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渊-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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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伸出两指。
句狸眼睛一亮:“再带个‘半玉’出场,总能多添些酒水钱吧?”
可是班主一看走回来的新人雏儿,被称之为半玉的谢开言,失望得连连摇头。
句狸抓住班主,低声道:“听说藤原家的君公子也会来?你信我,这块半玉绝对是个宝,能帮我们教导君公子。”
暮色时分,皇宫清凉殿前6续搬来青瓷花瓶,插满许多枝五尺长的樱花,粉色升绽到高栏边。大纳言君藤原悟池穿着礼服端坐在殿前门户外的木板间,伺候着皇后的言谈。句狸随着一众馆艺芸达者远远站在庭阶花树下,细细瞧了藤原两眼,再对谢开言耳语道:“那名贵气的公子就是藤原家的小儿子,喜爱中原学识,曾经拜过几名远游至此的华朝人为师。可他太好学,提出的问题让师父回答不了,一怒之下,就将华朝人都驱逐出去了。”
谢开言抬头扫了藤原周身一遍,淡淡说道:“看他谦冲雅正,持君子之方,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句狸笑得心惊:“小谢有双慧眼啊。不如这样,等宴席散了,我将你举荐给他做老师,看他应不应。”
“他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
谢开言想了想,回道:“近两月的春会上我都见过他,同理,他也将我追逐太郎满街跑的样子看光了。试想,谁会愿意接受一个随性随行的女人做老师?”
句狸穿插往来于宴席间,妙语如风,引得公卿顾盼。她不费力地挪到藤原悟池桌边,替他斟满酒,举荐了谢开言。
藤原持着一柄细漆骨折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是她么?”
句狸一见他考虑的模样,笑脸先行塌了一边。
今晚的谢开言梳理好了双辫,收拾净了乌衣才站在了庭前。空太郎闲转了一刻,回到她身边,用粉色的短喙啄着她的肩膀,高兴地叫着。
谢开言从袖中抽出红布头套,替它端正戴上。空太郎转动脖子,向晚宴上的贵人们展示它所独爱的帽子。
藤原悟池随即持扇敲了敲手心,回答了句狸的问题:“不用她了。”
归程之上,句狸不住数落谢开言:“你知道东瀛有多少海客么?从明天起,又多了我们两个!叫你好好表现,争取博得君公子的好感,随后落定户籍的事不就简单了么?你倒好,带着傻鸵鸟丢人现眼,将唯一的机会也丢掉了!”
海客即外来流民,无东瀛国籍,也不曾列入当地户籍中,发饰服装与岛国人大不相同。句狸想安居在此地,一心盼着入籍京都,做个风光体面的上等人。眼见希望落空,她自然要责怪谢开言。
空太郎一路追赶,跑累了,跳入牛车上,将句狸挤到一边。
句狸拍着裙子拂去尘土,恨不得向大鸵鸟踢上两脚。
谢开言递过一块雪帕,淡淡说道:“你难道不知道鸵鸟容易生出轻生意图么?再骂它,它晚上就你去房前悬梁。”
正说着,空太郎一声怪叫,挨着句狸的裙子缓缓垂下了脖子,仿似醉死了一般。
句狸扯出裙摆,怒道:“一边去,死一边去。你们都不给我省心是吧,从明天起,克扣一顿饭!”
七日后,谢开言带着空太郎去海边捕鱼。一个身材矮小的带刀浪人骑马经过,叫道:“谢女子,谢女子,来渔场射鱼吗?”
“赌金多少?”
“二十个铜铢。”
谢开言摸摸随身布褡,为难地说:“没有。”
浪人稳稳盘坐在马背上,抱手说道:“你押上空太郎。”
空太郎突然转头朝句狸落脚的民舍跑,谢开言追上它,捏住它的脖子,拽着它跑到了渔场。
渔场里已有十九名浪人在列队候着,旁边观战的都是渔民、海客或是家眷。
射鱼比赛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参与者掌握弓箭技巧。长长的链锁拖在铁箭之后,磨损了力道,再扎入水中猎鱼,可想而知它的难度。谢开言看见肥白的鱼卷着花浪跃出水面,陡增动力,开弓射出两箭,拽上一条鲑鱼来。
空太郎与主人七日来一直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此刻见肥鱼上岸,它也忍不住低头去啄鱼尾,将鲑鱼拖到脚边守着。
谢开言臂力不及浪人,战绩稍居第二位。正当渔场围观呼声越来越高时,突然从临海的竹栅栏外射进一簇簇飞箭,来势猛烈,径直扎入了人身,顿时让欢呼声来不及回转,就变成了惨叫。
谢开言抛下铁弓,搂住一名近处的孩子,就地一滚,带着他躲开了飞箭。她压低腰身滑步到空太郎后,拍背将它赶走。空太郎叼起一条小鲑鱼奋勇跑出渔场。浪人持刀冲向栅栏,海客抱住妻儿丧身于箭雨下。沙土染红,腥气透天,无知孩童来不及躲避,径直扑倒在谢开言跟前。
谢开言双臂贯力,抢过两名女孩,将她们抛出围场。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栅栏沙地那边传来,较之谢开言所处的景况,已经算是安全之处。浪人们在前方一个个无声倒下,附近结集的部落海客听到惨叫,火速赶来,发觉战船上的攻击力太强,脚步迟疑了,有些逡巡不进。
谢开言使出身法蹿到平时已熟识的大叔旁边,快速说道:“我去搦战,吸引火力,你们趁机下水凿船。”
大叔回头,看见余下的人没有跟上来,呼喝道:“幕府在杀我们的孩子!犹豫个什么?是男人的跟我上!”
