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云-第4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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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道统自任,以师严自居,别曰是否,分毫不贷。”
也就是说,这票人不管你是否愿意,就开始按照他们的标准来评价你的思想,分析你的行为,从你的灵魂深处寻找你之所以这样的根源,然后分毫不差地处罚你,一点都不宽恕原谅。
这像什么呢?
非常像欧洲中世纪时的教廷,除了没权力把犯人绑到广场的火刑柱上烧死之外,他们什么都干了。所以后世有人说,礼教杀人,道学杀人!
朱熹时代,还只是初期。到了后面,理学家们才真正露出他们凶狠酷厉的嘴脸。但是,既然要认真地、公平地说朱熹,以及他所创立的学术,那么就一定要结合他所处的时代来评判。南宋,自从赵宋南渡之后,就一直存在着一个反思。
——为什么会失败。
北宋如此文化昌明,为什么会败给野蛮的、刚刚开化的女真人呢?!这绝对不应该。于是他们分析,寻找根源所在。当然答案有无数种,可在理学家们看来,是思想病造成的。是人的心变得贪婪,去追求财富。比如王安石等改革派,让人的心乱了,从而天降灾祸。又比如人的心残忍了,总想着打仗,与辽国战,与西夏战,与吐蕃战,搞得帝国元气大伤,最后败给了迅速突起的女真人所以,战争是错的,也有罪。
这些都是“人欲”。所以要破灭之,根除之!然后才会存得天理,复归昌明,重新振兴华夏。
所以后世也有人认为,虽然理学有种种不妥、不近人情之处,但是也有它积极的一面,甚至是实用的一面,不能全盘否定。
朱熹在当时并不能统一天下学术,就算在理学内部也有不同的声音,著名的一位名叫陆九渊。陆九渊认为“理”并不是至高无上的,与之同等的还有“心”。
“心即理”。
陆九渊痛快淋漓地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万物之理就是每个人心中之理。所谓“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
这个理论一经提出,让朱熹一脉大为光火。试想,朱圣人要穷尽一生之力,玩命地格物致知,才能知道“理”是什么,才能通过“理”去涵盖万物,高于一切。可陆九渊倒好,直接就天人合一了,他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他,这还让朱圣人怎么搞?!
一怒之下,文人开始互殴,两人隔着很远很远互相交换了很多口水,有人看不过去了,索性给他们提供了个专门的大舞台,让他俩登台辩论。
组织者名叫吕祖谦,时间是南宋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地点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鹅湖寺,后世人称之为“鹅湖之会”。
这次大会上两派各自夸耀,互相贬低,从学问辩论到人身攻击,堪称全武行。朱熹讽刺陆九渊的学术过于简易;陆九渊反击说朱学破碎支离,无法自圆其说,还吟诗一首:“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竞浮沉。”朱圣人大怒,想再反驳,发觉自己诗文功底不够,这种大会必将万古传颂,一旦写得不好,将永留后世,倒不如藏拙,于是不欢而散。
时间可以验证一切,朱熹在南宋时棋高一招,死后十几年间就奠定了理学圣人的地位,他所提倡的理学观念也成了官学,他注释过的“四书”位居“五经”之前,成为后世历朝历代科考、官用的不二经典。
相比之下,陆九渊没这么风光,官方一直不大认可他。从根本上论,也是他的学术不那么招人喜欢。领导们一眼就能看出,朱熹的理论是以先天的“理”驾驭人心,管得民众老老实实,非常方便管理;陆九渊的心学过于注重个人心灵强度,稍不注意,就会出现思想叛逆的动乱分子。
可是,心学的先进性是无法被否定的,更是没法掩盖的,二百七十余年以后出现了一个人,终于让这一学术光耀于世间,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
那人名叫王阳明。
回到政治上。朱熹学有所成,自然不甘寂寞。南宋四位皇帝在位时他都应召入朝,可时间都不长,都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重回山野。
每一次回山,都会增加他的名望。这是不恋富贵、品性高洁的象征。
