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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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微也不生气,只道:“小侯爷觉得这办法不好?先前我说过,请虞城府衙公差押解我回西都,小侯爷也没答应,想来是信不过外人。可否劳烦找个信得过的把我先行押送回去,收监候审,不是方便许多?”
独孤铣不耐烦起来:“让你跟着就跟着,哪这么多废话?这时候哪里分得出人手送你?”
宋微不说话了,撑着床沿发呆。看惯了他飞扬跋扈的样子,突然沉静下来,眉眼低垂,身形单薄,无端就叫人觉得凄凉孤单。
独孤铣道:“行了,别啰嗦,睡吧。”
宋微往床里边缩了缩,好似在腾地方出来给他躺下睡觉。昨夜独孤铣回来的时候,他早就睡死了。小侯爷爬上床,顺手把人翻过来撩起衣裳又看又摸,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这会儿宋微醒着,再要往床上爬,忽然就觉得有点不对。他懒得去分辨到底哪里不对,硬压下心头诡异感觉,原本要直接睡觉,结果却莫名地在床边坐下了。
宋微依旧低着头,目光偷偷从头发缝隙往外窥看。见了独孤铣的反应,心里更加有底。似乎无意识地抓了抓床单,一副紧张又胆怯偏不肯让人看破的样子:“小侯爷,我这里你都搜过了,确实没有。我自问清白,信不信全在你。冒昧问一句,难道贵府丢失的东西,到现在一点其他线索都没有么?”
独孤铣摇头:“没有。”过得片刻,又道,“东西要是找到了,我还揪着你做什么。”
他本来丝毫不觉得瞒着宋微,借偷窃嫌疑拿住对方有什么问题。这时看他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心下忽然有些不忍。然而他私行方面随心所欲惯了,又正在兴头上,反口放人却是不可能。
“这么说,崔贞也还没抓到?”
“没有。正在追捕。”
这回独孤铣显出一脸便秘的表情来。宋微暗笑,心想:这女人好厉害。早知如此,当初要是跟着她跑,现在不定在哪里快活呢。
口里却越发小心翼翼:“小侯爷,来日若抓到崔贞主仆,可否容我做个证人,将功赎罪?当日我会找她,实是误把她当作了大家孀妇。贵府一年半载都没个男主人在,仆从上下也无人提点我。否则,小侯爷勿要见怪,否则以我这样的性子和胆子,怎么敢惹此等天大的麻烦?我等蝼蚁小民,对上公侯府第,能是个什么下场?就算我自己不在乎,难道不怕害了娘亲么?小侯爷你是明白人,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一定听得出。”
独孤铣斜眼把他看了一阵,冷哼一声:“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蠢,还要指望旁人聪明,来洗了你这愚蠢的罪过?”
这话戳得宋微骨头都是疼的。哽了哽,声音更软了:“小侯爷说的是,搞到这个地步,都怨我自己蠢。只是……不知道我娘怎么样了……我能给她写封信么?”
独孤铣点头:“可以。”顿了顿,又添一句,“跟公文一起交给官驿,半个月之内能到你娘手里。”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添这一句,说完就没话了,突兀冷场。
宋微似乎无所察觉,道了谢,慢慢从床上爬下来,走到外间。桌上就有文房四宝,他坐下磨墨,独孤铣也出来了,在另一边坐着。
墨磨好,宋微提起笔,用回纥文写了“娘亲”两个字,停下。后边该怎么写呢?笼统了只会让人瞎猜,反而更担心,详细了又怕看出破绽,时间也不允许。手腕悬在半空,笔尖墨汁滴在纸上,晕出一团黑渍。宋微心中纠结,看那罪魁祸首就在旁边状似无聊地坐着,便不想让他太好过。稍加酝酿,鼻子一酸,眼圈一红,豆大的泪滴连招呼都不带打的,“啪嗒”“啪嗒”就掉下来了。
“哎,你这是……哭什么啊?”
眼泪在独孤小侯爷面前,一贯是没什么作用的。但他本来就有点心虚,被宋微这一哭,倒生出欺负小孩子的感觉来。想起当初在蕃坊被他母亲好一顿数落,记忆犹新,可见这对母子平日感情极好。情不自禁伸了伸手,立刻又缩回去,硬着口气道:“写几行字,给你娘报个平安,也就是了。”
宋微放下笔,一边抽噎一边拿袖子擦眼泪,衣袖湿了一大块,才止住势头。默默把上面废了那张纸撕掉,重新开始写。
“娘亲,收到这封信,你就知道儿子我一切都好。儿子随同穆七爷一路到交州,七爷非常照顾我……”把大致经历简述一番,却没提被独孤小侯爷捉住的事,只说路上交了朋友,与穆家商队暂时分开,最后道:“娘亲多保重,儿子很快就能回家。”
忽听独孤铣道:“话别说太满,什么时候能回西都还说不准。”
宋微大惊:“啊?”
