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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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收手调息。他耗力极大,必需得用心调息好一会儿才得恢复。
好一时,韩锷调息方毕。但到此时,他却全无睡意。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这种心头空空的滋味让他好是难受。不该想的不能去想,该想的却不知道还有什么。怔了会儿,他心头这时却想起方柠:她在洛阳城中可还……好吗?洛阳城中多危难,她一个女孩儿,却可以一个人撑上多久呢?
窗外不远,有勤作的妇女那一声一声的捣衣之声传来。韩锷脑中不由想起些幸福的画面——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夫耕妇织,那样的生活,会不会很好?可那样的生活也不是安稳的吧?据那老者今日所说,边塞上已又起烽火。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蜷缩荒城,听着夜半砧声把它耗费过去?
韩锷披衣而起,心下徘徊。近来他每于夜半,他心里总陡然有热力杂念蓦地升起,倒大违他练气养生之士的初心了。其中部份原因只怕是为:他毕竟渴念温柔。不知怎么他常常会想起那些个他生命中经历过的女子。只要此念一起,虽柴屋土室,似乎也觉一片粉腻脂柔就在自己颊边舌底腻滑而起,心中陡然徒增乱意。这时他热得不奈,伸手把袍子脱下,怨了怨天气。小计却原来一直没睡,正静静地偷眼望着韩锷,这时忽然在他身后道:“锷哥,咱们去游水吧。”
韩锷一楞:游水?
小计却已翻身而起,笑道:“去吧,去吧!”说着,不理他反应,一手牵了他的臂,就往门外拉去。出了门儿,他伸掌打醒才睡着的马儿,与韩锷翻身而上,就向渭水边上驰去。
那个浅湾还是小计前些日找到的,因为有一条小河汇入,在渭水边上倒算得上难得的一块清澈之地。水边草柔绿嫩,他们两个人骑着匹马儿迎风慢行,却也别有一种爽澈风味。
才到水边,小计就脱了衣服,一头扎进了水里。韩锷笑笑,也解去身衣履,钻进水中。水总能给人最大的慰藉。两人在夜下江中,游了很有一刻,嬉闹半晌,打得水花在夜空中颗颗破裂,才上得岸来。
两人就在草地上躺下。小计本意不在游泳,就是要给韩锷略破愁烦。见韩锷心意略舒,自己也觉得高兴起来。韩锷头枕着青草,小计却把头枕到他薄薄的肚皮上,一头头发湿漉漉的,扭动着头,用头发去扎他的小腹。他心情舒畅,开口也就随意,只听他道:“锷哥,你别想那个女人了,她有什么好,我不想老看你半夜叹气。难道这世上就只有她一个女人吗?何况女人最会骗人了,我最不相信她们——从我姐姐开始。那方柠心里只有她自己。锷哥,你这么好,什么样的好女孩儿没有,又不是只她一个女的。”
如此月夜良宵,他们兄弟清话,自然略无顾忌。韩锷被他说得只觉心中一乱,接着却叹了口气。小计就知这个话题不讨好了。他转了转眼珠,却把话题一岔:“锷哥,那天你说起养生之术,道是不只是有我们技击一门缘自的道家导引术。养生术中,除了这导引术外,还有其余三个。那三个却是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韩锷微微一笑,没想他这时却用起功来,详解道:“按《汉书、艺文志》所载,养生之术共有四类,那是一‘神仙’、二‘房中’、三‘医药’、四‘导引’。”他正想着是不是要接下来详细讲解——与那小计讲讲他们太乙门中讲究的‘医药’之道,以后对他只怕用得着。却见小计眨眼一笑道:“锷哥,‘神仙’一术我明白,从小就听人说过的,秦始皇不是就有五百童男童女?医药和导引也大致听得懂,只有一样不知——却是什么叫做‘房中’?这养生一道,除了导引术外,还有房中术吗?”
韩锷一愣,被他突然一问,登时窘住,脸上蓬的一红——余小计人小鬼大,最是促狭,其实他生长洛阳街坊,这些杂七杂八,他又有什么不知道的?但他年小皮厚,情知锷哥其实要远比自己还羞涩局谨些,故意地东扯西扯,耍他来玩。这时见韩锷不答,他更加得趣,缠问道:“锷哥,什么叫房中嘛,你教教我知道呀。”
韩锷一张脸在暗夜里已窘得好如一块红布,仰着脸只管闷不吭声。小计却勉强憋住笑,东拉西扯,强作解人,还在在逗他,忽觉得自己枕在锷哥腹上的耳朵背后硬扎扎的。愣了下,扭动头颈,顶了顶,奇道:“咦,这是什么?”
韩锷一张脸腾地大红,伸手一拨小计的头。余小计还没明白过来,却见韩锷已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起个鱼跃之势,一钻就已一头钻进水里。
小计这时却已明白,哈哈大笑道:“锷哥,你、你、你……”说着他捧着肚子笑弯了腰:“还那么远——锷哥,太夸张了吧你!”
