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记-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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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莅这才想起小隐哥哥本是躲到自家来养伤的,不觉大为愧疚,着意慰问一番。
两人一边喂鸽子,一边不着边际地闲聊。
宋微手指蘸了碟子里鸽子喝的水,在栏杆上写字:“你昨晚怎么发现姐姐生病的?”
独孤莅有样学样,也拿手指蘸了水点画:“我去问功课,顺便放鸽子。觉得她不太高兴。出来后又偷偷折了回去……”
宋微以眼神询问:“然后?”
独孤莅接着写道:“谁知看见她一边喝药一边流眼泪,我就进去问她怎么了。姐姐吓一跳,药碗掉在地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后来……”
独孤莅不再往下写,可怜巴巴望着宋微,好似心有余悸。
宋微这下明白了,怪不得李易提到药量不够。若非独孤莅中途打岔,独孤萦一碗落子汤下去,当场血崩而亡了都说不定。
拍拍小孩肩膀:“没事了。你做得很好,姐姐不会怪你的。”瞧见蓝靛提着食篮过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走,吃饭去。”
饭没吃完,李易从独孤萦那里回来,冲宋微点点头。蓝管家知道他去给老侯爷和大小姐瞧病,对答几句,并未起疑。
独孤兄弟饭后还有大字要写,独孤莅想挤出时间再去瞧瞧姐姐,越着急手脚越笨,二十张大字繁难无比,竟似永远写不完一般。这活儿宋微爱莫能助,只能予以精神上的支持。
独孤莳写完自己那份,斜眼瞅瞅,也不说话,直接抽走独孤莅面前写了一半的纸,提起笔,面无表情往下续。字迹间架结构颇相似,笔画却工整许多。
独孤莅轻声欢呼:“小莳最好了!”
宋微失笑,顿觉独孤莅这小子恁地好命。转念一想:你爹要查你作业,姐姐弟弟帮忙抄。我爹要查我作业,你爹帮忙抄。立刻平衡了。
只是心情却陡然间低落起来。
不管是查作业,还是抄作业,往后……大概都无福消受了吧。
又想独孤铣这渣爹,儿女都不管,害得自己替他擦屁股,心头愤愤不已。郁结一阵,想起初四那夜,若非对方来得及时,十有八九当场嗝屁了。权当还他救命之恩,两不相欠,也没什么。这般有的没的,思绪混乱,打发走两个小孩,半夜都没能睡着。
八月十二,听说独孤萦已经开始坐在床上料理家务,宋微对她的敬佩之情不由上升到一个新高度。因为这个消息,他也彻底放下心来。至于后边大小姐怎么跟她爹交代,那就不关自己事了。这姑娘这么牛,迟早能搞定。
深夜,宋微都睡了一觉了,却被李易叫醒。
第一反应是又出了什么事,惊得一弹而起:“怎么了?”
“殿下……”
一看李易那副便秘相,宋微就直觉没好事。
“到底怎么了?”
“独孤大小姐非要见殿下一面,我……臣被逼无奈,只得叨扰殿下,请殿下恕罪。”
宋微困得低枝倒挂,径直往被子上趴:“她见我干什么?不见。”
李易道:“她说,殿下若不肯去,她就自己过来。臣以为……大小姐说到做到,恐此言非虚……”
宋微抬腿蹬掉被子,气哼哼坐起。等迷糊劲儿过去,看清形势,认为李管家的分析完全正确。与其独孤萦勉强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当然不如自己去。悻悻然穿衣着袜,随同李易蹑手蹑脚出去。
牟平站在门外,欲言又止。李易见六皇子当真出来,不觉再次踌躇犹豫,左右为难。
他二人立场微妙,身份尴尬,遇上此等荒唐事,没法不缩手缩脚。于李易而言,为宪侯府大小姐保胎,其难度不啻于当年给纥奚昭仪接生。窘束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上要到中秋,寒霜夜露,冷得宋微紧了紧衣裳。
没好气道:“行了,既是大小姐有请,便劳烦二位,陪我走一趟罢。”
有牟将军监守自盗,很快便安全又隐秘地来到了独孤萦的院子,香槿已在门口接应。牟平站在院中守卫,李易跟着住了脚步。宋微随同香槿,进入内室。
独孤萦坐在床上,略低着头,似乎正入神想事。听见动静,作势下地,意思是要行礼。
宋微摆手道:“木槿,还不扶住你家小姐。”转向独孤萦,“大小姐,你我交往虽不多,然一贯坦诚。这些虚的,都免了罢。”