独孤铣挺得意:“我看得懂回纥文,别妄想在我面前耍花招。”
宋微怒了:“我给我娘写信,你看什么看!”他眼睛肿着,泪痕未干,这一嗓子嚷出来,不像生气,倒像撒娇。
独孤铣板起脸,冷冷道:“你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你写什么都得我看过,才能交官驿送出去。”
宋微瞪他一眼,低头落款。写完了,把信笺递过去,又瞪一眼。
独孤铣不怀好意地笑了:“你再瞪一下,今晚上就别想睡觉。”
第〇一八章:放歌声岂无哀乐,着意情须多转折
独孤铣候了七八日,欧阳敏忠终于到了。不比他主仆三人快马轻装,巡方使一行车马隆重、仆从众多,本就慢了不少,又赶上连日下雨,道路泥泞,更加行进不便,故此来得比预计晚了好几天。
正副使偷偷碰了个面,小侯爷看欧阳大人疲惫又狼狈,约定第二天详谈,便告辞了。午后刚下过一场阵雨,这时还不到黄昏,空气清新,天色却依然阴晦。接下来没什么紧要事,独孤铣干脆带着牟平返回旅舍。
虞城是一座充满了南疆特色的美丽城市。翠绿色的植物高大茂盛,即使已经九月晚秋,也丝毫不见衰败之象。除去满城金桂,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在这个季节里飘香吐艳。夏人之外,更有南蛮各族于城中往来,奇装异服五彩纷呈,饶是独孤小侯爷与麾下侍卫见多识广,也看得颇有兴致。独孤铣打马信步,忽然想起宋微从第三天起,就一直用各种方式向自己争取在城里游逛的机会。或明目张胆哀求,或旁敲侧击暗示,每次被拒绝,也不见很难过,只是过不多久,换个法子又开始骚扰自己,不厌其烦。
嘴角扬起,不知何时噙了一丝笑意。心想此地河道渠沟主要在城外,估计欧阳敏忠不会在城里待太久。离城之前找个合适的时机,把那小子带出来转转吧。搁旅舍拘了这么些天,简直浑身都是待不住的猴性。为了能出门放风,在床上表现得又乖又辣。要不是自己定力非凡,早就被他枕边风放倒了。想到这,独孤铣心里有点儿发热,甚至隐约想着回程时不妨绕道西都,把那桩糊涂旧案作个了结,然后将人带回京城去。他要舍不得他娘,一并安置了也没什么。
因为没有另外去办事,回到旅舍的时间就比平时早。才进大门,便见中厅聚满了人,“咚咚咚”的鼓点传来,催得人不由自主就要加快脚步。猛然一阵叫好声,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好不热闹。
“南乡客栈”是虞城最大的旅舍之一,平素多数时候客满。而且前堂餐厅对外开放,虽然比不得专门的酒楼饭店,却胜在物美价廉,因此一向很热闹。尤其快到饭点的时候,更是济济一堂。不过独孤铣还从没见过眼前这般里三层外三层的情景,瞧这意思,像是在看什么表演。
他还没挤进去,就被牟平悄悄喊住:“小侯爷,你看秦显……不在底下,上边楼梯口站着,他这是在干什么?”
独孤铣抬头一看,果然,秦显愁眉苦脸地堵在楼梯口,尴尬无措的表情与围观众人形成鲜明对比。一丝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独孤铣拔开看客就往包围圈里挤。旁人遭遇粗鲁推搡,回头要骂,反被他气势震住,往侧面让了让。
小侯爷个子高,不必挤到内圈,已经看清中间景象。
一个蛮女正在跳舞。裙子刚及膝盖,光着小腿,赤着双足。头发也披散着,随着身体摇摆乱飞,银项圈上的铃铛更是响个不停。只有鼓点,没有音乐,鼓声与舞步配合得相当好,因而并不单调。
然后他就看见了敲鼓的人。
宋微坐在桌子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盘着,那双面小鼓就搁在盘着的膝盖上。他半眯着眼睛,面上浮起懒散又惬意的微笑,两只手随意搭在鼓面,拍出来的声音每一下都敲在步点上,身子也跟着轻轻晃动,似乎陶醉不已。拍得一阵,忽然开口唱起歌来,音色清朗,曲调悠扬,带着鲜明的异域特色。大伙儿支起耳朵听了两句,除去极少数有见识的分辨出那是波斯语,更多的人一个词也没听懂。奇怪的是,明明听不懂,却被那高高低低的调子勾得心头发痒,不必任何解释,都听出了歌里咏唱的风情。
随着宋微的歌声,蛮女也舞得更加欢快。一段唱罢,掌声喝彩声如雷动潮涌,丁零当啷的铜板扔了满地。仿佛被观众引发了激情,宋微忽地睁开眼睛,轻捷地从桌上一跃而下,双手高举,一面唱歌,一面踩着鼓点朝少女走去。歌声充满了缠绵之意,神态更是温柔而又多情。少女回他一个火辣辣的眼神,观众们又是一阵鼓噪呼喝,更多的铜板扔向场中。