韩锷在水中一扬手,一道水箭已朝他射去。余小计躲身就避。他追到水边,却见韩锷正用力劈水,一双矫健的胳膊在月光下劈荡迅捷,凫鸟一样向前窜去。水面被他劈开了一条银白的浪,他在水里好象一条颀长的鱼。
小计一时倒无心下水了,爬到水边一个高高的土崖上看他锷哥游泳。心下得意,一时高兴,竟扯着他那半嫩不嫩、已开始有些变声的喉咙唱了起来: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看去容易摘是个难
/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这本是当地流行的一支“花儿”,又叫“少年”——韩锷在水中听到,游得更加起劲。只见他忽踩水停住,一仰面就躺在水面上。他跟小计一样,这些日听得多了,自然也学会了那么一两首,只听他开声唱道:
红嘴鸦落的了一草滩/拔草
的尕妹妹坐楞坎/活像似才开的鲜牡丹……
他年轻气壮,声音已经成形,唱起来自比小计远要好听。小计在崖上听了拍掌大笑。一时两个人一递一声地唱了开来,唱得心头的乌云都散了。
韩锷从水里跳起身,也到了那土崖之上,舒展开肢体湿漉漉地躺下。半晌小计却道:“锷哥,你这花儿唱得可真的好听。只是一个人唱可惜了。听说过两日旁边麦积山就要开个花儿会了,到时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小伙儿、会唱的唱把式都要出来,咱们也去耍一耍好不好?”
韩锷心中也一动,斜睇他一眼,打定主意抓弄下他,却正容道:“咱们道家练气之士,可干不得这个的。你好好把我教你的猿公剑练好是正经。”
小计盘算这事却已有两日,听了如一头凉水泼下来,当下脸上一呆,登时闷住。耳中却听韩锷道:“何况什么姑娘小伙儿的——那些个姑娘们你这个年纪还轮不到看,要看也是我一个人去。”
小计才知他耍自己,一手就向他腋下呵去。
第三章:露桃涂颊依苔井
“好好看的女子。”
余小计笑嘻嘻地说。韩锷顺他眼光看去,只见前面有三五个妇人女子正挑着担走着,扁担在她们肩头一颤一颤的,颤得她们的后腰凹进处的衣纹款款的摆动,仿佛是肉儿在颤一般,倒颤出种别样的刚健婀娜。
韩锷看了一眼,有动于心,却见小计笑嘻嘻地冲自己道:“比洛阳城里的那些假模假样的女子强多了去了吧?”
韩锷唇边微微一笑,知道他指的是谁。他们正策马走在山间平畴上。这里是麦积山脚,一路所见的姑娘小伙儿确实与洛阳、长安城中所见大是不同。虽不见得个个身姿矫健,却也能时不时能遇见个腰肢修韧清窈的,只是脸上颜色略逊些,晒得都有些黑红黑红,却别有一种他们的好看。别说韩锷幼居太乙峰边——那山峰偏僻、少与人见面,就是小计从小住在洛阳城中、见识广些,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妇人女子。只觉得那一份清新质朴之气扑面而来,大不同于自己从小见惯的洛阳城中那些假模假样一心修饰的女子,二人心中只觉畅快。
“麦积山者,北跨清渭,南渐两当,五百里岗峦,麦积处其半。崛起一块石,高百万寻,望之团团,如农家积麦之状,故有此名……”——这是《太平广记》里引述陇中方志描述麦积山的一段话。韩锷性好游历,对各地方志也就看得多一些。他知道方志记载:麦积山南接嘉陵江,北临渭水,地通南北,兼得南北之胜。许多游志上说它风光兼具南方的秀丽妩媚与北方的雄浑壮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自古为秦地林泉之冠。
韩锷自幼闯荡江湖,所游历的山水原多,要讲这里风光比别处强出多少,倒也只是虚言了。但在陇中这苦旱之地,满目黄土、一片枯瘠的平原间,猛地冒出这么块清润灵秀之地,倒也确实难得少见。麦积山离天水也不过六七十里,风光却已大大不同。小计一入此地,见到处处草木滋润,风光秀朗,远胜这次陇中之行的一路所见,早已乐得在驴子背上恨不能巅下来,口里大叫大嚷道:“好地方,好地方!锷哥,咱们以后就搬到这里来吧,不回天水了,这里可比天水那个劳什子荒城要好玩得多了。”
韩锷含笑不语,心里道:自己此次陇东之行可不是为了玩的。但看着身边风景,心情也觉得开朗起来。——如果没有小计,他可能因为方柠之事也就这么一世荒沉下去。可跟这个孩子在一起,打扰得你就是要愁也没工夫愁去了。他这么想着,突觉身边阳光明媚了起来,人世中似乎还有好多快乐在等着他。
身边田畴规整,麦苗青青,有一些耕作的牛马正在路边,时有路过的村姑在看着自己。以前韩锷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些眼光,这时看到了,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小小的甜蜜。
他们这次到麦积山来,原是要赶那个花儿会的。花儿会又叫“唱山”,赶花儿会就唤做“浪山场”。据小计打探来的消息,年年春暮,麦积山的“花儿会”是最隆重的了,附近好多青年男女都要赶了来,还有一些少妇前来求子。那时,满山遍野的就全是野调民歌。陇中之地大多枯瘠干苦,一路所见,多是黄土与窑洞,倒没想这枯瘠之地却还有如此盛事。
见小计那么兴头的样子,韩锷肚里一笑,想来这孩子还不知道那花儿会的另一项功用——他在长安城听人道及陇中风情时曾经提过,那些人提起时往往满脸都是油笑,评价起来也只用“淫奔无耻”四个字,“都说那莲花山呀,松鸣岩呀,一个破山洞里的什么象‘巴戟天’之类的石头尖笋之类的神物如何灵验,戳戳挺挺,看去大是不雅,却值得那些乡巴佬如此的敬慕膜拜,以为求子之神器。不过倒也是,那一会上那么多男女,幕天席地的,在家里养不出孩子的,到了那儿求子,无论如何怕是都养得出了吧?”