独孤萦便坐着躬了躬上身,抬头道:“危难关头,蒙殿下慷慨援手,此恩此德,独孤萦感激不尽。”
宋微看她模样,虽满面病容,然精神状态甚佳,完全不像经过重大打击的样子,镇定坦然,高贵端庄,一如既往。
心中感叹,这岂止是女汉子,简直就是女王啊。
“没什么,凑巧身边有个御医罢了。大小姐有话请直说。”
独孤萦看过来的目光极认真,却没有急于开口。
预感到一时半会恐怕说不完,宋微顺势在椅子上坐下,静静等待。与未婚先孕女王范叛逆少女谈心什么的,他半点不敢轻忽,压力山大。
过得一会儿,独孤萦缓缓开口:“休王殿下赤诚仁厚,真正君子之风。独孤萦往日有眼无珠,错认了殿下,深觉愧疚。”
宋微忙摇手:“小姐过誉,不敢当不敢当。”
眼见独孤萦又朝自己瞧过来,目光甚是复杂诡异,还没来得及揣测,便听她道:“怨不得爹爹情有独钟,之前我不甚明了,如今倒是明白了。”
这副认后妈的架势,把宋微雷得,不知如何表情才好。嘿嘿干笑两声,闭口不言。
独孤萦幽幽道:“昔日殿下欲离开侯府,因此偶然与殿下结缘,以为后会无期。未料年余过去,竟能此地重逢。时过境迁,想来殿下所求,已然大相径庭。人生在世,求仁得仁,何其有幸。”
宋微对独孤铣一肚子恼火,天天硬逼着自己不去想,自然不可能跟她小姑娘多说。淡淡道:“这个倒不劳大小姐操心。”
独孤萦察觉他情绪不佳,却误会到了别的事上。将这几日反复思量的结果又想了想,觉得大有可为,遂款款道:“陛下为休王殿下选妃,满城皆知。前些时日,闻德妃娘娘提及,京城贵女,莫不仰慕殿下风采,只盼着有机会在休王府中占得一席之地。”
话题突然拐到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宋微不知独孤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说你自己一身麻烦,居然还有空管老子的闲事。开口不由得带上了暗讽:“小姐挺有闲。”
独孤萦笑了笑,笑得十分温和诚恳:“因殿下不遵皇命,圣上忧心病倒,宫中朝里,莫不有所耳闻。我欲为殿下破此困局,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宋微不笑了。慢慢沉下脸:“敢问小姐有何高见?
只见独孤大小姐正色道:“独孤萦不才,愿自荐为休王妃。”
“哈!”仿似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宋微嗤笑一声,再不开口,只拿充满嘲弄的眼神看着对方。
独孤萦丝毫不受影响,慢条斯理道:“殿下勿要动怒,且听我细细道来。”
微微一笑:“殿下亲王之尊,正青春韶华,断无妃位空虚之可能。如今情形,与其叫别有居心者登堂入室,殿下何不则其善者而任之?若非顾忌爹爹,宪侯嫡女,恐怕早已是圣上意中首选。若是我做了休王妃,殿下自可断绝后患,从此清静,此其一。我绝不会干涉殿下私事,不仅如此,还可为殿下广行方便,殿下行事全权自主,此其二。治理内宅,打点起居,独孤萦自问并不陌生,可为殿下料理各种琐屑,省去诸多麻烦,此其三。独孤萦受殿下大恩,得殿下庇荫,与休王荣辱一体,必定鞠躬尽瘁,绝无二心,此其四。以上种种,皆于殿下有益无害,殿下不妨权衡三思。”
宋微望着独孤萦,眼中嘲讽尽去。女孩子煽动起来一套一套,真真不可小觑。
笑笑:“这馊主意叫你爹听见,只怕会抽板子揍人。”
独孤萦摇摇头:“殿下错了。在殿下眼里,爹爹身为宪侯,莫非是一个很在乎手段和面子的人么?若圣上执意为你选妃,只要我让他觉得,选谁也没有我来得合适——你觉得他会不会意动?”
宋微登时被问住。不愧是父女,独孤萦对她爹的认识,远比自己贴近本质。
怒气油然而生,冷笑道:“大小姐,把善心当愚蠢,怕是要遭报应的。是什么让你妄想,我肯当你肚子里娃娃的便宜爹?”
提到孩子,独孤萦终于变了脸色。阵青阵白,不见羞窘,倒似狰狞,锐声道:“是你!是你强把他留下的!我丢不丢性命,是我的事,谁要你多事!”仰头哼一声,“殿下既然留下了他,便请殿下负责到底罢!”
宋微见她激动起来,只怕出状况。暗自懊恼,跟个小姑娘置什么气。放缓语调,敷衍道:“大小姐何必急在一时?总得容我考虑考虑。”
谁知独孤萦挑起嘴角,浅浅一笑,硬是无端笑出几分阴狠来。
“殿下莫忘了,宪侯不在,唯独休王可随意出入侯府。我若说孩子是你的,你以为,有多少人相信,又有多少人不信?”