“啪!”一声巨响。人群陡然寂静,歌舞戛然而止。众人惊吓之余向场中看去,之前给宋微垫屁股的那张饭桌不知怎的整个翻倒,裂成了两半。
独孤铣走到当中,叫了一声:“宋微。”声音不大,听的人却无不为之一凛。两个字背后隐含的浓重怒意,毫不相干者都觉察得分明。
宋微心道糟糕,今天这混蛋怎么回来这么早,立刻敛眉低首,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少爷。”人前不能叫小侯爷,他跟侍卫们一样,管独孤铣叫少爷。事实上,迄今为止,对于独孤小侯爷,宋微都只知尊姓不知大名。他根本没打算问,而另一个,则是根本没想起来说。
围观的人发现独孤铣,很快就散了。只要不是今天才入住的生客,多数知道这几位是楼上贵宾套房的客人。虽身份不明,那气派是瞒不了人的。而宋微与那为首之人的关系,旅舍老板伙计及各位熟客,凡是有心的,这些天下来,谁不是看个明白。这时候自然没人平白惹事,赶紧走人。
宋微看独孤铣铁青着脸站在那里,等了片刻,不见他说话,便开始弯腰捡铜板。
独孤铣简直要气炸了。同时又觉得自己生这么大气完全没有必要,于是就更生气。暗中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沉声道:“你跟我上来,马上。”说罢转身就往楼上走。
宋微把小鼓递给旁边一个穿蛮族衣裳的中年汉子:“徕大叔,地上的钱你跟徕小妹收拾一下吧。”
那跳舞的少女小声道:“阿爹,钱该给宋大哥一半才是。”
宋微笑道:“说了跟你们凑个热闹。”把嘴往楼上微微一努,“看见没?我用不着。今日可真开心,谢谢你们了。”
看独孤铣停在楼梯上,脸色更黑了,赶忙加快脚步上去。跑到一半,忽然抬头对秦显道:“秦大哥,借半贯钱我,有不?”
秦显便去掏兜,口里问:“你做什么?”
“赔老板桌子钱。”
另一边的牟平由衷觉得,小侯爷脸色已然黑得像碳球。立刻冲楼下掌柜道:“算在我们的账单里。”连赶几步,把秦显拖走了。
独孤铣走到房间门口,却不进去。宋微明白这是要自己先进去。一边叹息霉运亨通,一边迈步进门。独孤铣把门关上,慢慢压下满腔怒气,问:“那两个是什么人?”
“是一对跑江湖卖艺的父女。吃午饭在楼下遇上了,这不,赶上下雨么,大伙儿一块凑个热闹,消遣消遣。”
姿态是十分恭谨的,然而满不在乎的语气却又把勉强压下去的怒火激了上来。自成年以后,独孤小侯爷动真怒的时候都是有数的。于是这一刻,他的理智不允许自己把怒火发出来,因为太过莫名其妙。当然,迄今为止,也没有第二个人像宋微这样,敢如此胆大包天惹怒他,不把他放在眼里。但理智仍然告诉他,生气是件不合适的事。
宋微偷眼看看他表情,很有诚意地解释:“小侯爷不是说,只要在旅舍里边,征得侍卫大哥允许,下楼散散心、活动活动,都是可以的么?我很小心的,绝对没有泄漏小侯爷的身份,也绝对没有跟人多说无关的话。”
这副狗腿模样,让独孤铣更是只能把怒火憋在心里。看了他一会儿,问:“你缺钱?”
“还好。”
“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说。这里头没有,提前跟牟平秦显说一声,只要不过分,从外面带进来也不是不可以。”
宋微一愣。莫非这是要提高嫌犯兼床伴的物质待遇?毕恭毕敬地应了。
独孤铣看着他,那股火始终没能发出来,心里不顺当得很。甩了甩袖子,往里走:“不要再搞得像个卖唱的,丢人。”
他在桌子旁坐下,心思转到公务上。好一阵不见宋微动静,转头一瞧,还在门边杵着。没好气道:“我没让你罚站,该干什么干什么。”
宋微望着他,神情少有的正经:“小侯爷,是这样,我不觉得卖唱是件丢人的事。不劳而获才丢人,这事儿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凭劳力赚钱,真不丢人。退一万步说,我今天卖唱丢人了,丢的也不是小侯爷你的人。我丢自己的人,不劳小侯爷操心。其实要说丢人,我倒觉着,背着偷东西的罪名,上了失主的床,挺丢人的。不知道小侯爷以为然否?”
独孤铣眯了眯眼睛。他已经完全不想压抑自己的怒气了:“宋微,你是不是仗着我给你脸,就真觉得自己多有脸?”
宋微想这神经病好了没几天,又开始犯症状了。大概一下午快活最后收场太过扫兴,忽然就懒得多跟他周旋,针锋相对顶回去:“小侯爷,事到如今,我的屁股或者跟你有关,我的脸还真跟你无关。我即便是个嫌犯,也没卖给你。当然,你可以再蛮不讲理些,因为我无力反抗。”
独孤铣腾地站起来,拖着宋微就往卧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