非一场纯粹的婚姻,他选择这场婚姻,很大原因是为了保住性命,而并非完全出于爱情。
刘秀心中满是愧疚:阴丽华,你不应该承受这些,这不是你梦想中的婚礼。小女孩会从四五岁起就开始憧憬她们的婚礼,她们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她们将在那一天前所未有的美丽,她们将会永远记住那一天,作为余生最为温暖的回忆。然而,我毁灭了你的梦想,我利用了你,我只给了你一个仓促而简陋的婚礼,一个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举行的婚礼,这个婚礼,更像是一场骗局。
更让刘秀于心不忍的是,他如今虽然暂时告别了性命之忧,然而脖子依然很细,随时被刀一砍,还是得应声而断。他依旧活在危险之中,而现在,他又将无辜的阴丽华也卷入到了这种危险之中。
阴丽华并不了解刘秀的挣扎和痛楚,她只是坐在榻侧,左手绞着右手,既紧张又幸福。这是她的洞房之夜,而她也知道,洞房之夜对于一个女孩意味着什么。临嫁之前,母亲特地将一部素女经》放入她的嫁妆。她偷偷翻了几页,书中所讲皆为房中之事,更绘有插图,都是各种男女交接的姿势。她只看了几眼,便赶紧将书合上,羞得面红耳赤。然而,她又听过来的姐妹们说过,那事非但不羞,反而极为快活,“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于是,她在害怕之余,却又心中暗暗向往。
她偷眼打量着刘秀,刘秀枯坐灯下,并没有要来亲近她的意思。她越发紧张地等待着,姐妹们早告诉过她,男人们都这样,总免不了要先道貌岸然一番,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禽兽之前的君子。
然而,良久之后,暴风雨并未来临,禽兽也并未现形。刘秀只是对她说道:你睡吧。阴丽华问道:那你呢?刘秀答道:我再坐一会。
阴丽华侧身向壁,暗暗抽泣。难道书上和姐妹们说的都是假的?还是因为她不够美丽,所以刘秀对她并无兴趣?她哭着想着,囫囵睡去。
灯下的刘秀,了无睡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可以卸下面具,不再演戏。他亏欠阴丽华太多,但他亏欠刘縯更多。他不仅没有给刘縯一个体面的葬礼,而且也不曾在人前为他服丧。只有当他独处之时,当他不再受人监视之时,他才能给刘縯以补偿,为他服丧,尽一切服丧之礼,以寄托哀思与深情。阴丽华虽然近在咫尺,而且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然而在他为刘縯暗中服丧期满之前,他不能亲近她,不能占有她,他必须尊重地下的刘縯,他必须尊重自己的良心。
刘秀望着睡梦中的阴丽华,她是崭新的,而且明亮。刘秀的想法越发坚定,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如果他注定将要很快死去,那么他情愿阴丽华保持完璧。他已经毁坏了太多美好的东西,他不能再继续加重自己的罪孽。
夏风轻起,灯火摇曳。
夜很长,生命很短。人生仿佛一场纠缠,英雄多难,美人凋残。
第十四章 新朝覆灭
【No。1 众叛亲离】
且说二十九岁的刘秀蛰伏宛城,韬光养晦,而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到来。作为新朝皇帝,六十九岁的王莽却只能困守长安,属于他的时代已行将结束。
昆阳惨败之后,新朝威严扫地,海内豪杰趁势而起,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旬月之间,遍于天下。其中最具规模者为:
汉朝宗室前钟武侯刘望起兵汝南,聚众数万。
公孙述众合数万人,自封益州牧,割据蜀郡。
隗嚣称上将军,勒兵十万,打着汉军旗号,攻占凉州大部。
至此,王莽的帝国越发分崩离析。东南、北方诸郡县,音讯阻隔,实际上已经和中央政府脱离,王莽真正能够控制的区域,仅剩下司隶部,即河南、河内、河东、弘农、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数郡而已,其版图已缩水到不足原来的六分之一,其人口则不及原来的四分之一。新朝名义上仍是帝国,却已经只剩下了诸侯的实力。
自长安放眼望去,东方有汉军、赤眉、刘望,南方有公孙述,西方有隗嚣,已是四面合围之势,新朝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很自然的,新朝大臣中便有人打起了卖主求荣的主意,而这个人便是王莽的堂弟王涉。
王涉官居卫将军,相当于今日的卫戍区司令,总领京城各军。王涉能够据此要津,正可看出王莽对他的信任。道士西门君惠,为王涉门下宾客,甚得王涉贵幸。西门君惠善天文谶记,见新朝大势已去,私告王涉道:“今新室亡在旦夕,将军应及早打算。谶曰,刘氏当复兴,刘秀当为天子。以我之见,即国师公刘秀(即刘歆,刘秀之名为其后改)是也。”王涉一听动心,于是找大司马董忠商议。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上应天意,罢黜王莽,拥立刘歆为帝。
王涉和董忠以请教星相为名,登门拜访刘歆,言谈未久,亮明来意。刘歆大惊,顾左右而言他,不敢回应。次日,王涉单独登门,向刘歆涕泣言道:“王莽之父病痿,王莽之母又嗜酒淫逸,我深疑王莽并非我王氏子弟。我之所以拥戴国师公称帝,就是想要保全王氏宗族,国师公为何不肯信呢?”