这次不同了,朱熹清楚地知道,这是他施展报复的唯一一次机会。赵构不是他能左右的;孝宗同样心性坚定,尤其那时他的学术还在完善中;赵惇是个疯子,跟谁也不讲道理;直到赵扩,第四位皇帝年纪虽小,但心智正常,而他已过古稀之年,这时不搏,一世将过。
所以他及时跳了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赵汝愚,打压韩侂胄。在他的奏章里,不点名地把韩国戚定为祸乱朝野的小人,是使用阴险卑劣手段见不得人的东西,简直是从根本上否定了这个人。
上来就这么狠,要么怎么说道学杀人呢。
摆在韩侂胄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低头认罪,判什么罪就认什么罪。想反驳?好,你是奸邪;想反抗,更该死了。站在了道学的对立面,一定会搞得你永世不得超生,遗臭万年。
韩国戚没急,他天生就是道学家们的克星。朱熹害我,搞倒他就是,急什么。他轻松自在地想了一会儿,办法就出来了。
很快一场傀儡戏在宫廷内部上演,一个木偶在优伶的操纵下,仿效朱熹的样子讲说性理道德。
该木偶嬉笑怒骂,对国朝大政,对百官形态,对皇帝的起居日常无不横加指责,在他的眼里,世间充满了错误,谁都要接受他的斥责。
仿佛他是上帝,而其他人都是凡人,都生有原罪。
赵扩在台下看着,一言不发。他心底的怒火迅速升腾,台上演的不是戏,都是真实的生活。朱熹自从当上他的经筵官之后,的确什么都管,对一切都插手。长此以往,到底谁才是皇帝,谁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韩侂胄冷眼旁观,只加了一把咸盐。他说:“朱熹实在是太迂腐了,陛下行动必有千乘万骑,而他要求您每天朝见一次太上皇,这实在是无理取闹。”
这说到了赵扩的心坎上。
几天之后,赵扩亲书御笔,贬朱熹回乡,只授予宫观闲职。
赵汝愚第一时间知道了朱熹罢职的消息,他利用首相职权把御笔封了起来,不给别人看。之后迅速去见赵扩,希望能够挽回。
首相在皇帝榻前且拜且谏,说了很久。皇帝没有打断他,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加强了一个印象——赵汝愚,你跟我对着干。
你助朱熹不行君命!
赵汝愚失望而归,第二天朱熹罢职的御笔传遍朝野,事情开始变大发了。道学,在当时只是显学,是南宋学术界的一大主流,并没有成为官学,但受众众多,朱熹的门徒、崇拜者遍布官方民间,想罢免他,完全是在捅马蜂窝。
先是侍从圈炸了,给事中、中书舍人轮番上阵,动用封驳权阻止罢免;再是省部级高官,吏部、工部的侍郎们一起上阵,跟新皇帝叫板;最后一锤定音的人是一位负责登闻鼓院的牛人,名叫游仲鸿,他告诉皇帝:“朱熹一去,则谁不欲去?正人尽去,则何以为国?”
上升到了这种程度,任何稍有理智、逻辑的人都能看出来,游仲鸿说的不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大教授,而是国家唯一的领导人。
而游仲鸿正是最初选御史时,被御笔顶下来的那个倒霉蛋。结合在一起,赵扩就算再不聪明,都能联想到赵汝愚结党干政上去。
韩侂胄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大家都闹起来,让皇帝看一下,到底谁是忠君的,谁是另立山头的。都对号入座之后,事情就简单了。两天之后,御笔再次从天而降,直接交给了朱熹本人,让他立即滚蛋。这下朱熹彻底没话说了。只要是个人,稍有点面子,都没办法再赖着不走。
朱圣人卷铺盖回乡,距离他入朝只有四十六天。
或许他真的是位圣人,人生遭遇和排名前两位如出一辙。都是活着的时候东跑西颠,到了哪儿都不受待见。虽然身后有一大群的徒子徒孙,齐心合力地为他歌功颂德,将他推到宇宙第一宝座上去,可那要在他身后才能实现。
毕竟这时是宋朝了,圣人的待遇要比春秋战国时强很多,比如生前有太多的人为之奔走忙碌打抱不平。最先一位出面的是当时的名臣。
彭龟年。
他是光宗赵惇的亲信,曾为孝宗赵昚病危时赵惇不去探望而在龙墀上叩头见血,平时也有很多的劝谏,很是硬朗,在朝廷里以风骨著称。这人在朱熹贬职期间正好出使金国,回来后看到木已成舟,没法挽回了,一怒之下,他决定来个狠的。
他写奏章说韩国戚是小人,声称自己与他势不两立,决不共存于同一朝廷。
这一招屡见不鲜,每次出现基本都会搞得双方同归于尽。这时的彭龟年觉得自己是位殉道士,为了真理、圣人、宋朝伟业,这样做值了。
赵扩没办法,只好同意,他计划让两人同时下野。如果真这样了,对赵汝愚、朱熹一伙儿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以阵中一大将与对方主帅兑换,赚大了。
可是关键时刻赵汝愚的心突然变得柔软,他觉得每一个同志都是珍贵的,每个人的人生都应该是圆满的,他不能牺牲彭龟年!