第一三五章:谁与凝眸双邂逅,怎堪回首独彷徨
没想到,竟被个小姑娘威胁了。
宋微不怒反笑,往椅背上一靠,环臂当胸,斜乜着眼睛,尽显乖张戾色。
“独孤小姐,你爹难道没告诉过你么?我宋某人泼皮无赖出身,向来不要脸,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不要命。先前是看你可怜,懒得与个女流之辈计较。你要玩阴的,尽可以试试。”
独孤萦虽然狠,到底大家出身,从未和真正混不吝的底层人物打过交道。宋微露出这副嘴脸,登时把她吓一大跳,面色白得发青,不知如何应答。
宋微看效果不错,忽又换了张脸,叹道:“我一向当你是女中豪杰。这事虽有些尴尬,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难。你既然敢做,为何不敢当?非把我这无辜路人拉进去,算什么?”掸掸衣摆,作满不在乎状,“凑巧赶上,看在熟人一场,顺手帮忙也就帮了。指望我做圣父,小姐怕是打错了算盘。”
心中暗想,这辈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沾上女人就倒霉,哪天定要找宝应真人好好算算。
独孤萦脸色越发难看,眼眶却慢慢变得通红。嘴唇哆嗦几下,颤声道:“无辜路人?说得真轻巧。”惨笑一声,“六皇子殿下,你真的以为,你只是一个无辜路人么?”
见宋微一脸无所谓,独孤萦深吸几口气,让自己重归平静,然后缓缓开口,将那些如今看来只余不堪的过往,一点点倾倒出来。
“去岁三月初三上巳节,正是殿下离开侯府那日,我与殿下分别之后,跟宇文府的姐妹们汇合,同赴落霞湖畔,祓禊采兰。”
宋微听她居然从这个日子说起,心头一凛。三月三踏青游春,男男女女公开调个情示个好,都不算什么。难不成独孤萦珠胎暗结,竟是那时候种下的孽缘?
嘴里却吊儿郎当笑道:“便是没我掺和,小姐那日难道就不出门么?这可赖不到我头上。”
独孤萦不与他拌嘴,自顾往下讲。
“姐妹们议定乘船游湖,我因私放殿下,心神不宁,又担心爹爹随时可能差人来找,遂推说头晕,留在岸边。”
宋微心说,哟,还真赖小爷头上了。
“因觉心中烦闷,于是往僻静处散步。不想……偶遇一位少年公子……”
宋微听到这,就知道自己完全猜对了。
上巳节是夏人传统。昔日宋小郎在西都,并不曾亲自去水边勾搭凑热闹,然而程序还是听说过的。像独孤萦说到的这种偶遇,双方都有点身份地位,通常会先遣仆婢递个消息,探探口风。男方主动的居多,女方主动的也不是没有。那用来探口风的道具,或扇面,或丝帕,或香囊,乃至一朵鲜花,一片草叶,皆无不可。有文采的,自然还要题上几句诗。若双方皆通文墨,一唱一和,互相酬答,奸情迅速萌芽,简直是一定的。
试探过后,彼此瞧对了眼,一般会直接对话,聊上几句。当然,除非个别胆子特别大的,女孩子仍会保留幛幔或帏帽,男方无法立刻就看到真面貌。相谈甚欢之后,依依作别。假如双方均有意,自会嘱咐底下仆婢交换信息,以图后续发展。
独孤萦的故事虽老套,从概率的角度说,完全合理。
当日正是情绪低落心情烦忧时刻,恰碰上一个丰神俊朗、温文儒雅、满腹诗才、善解人意的少年郎,不单符合隐藏在少女心底对异性的全部幻想,且激起了诗文上的好胜之心。哪怕只为了排遣心事,分散注意力,也必然会就对方的试探给出回应。如此你来我往,在浪漫优美而又暧昧缠绵的诗句酬答间,奸情的种子便不知不觉种下了。
“……我与他闲谈几句,颇觉投机。正当此时,仆役寻来,知是爹爹召我归家,遂匆匆作别。不想陡然风大,吹落帏帽,彼此避无可避,乃互见形容。”
独孤萦说到这,强作从容,奈何脸上的僵硬与声音中的苦涩根本无法掩饰。
宋微忍不住脑补一番。试想春光旖旎,山水妩媚,一个依依目送,一个款款回头。风吹帽落之际,那一刹那的惊艳,顿化作脑海中永恒的烙印。
便是他这个无关外人,已经预知到故事的残酷结局,也不禁为如此美好的邂逅而心生感慨。
见独孤萦一时陷在回忆中不可自拔,宋微插嘴:“然后呢?你们互留姓名,之后便有了往来?”
独孤萦摇头:“不,并没有……”
当日独孤大小姐顾虑重重,一眼对望之后,仓促离去。而对方也颇奇怪,分明满面不舍,居然没有任何希图继续发展的表示。
独孤萦停了一会儿,继续道:“过得大半年,此事我已不做多想,谁知……竟然再次遇见了他。除夕夜外祖母病故,正月初五,太子……携皇太孙至成国公府吊唁……舅家一位姐姐有意于皇太孙,苦无机缘,拉了姐妹几个,佯装路过,遥遥观望。我这才知道,他……是何身份。”
宋微再怎么猜也猜不到,独孤萦肚子里的,竟是位皇曾孙,自个儿血缘上的亲侄孙。这一惊非同小可。
论起皇太孙宋洛,也曾见过几次面,在同辈里确乎醒目。呆了半天才想起对方话中漏洞:“你是宪侯嫡长女,怎会不认得皇太孙?”
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