谢开言捞起一柄长刀,起步跑上舀水的竹车长臂,再借力腾起一跃,如猿猴一般径直扑向了海面上的战船。
船上的幕府武士突然遇见一个不怕死的、海客装扮的来袭者,纷纷躲开她长刀的锋芒,持弩箭射杀她。谢开言使出平生之所学,尽数拨开箭矢,怒战一众武士。与她一条战线上的海客、浪人相继下水,凿穿木船,在水底激战。海面上翻滚着大片的血水,火星溅落四处,又烧着了战船残骸。
另有两艘战船赶来,张开强力弩弓,无情射杀水底的抗击者。较之以前,海水里的血腥气更多了。谢开言耳边满是孩子的呼号、大人的嘶喊,还有幕府武士张狂的笑声,她将刀尖劈上声源处,撒下一蓬血花。
“活捉那海客!”督战的旗本下了命令。
大批武士持刀向谢开言跃去,谢开言处境堪忧。她站在最高处,捕捉到令声从何处来,运出十成力,射出雷霆一箭。羽箭带着流光疾驰,径直钉上旗本的咽喉。
一箭一命,无从躲避。
更多的武士呼喝着攀上战船帆架,谢开言开弓疾射,用完所有箭矢,立毙九人。她抬头看了看战船四周翻滚着的大片血花,眼里带着无奈的伤感,纵身扑向大海。
火海、血水、红沙、焦木、腥风。
一场围剿战后,渔场只剩下了一具具倒地的尸骨,半个时辰前,笑着的推搡着的那批人,尽数瘫软在沙滩上,肚破肠流,惨遭戮身。
谢开言从水底爬出来,拖动一具具尸体,将他们及他们的孩子们一起火化。
火光映红了渔场的天空,晚霞躲藏了起来,不忍直视世间的惨况。
谢开言驾着小渔船出海,抓起此刻在怀中融于一起、毫无差别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水面。渔船那头,躺着奄奄一息的熟识大叔,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着谢开言亲手埋葬了近百条人命,其中,有他的亲人和朋友。
谢开言突然听到大叔在说什么,凑过去一听,是一句模糊的话。“谢家妹子朝前走去大隅海峡找令羽村他们的箭术箭术跟你一样厉”
谢开言给大叔喂了一些水,忍痛问道:“刚才那些武士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留在这里任他们打杀?”
大叔竭力喘息:“没有户籍的只能留在萨摩郡我们这里是最后的部落杀我们的土佐幕府得势能抗击皇廷皇廷铲除不了我们我们没地方跑死得冤”
话音一落,再也不动了。
谢开言替大叔阖上眼帘,站起身鞠躬施了一礼。她环顾四周茫茫水面,还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暖风,突然意识到,尽管她走了这么远,其实都不曾找到过一方净土。
她将小船留给了大叔,心里默念一段经文,送他飘荡至远方,再返身游回渔场。
句狸跟着报信的空太郎赶到了海滩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棍子。看到浪花里钻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才抹干眼泪,向前跑去。
“我要走了。”**的谢开言站在霞彩下向句狸道别。
句狸咬唇:“去哪里?”
谢开言勉强笑了笑:“你曾说过,只要朝前走,就能寻到桃花源。”
句狸急拉住谢开言的手:“难道你知道那个地方了么?令羽村?”
谢开言点头应是,再慨叹:“今晚才第一次听说,除我谢族之外,还有擅射之人。”
句狸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现在去,我觉得时机刚好。”
“为什么?”
