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记-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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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那副愤懑模样,令皇帝惭愧起来:“小隐,爹爹也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但凡答应了你的事,哪一桩糊弄过你?倒是你个当爹的,糊弄儿子挺上瘾。欺负我好骗是吧?我问你,老五是怎么回事?”
皇帝昨天昏睡中错过了冬桑的一手消息,这时被小儿子问得愣住:“老五……老五有信了?”
宋微成功转移话题,将冬桑的话简要转述一遍,道:“五皇兄自杀没死成,现在挪不了地方。你要非想见他,我叫人想办法,把他弄回来。”
即便如此,父子间只怕也赶不及见上最后一面了。
皇帝沉默一会儿,叹气:“罢了。我与他父子缘尽于此,不必强求。”
宋微道:“等合适的时候,宗正寺会宣布五皇子抛舍王爵,出家修道,从此了断尘缘,隐居山林。”
所谓“合适的时候”,就是皇帝驾崩之后。对外宣布五皇子尽完孝心,抛下俗世荣华,追求方外之道。没准最后留给凡间一个羽化登仙的传说,多么美妙。
皇帝欣慰点头:“小隐,你愿意听从爹爹安排,爹爹很高兴。至于如何做法,你做主便是。”
又叹口气,道:“爹爹并非有意瞒你,一则其时只是猜测,并未证实。二则……不欲旧日恩怨纠缠于你。老五出生那年,恰逢你母亲入宫。因朕冷落施贵妃之故,老五幼时亦与朕颇为生疏,后来才渐渐改观。朕以为他脾气木讷,却不想十分记仇。再加上施贵妃和老三的死,如此种种,现今看来,竟是在他心里做成了死结。”
皇帝发了一阵呆,才接着道:“小隐,爹爹不欲你背负弑兄之名,可也不能叫你冒性命之险。老大一支,以及老三一支的幸存者,自有祖陵守卫看管。祖陵守卫,乃我宋氏家仆,历代担此重任,仅忠于家主。继承皇位者,即是宋氏家主。老五这边……终是隐患。冬桑的族人若有心入朝,可许以官禄,加以招揽。若无心入朝,则施以恩惠,表以人情。必要的时候……可采取非常手段。记得留老五一条性命,也就是了。五皇子既是自己要出家,没道理拖着女人守活寡。容王妃年纪尚轻,只得一个幼女。她若愿意,自回娘家,另择佳偶即可。至于小郡主,曾有幸蒙太子妃指点,就记到你名下罢。”
五皇子的女儿,正是独孤萦入宫伴读者之一,故皇帝有此言。
自从独孤萦肚子大起来,宋微对于多一个小孩有了切实感受。再加上独孤莅独孤莳一对兄弟,现在又多一个容王小郡主。反正一个也是养,一群也是放,宋微觉得没什么,遂点点头。
皇帝又说了一些皇族内部事务。这方面,三位国公能教的,仅限于知识。人际关系和处理原则,非皇帝本人传授不可。
“延熹郡王忠诚稳重,尽可倚仗。皇族中事,万一有无法决断者,可求教于老延福郡王。帝王家事亦国事,切切不可轻忽。”
皇帝将家事件件桩桩剥离清楚,这才是真正开始交待后事。
宋微撇过头,不去瞧皇帝的脸,闷声道:“我明白。”
皇帝却盯着他的侧脸看。眼底挂着青圈,下巴尖削,又瘦了。拍拍小儿子的手,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良久之后,自语般说了一句:“小隐,是爹爹任性……辛苦你了。”
宋微霍然转头,瞪住皇帝,眼圈不由自主慢慢变红,却是紧抿着嘴,一个字也不肯说。
皇帝手指打颤,缓缓抚上他的脸颊。
“小隐,你是……老天赐予爹爹此生,最宝贵的礼物。故此,爹爹把所有的一切……一切都留给你……都……交给你……”
宋微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却硬撑着不肯眨眼。双唇紧抿,始终不说话。
皇帝无奈,手指掠过那双梦魂深处萦绕半生的眼睛:“你要怨,就怨爹爹……都怨爹爹。不要……怨旁人……”
宋微拿袖子狠狠在脸上擦一把:“我要怨谁,你管不着!”
皇帝只好不说了。过得一会儿,见儿子眼睛不再通红,问:“这些天,事务顺利否?”