——这花儿会中常有野合之事,韩锷却算早知道的了,他不似一般人一样即羡且妒地将之腹诽,却也觉得四周之草野之间在一念及处升起了一抹春色。
他们赶来的倒也是正日子,麦积山的花儿会本该在仲春,那时草木滋长,不冷不热,正好赶会。可今年,为了边塞羌戎之乱,连屠数城,倒把离得还远的此地的花儿会也搅后了一些时日。到了前面的村子,小计问了路,就不待休息,径自要拉了韩锷弃了那驴两人一乘——因为前面山路难走些,怕那驴儿吃不消——直往那山场赶去。韩锷因见天光尚早,笑道:“急什么,且喝口茶再走不迟。”
他们歇脚的茶棚子里却没什么年轻人,似乎村中年少都去赶那花儿会去了。棚里只歇了个茶老与三五个有年纪的人。小计忽扯了扯韩锷衣角,笑道:“锷哥,有人在看你。”
韩锷一回头,见小计正挤眉弄眼地向后示意着。他眼光一扫之下,却见那棚儿深处,背后不远果有个人在看自己。那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因为坐得深,刚才进棚之时,却没注意到。只见那女孩儿皮肤有点黑,一双眼水灵灵的,略黑的皮肤上一张唇倒红得鲜艳欲滴。那份红倒象山里长得野果儿黑莓了,被黑透透的底色映着,那黑反倒似成全了那份红一般——要没有它,倒没什么能压得住那么妖艳明媚的一份灿烂了。
那女孩子的牙齿甚是整齐,她似乎也得意着自己个儿的牙齿,没事儿就在那儿呲着嘴笑。这时见韩锷望来,她有些羞,却并不躲,反把一双眼睛大大地向韩锷脸上盯去,似在品鉴他的相貌一般。倒是把韩锷闹得脸上一红,忙忙回头,心里道: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被人看过呢。他这么想着,脸更红了,埋头茶碗,却在那粗瓷大碗的苦茶里也略略喝出了一丝甜饴之意。
没想身后却声音忽起,只听那女孩子唱了起来:
大红下的/你
是个少年的唱把式/脸红却是为哪般子……
她声音低低柔柔,分明是个惯会唱山歌的惯家。但声音并不细致,偶尔还有破声,并不似城里歌声的一意求好。可那声音却因为偶有破声反增了魅感,说不出的摇心荡耳。韩锷听得那歌明明是唱给自己的,不由脸上更红。旁边几个老儿已大声叫起好来。一个老者见他并不接腔,又见他衣着打扮,不由笑接道:
这客人伢分明是个外乡的/乘鞍那个跨马俊俊的……
他开口也是唱,分明要拿韩锷取笑。小计冲韩锷挤眉弄眼,恨得韩锷恨不能马上走开,找个背人处好好把他打上一顿。这时却听外面有个又破又老的喉咙喊道:“夭夭,夭夭,你个小浪蹄子,又跑哪儿去浪汉子了?”
那声音尚远,一声声传来,却是越来越近了。那外面人叫得分明就是那小姑娘,但那小姑娘并不回声,只牙齿咬着嘴唇低着声道:“夭夭跟人浪汉去了的,骑着马儿坐着船跑到三千里外去了的。”
韩锷一愣,却见外面忽蹒跚地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腿上似有风湿,脚步趔趄,两腿罗圈,似骑惯了马的一个老戌卒,面目也极油腻。
一进了这个棚子,见着那小姑娘,他脸上神色就大喜,似拣了个珍宝般似,口里却骂道:“小疯娘儿,没事就出来浪汉。你不是吵着闹着要来浪山场吗?怎么来了又不上去,反一个人背着我,难不成想偷人去?”
他嘴里不干不净,伸手就向那姑娘拉去。那女孩子满心不愿,却也不挣,由他一步步拖到棚外面去了。
韩锷正吃不准那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