刘歆犹豫不决,道:“天文谶记,西门君惠所学尚浅。刘秀当为天子,固是天意,然而此人非我,而在东方汉军之中。”
王涉道:“既然如此,则改计行之。大司马董忠主中军精兵,我领宫卫,同心合谋,劫持王莽,东降南阳天子,可以全宗族;不者,俱夷灭矣!”
王莽杀了刘歆三个儿子,刘歆心中早有怨恨,又担心一旦汉军攻陷长安,自己作为王莽的党羽,势必也将遭到血腥的清算,不如听从王涉之计,绑架王莽投降,庶几富贵可保,于是和王涉、董忠秘密结谋。
古有明训,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刘歆乃是秀才中的秀才(班固作汉书》,对刘歆之学问推崇备至,甚至将他与孟子、荀子等人相提并论,云:自孔子之后,缀文之士众矣,唯孟轲、荀子、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刘歆,此数公者,皆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造反自然更加磨磨蹭蹭。王涉和董忠恨不能立刻政变,刘歆却优哉游哉说道:“兹事体大,当待太白星出,乃可。”王涉和董忠道:“事贵神速,岂能久等?”刘歆道:“夫事欲成,必待天时。太白经天,则天下革,民更王。我等应天时而动,大功可成。”
一个半吊子的西门君惠,都能把王涉忽悠得一愣一愣,更何况当世天文图谶第一人刘歆!王涉和董忠信奉刘歆如神,不敢造次,只得如刘歆所言,等待太白星而后行。
董忠为确保政变成功,又结交起武侯孙伋,告以所谋。孙伋回家之后,面色苍白,食不下咽,妻子诧异而问,孙伋具以实情相告。孙伋之妻嘴快,回头就告诉了自己的弟弟陈邯。陈邯大喜,他马上意识到,天大的富贵来了。
转眼到了七月,太白星仍未出现,而陈邯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孙伋,向王莽邀功告密。王莽闻言,不动声色,遣使者宣董忠、刘歆、王涉入宫,只说有国事相商。刘歆和王涉不知阴谋早已败露,被顺利骗入宫中。董忠则正在中军营中讲兵,使者前来宣召,护军王咸生性警觉,觉得事有蹊跷,当即劝董忠道:“谋久不发,恐已漏泄,不如遂斩使者,勒兵入宫。”董忠不听,也随使者入宫。
董忠、刘歆、王涉一入宫中,立被擒获,严刑拷打之下,尽皆招供。刘歆、王涉自知难逃一死,先后自杀,王莽念两人乃骨肉旧臣,恶其内溃,对两人之死秘而不宣,对其家属也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和刘歆、王涉相比,董忠的下场则要悲惨得多。王莽一心要拿董忠之死来震慑天下,因此极尽残酷之能事,命虎贲将董忠剜肉剔骨,剁碎挫烂之后,盛放在竹器之中,游街示众,又收捕董忠宗族,挖一巨坑,坑内灌以醇醯毒药,铺以利刃荆棘,悉数推入坑中活埋。
作为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道士西门君惠则被押赴长安东市斩首。一路之上,百姓观者如堵,他们见惯了走向刑场的死刑犯,有大骂的,有大哭的,有求饶的,有失禁的,他们看了这些,心中便欢喜。然而,西门君惠却不吵不闹,平静异常,百姓们大为失望,纷纷鼓噪起来:哭一个!骂一个!求饶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