宋微嗫嚅:“我没有时间……睡午觉……”
皇帝失笑。很快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了想,道:“你现在忙不过来,因为你还不熟练。正所谓熟能生巧,慢慢熟练之后,会好很多。”
宋微心说,你儿子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这都前后反复干了几轮了,还没法熟能生巧,有什么办法。
皇帝见他脸上表情颇不以为然,道:“身为君主,何用事必躬亲?你毋需亲力亲为做好每件事;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宋微抬头,听见皇帝说:“选贤举能,知人善任。”
撇嘴:“道理谁不懂,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难是不是?”皇帝慨叹,“诚然,识人何其难也。听其言,观其行,察其志,终究不过得窥一二。若非爹爹识人不明,当年何至于连累你母亲?更不至于二十年才看清老大真面目。小隐,爹爹倒是觉得,你挑人的眼光挺准。你不妨回头看看,六皇子所结交者,所接纳者,是不是尽皆成为助力?假以时日,你这份本事,只会越来越强,大可不必担心。”
宋微挠头。好像老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他不觉得那是自己有看人的本事,纯属几世倒霉换来的经验教训、人品运气。
皇帝接着道:“君主何须识遍文武百官,识得身边三五重臣即可。眼下正是你识得三五重臣时候。等你识遍三公五侯九卿六部,只要把这些人用好了,行事自当如臂使指,上下莫不制从。”
皇帝温和地笑笑:“小隐,初担重任,总要辛苦一阵子。爹爹当年初登大宝,也是你现在这个年纪,岂止没午觉睡,时常通宵达旦。五七年后,方渐渐得闲。你如今外无边患,内无动乱,比爹爹当年局面好得多,大概过个三两年,就能抽出空睡午觉了。”
宋微悲摧地点点头。睡个午觉,一杆子支到三年后。皇帝这活儿,他娘的是人干的么?
难得皇帝清醒,宋微其实有满肚子问题要问。一时想不起那许多,想起最麻烦的一桩,抱怨:“三位国公,他们总吵架。”
皇帝眯起眼睛:“三公各有立场职责、观点看法,难免不能一致。于君主而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他们肯在你面前吵架,不是坏事。”心里却想,太子年轻识浅,那三人即使并非有意,恐怕也免不了言辞放肆,还须私下敲打敲打。
问儿子:“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谁吵赢了听谁的呗!”
皇帝笑了:“那要是谁也没吵赢呢?”
宋微道:“谁也没吵赢,我就哭,说他们趁着爹生病欺负我。”
皇帝愣住,继而哈哈大笑。直笑得宋微差点脸红,才道:“这办法不错,哈哈,真不错。”
宋微等皇帝笑够了,小声道:“可是爹……我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皇帝握住儿子的手:“不会的,小隐。不会一直这样。不必心急,也许过些年,他们谁也吵不过你,甚至根本不敢和你吵了。当然,那也未见得一定是好事。现在这样,也未见得是坏事。他们要吵,就随他们吵。你觉得谁有道理,便听谁的。要是谁都没道理,你就自己拿主意。”
“这样……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万一我自己拿主意拿错了……岂不是更糟糕?”
“择其善者而从之,本乃君王第一要务,怎么能说没用?君主臣辅,权柄执于你手。你认可谁的意见,这决定终究得你来下。至于你自己拿的主意……”皇帝一笑,“你放心,当真糟糕透顶,必定会有人告诉你。问题只在于,到那时候,你愿不愿听、肯不肯信。”
“小隐,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人。如此足矣。”
宋微迟疑:“我愿意相信谁,真的……就可以相信谁?”
“是。”皇帝直视着他,“爹爹把一切都交给你。这就是你的臣子,你的朝廷,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愿意相信谁,就可以相信谁。”
见儿子犹自懵懂,皇帝道:“爹爹问你,设若今日有人弹劾明国公,太子大婚前夕,临时将嫡长孙提为侍中司郎,且安排担任婚仪首席傧相,以权谋私,别有居心,你信不信?”
宋微咦一声:“那个催妆诗念得格外好的大高个,是明国公的嫡长孙么?嗯,酒量似乎也不错。”
大婚典礼上,宋微无暇注意其他。但首席傧相存在感太强,想无视亦不可能。
“明国公任侍中令,提个侍中司郎,吏部没意见就行。他家嫡长孙傧相当得挺不错,完全胜任。再说这位已经内定是爵位继承人了吧?明国公用这样的方式先让我认认脸,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点点头,又道:“小隐,爹爹再问你,设若宪侯执掌东南海防,有人弹劾他养寇自重,平荡不力,贪墨敛财,中饱私囊,你信不信?”
宋微仰头哈一声:“独孤铣是这种人,我把脑袋输给他!”