“先前你一心寻死,决计不会发现老天其实给你留下了希望。现在找去,一定会心存感激的。”
天明,句狸拒不回答谢开言所提的问题,也不同意任何要求,撇下谢开言,一个人带着空太郎先走了。
谢开言已经习惯于没有告辞的离别,摇着一条小渔船,飘飘荡荡驶向大隅海峡。天气和畅,暖风扑面,不费多大力,她便登上了一座岛屿。沿着绿色藤萝山道朝前走,瀑布入溅,水声激越。时有鸟雀婉转啼叫,与风声交错,跳跃在渺渺树尖。她四处观望,找寻声源,只觉铺天盖地的都是那种欢快调子,阳光不禁也活跃起来,透过树梢撒落在她的肩膀之上。
谢开言顺着水流来到两壁悬崖前,道路已经断绝。她费力攀援上崖壁,抓住藤萝,灵敏地朝前一荡
眼前出现一片灿烂的景象。
阳光下,屋舍井然,阡陌纵横,炊烟拂过柳梢,惹得看门的黄狗一路追赶。
原来在悬崖峭壁之后,真的有一处安静的桃花源。
谢开言乘着藤萝的晃荡之力,决然放开手,如蝴蝶一样翩跹跃下山林。待她站定,身旁已有一名乌衣长裤的青年人快步走近,抬手作揖道:“大小姐。”
谢开言转头,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禁动容:“谢七?”
谢七长躬身,持重说道:“见过大小姐,等了那么久,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谢开言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仍然站着一道瘦削的乌衣身影。她才能相信,原来他是真的,不是她所听说的故事。
谢七,谢族刑律堂排行第七的乌衣领袖弟子,在数年前的金灵之战中,带领五千族人抵抗华朝的三次强攻,直杀得箭绝弓折,最后才与众弟子举身投入乌衣河中。
他们的事迹,至今仍在华朝流传,春秋史册也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可是,他们是怎样存活下来的?
谢七解释道:“那日血战,我族弟子投河报国,乌衣河水将我们送到了东海中。海上生风暴,卷起一股潮浪,推动我们飘向了远方。待我们再醒来时,已经扑倒在海峡沙滩上,只剩下了几百人。我连忙招呼其他手足打捞还没绝气的孩子们,又造船到处探访,终于找回了其他的一批人,凑在一起,大概有一千数目。我想老天不愿绝我谢族,所以就带着这一千弟子重新造出一个村子,远避众人耳目活了下来。我听说南翎已灭,索性断了回去的心思,一直隐居在这座小岛上可是没有想到,大小姐真的找来了”
谢开言站在树下迟疑未答。她的记忆所剩无几,往事在她头脑中慢慢地消磨掉了,直到最后失去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她记得她似乎画过很多人的绣像,至于那些人长得什么模样,现在回想起来,也只剩下了一个大概的影子。她认出了谢七,只是因为谢七的脸太过消瘦,与她牢牢记住的、不想忘记的叔叔的脸形似。
她依稀还记得,完成所有绣像的第二天,就不见了画册的踪影。她没有想过去将它寻回来,如同丢失的记忆一般,她只认定了一个道理:既然强留不住,那便是无缘再见。
她对于族人的感情,却是不一样的,尽管她已经忘记了他们的长相,但是骨子里的执念会引导着她,再次与他们相认,与他们同进退共存亡。
就在谢开言理清思绪静立树下的片刻,一拨拨的乌衣弟子从屋后、篱笆外、田埂下涌出来,像是水流一样向她跑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神情。
远远地,他们就唤道:“大小姐回来了!”
谢开言看着乌压压的族人,看着周围一张张笑脸,突然觉察到,其实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们。
她极快低头,向他们躬身施礼,诚恳道:“我已经记不得往事,只记得心内应该存着歉疚,现在受各位手足礼待,实在是惭愧。”
迎接她的却是一次整齐的拜谒仪式。近千名乌衣子弟齐齐单膝下跪,跪在她身边,安静地低首。谢七扣手道:“大小姐带领亲信剿灭狄容、拥兵石城、平定三宗叛乱、助北理皇帝登基等功绩,我族弟子已尽数知晓,这诸多往事可作表证,大小姐从来不曾遗忘谢族风骨,也不曾辱没谢族颜面。因此除了大小姐,再也没有人能让我等心悦诚服地低下头。”
谢开言恍惚而立。
狄容、石城、三宗、北理,这些言辞听进耳里,竟是显得如此陌生。她极力想着,一些模糊的记忆涌现在头脑里,让她重拾起当时、当年的感受。
茫然之余,她问过自己,是不是在孱弱的记忆里,她还漏掉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种感觉困扰着她,又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难道在很早以前,她已经遗忘过一次?
谢开言不由得举手敲上了额头,苦苦想不通道理。
谢七看在眼里,温声劝道:“大小姐一连遭受重创,难免会忘记一些事,不用过于焦虑。我们重建令羽村时,定下一条明训:不问过去。我想这条训令正好应了大小姐目前的景况。”
谢族残存的儿郎已经明白沉溺过去于事无补,所以他们放眼将来,只管朝前大步走去。
不问过去,不伤旧情,端正和雅,另辟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