皇帝笑笑:“你总不能跟臣下赌自己的脑袋。”
宋微道:“既如此,谁弹劾谁举证,打发去水军兵营里待待,海寇船上转转,搜集足够的证据再回来。”
皇帝问:“你就这么相信独孤铣?万一他心怀怨愤……”
宋微的脸垮下来:“爹,别装了,再装就没意思了。你要认为他可能是这种人,你会叫他来求我成亲?你会同意我娶独孤萦?你是怎么诓住的我,自然也是怎么诓住的他。你放心,有我一日,必将善待独孤一门。”
话说至此,小儿子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思。皇帝不再多言,只缓缓道:“小隐,你看,你完全懂得如何抉择明断。圣人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由此可知,君心即公心,公心即大道。你若时时记得,秉持公心,履行大道,则贤能趋附如百川归海,信睦自修如春风化雨,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说完,默默望着儿子。
宋微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爹……我……记下了。”
皇帝微微一笑,慢慢闭上眼睛。
皇帝这一回昏睡,连续两天未醒。宝应真人向太子委婉表达了送终的意思。到十一月初一,皇帝神志略微清楚,凡三品以上重臣,皇室宗亲,皆在外宫等候,轮班入觐。
十一月初二,皇帝状况更好一些。从朝臣到皇子,点名单独接见了许多人。入夜,再次昏迷。
十一月初三,凌晨,皇帝忽然醒来。看见幺儿的脑袋就趴在床边,勉强抬手,摸摸他头发。
宋微睁开眼睛:“爹……你要什么?”
皇帝却面向内侍总管,抬了抬手指。
临时歇在寝宫偏殿的几位公侯,很快都被叫了进来。
皇帝眼神扫一圈,定在队列末尾。青云明白什么意思,忙道:“宪侯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了。”
原来独孤铣即将离任,又当皇帝病危时分,须做许多布置。初一当日飞鸽快马同时传讯,他人却不在北郊大营。等接到传唤已是初二,立即动身,连夜往城里赶,无论如何也得一整天。
皇帝直愣愣盯着门口,连眼睛都不眨。这意思,宪侯不来,不肯咽气。
第一五八章:哀切罔极歌且住,思量无尽语还休
诸人纷纷低头背身,悄悄擦眼泪。宋微觉得心里好像生出一块荒芜的盐碱地,既不积水,亦不长草。他呆呆坐在床前地上,也没人来纠正他的姿势。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风声,独孤铣出现在门口。对上皇帝目光,稍作停顿,立刻疾步上前跪倒:“陛下!”
嘴唇哆嗦,双目泛红,再说不出第二句话。
皇帝盯住他看一阵,这才转头,目光重新扫视一圈。
除去没能赶回来的英侯与威侯,地下共跪着三位国公,三位武侯。由德高望重的明国公起头,六人齐声哽咽道:“臣等立誓辅佐太子,不敢不同心协力,竭诚尽忠,以张举宏图,尅成远业。请陛下放心。”语罢齐齐叩首。
皇帝把目光收回,落到小儿子身上。
半晌,宋微终于被看清醒了,擦擦鼻涕,一边抽噎一边说:“爹,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好好地做皇帝。我答应了你,这辈子……决不反悔。”
皇帝露出一丝笑意,动动手指,似乎想最后一次摸摸他的幺儿,终究力不从心。待到双眼阖上,气息停止,那笑容便永久地凝固在了脸上。
“爹?爹……”宋微喃喃两声。盯着皇帝看一会儿,又唤两声。心里知道皇帝死了,脑子还没拧过这根弦,总觉得老爹还会再笑着夸自己几句。
其余人等一个个虽然伤心,毕竟早有准备。内侍们等着为皇帝沐浴更衣,以便启动丧仪。见太子盘踞床前许久不起身,谁也不敢惊扰。
青云小心翼翼上前,含泪道:“殿下,陛下已然……登遐仙去,殿下……请节哀。”
没反应。
长孙如初看不下去了,缓缓劝道:“殿下,陛下……含笑九泉,临终无憾……殿下切勿太过伤悲,劳心损身,绝非陛下所乐见。”
“我知道。”
宋微说罢,撑着床沿慢慢站起,转过身,面向满地跪倒的重臣。
众人忍悲吞声,都哭得很克制。宪侯跪在最后,连头也没抬。他之前人在京畿,并不知太子妃怀孕一事。今日进城方才得知,紧接着就赶上给皇帝送终。此刻心头一片浑噩惶悸,根本不知如何面对。
宋微盯着他的头顶,心想:娘亲走了。爹死了。独孤铣也要离开。我却不得不留下来,留下来做皇帝。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恍惚间他人都已消失,只剩了面前这个狠心绝情、不肯抬头的混蛋。
轻轻道:“独孤铣,我爹死了。”
后面本应还有一句:“你别走了,好不好?”不知为何,却像被魔法封印住一般,拼命张嘴也吐不出来。
面前的人仿佛没听见,一动不动。
于是他又说一次:“独孤铣,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啊……”
依旧得不到回应。
宋微忽然很生气。那怒气涌上心头,刹那间化作无尽的绝望悲伤,“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独孤铣……我爹、呃,我爹死了……我爹被我……气死了!被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