于是他进宫跟赵扩商量,要不让他俩都退一步,别降别贬了成不?赵扩当然说好,他对韩国戚有深厚感情,对从小一直陪着他长大,动不动就对他进行“话疗”的彭龟年也舍不得,息事宁人是他所希望的。
皇帝和首相终于就一件事情达成了共识,真不容易,值得高兴。
几天之后,赵汝愚恨不得拿头去撞墙。他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后一个错误,错失了撂倒韩侂胄的最后一个机会!
没人知道这几天里韩侂胄在皇宫里是怎么运作的,本来是与彭龟年一起死或者一起活的局面,这时居然是只有彭龟年一个人外放,而他官升一级。
几番较量,赵皇亲的招数基本上都用尽了,连圣人带亲信都赔了进去,终于轮到韩国戚向他进攻了。为了成功,韩国戚搜遍官场,给赵皇亲准备了三个人。
他们分别是李沐、胡纮、京镗。
这三个人都是赵汝愚历年结下来的冤家,他们共同的特点是,都是赵汝愚积极主动结下来的。李沐,现任右正言,是言官首领。他的父亲李彦颖是孝宗时期淳熙年间的副相,他本人以大臣之子身份恩荫入官。
某次,他请假回乡为父亲办寿,正巧按例当时朝廷要赐药、茗,作为对前大臣的礼遇。这让李沐非常高兴,试想寿宴当天有御赐临席,这是多么风光。可是赵汝愚非得让他顺道把药、茗捎回去,朝廷就不另派人了。
李沐郁闷。
这是莫大的荣耀好吧,总是由特派的专员送达好吧,这样才正规,才像个样子。现在要他顺道捎回去,知道的说是朝廷不见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假的,他装样子充场面呢。这个理由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理解,可是赵汝愚不理解。
他把李沐训了一通,非让李沐带回去不可。这是第一件事,再有是几年之后,李沐想为年迈的父亲争取个节度使的头衔,这是军衔,李沐硬着头皮找到了赵汝愚。结果可想而知,帮赵汝愚成功搞定宫廷政变的韩国戚都没盼到,一个退休的老高干凭什么搞特殊?
李沐又被训了一通,从此结仇。
胡纮更悲催些,他当学生时远涉千里去建安谒见主持武夷精舍的朱圣人。圣人·朱对来访学子是一贯地冷淡,只待以脱粟饭,佐以酸泡茄子,每顿还限量,不超过四个。胡纮大为恼火,认为“只鸡樽酒,山中不见得办不到”。忒煞是轻慢人!
归途中道经衢州,他向知州借船。船是有的,可是不巧当时有位大名士叶适也要借,学子与名士,当然取后者,于是胡纮只能站在江边运气,诅咒叶适。前面说过,叶适是赵汝愚的好朋友,世称水心先生,永嘉事功学派的领袖,与朱熹、陆九渊并称。
胡纮因此把朱、叶同时恨上了。
胡纮发愤苦读,终于金榜题名,名次还很高。他当了几任基层小官之后,入朝面见时任宰执的赵汝愚,特意提了一下自己中举时的排名,希望得到重视。
赵皇亲自己曾经是状元,在他面前提排名简直是笑话,是公开地、肆无忌惮地蔑视权威。
可想而知,他像李沐一样被赵汝愚训了一通。从此,他恨赵汝愚入骨。
至于京镗,则更加无奈。两者本来没有丝毫的瓜葛,赵汝愚偏偏要打上门去。事情是这样的,京镗久历官场,不走谁的门路,一步步地熬了上来,好不容易分配去四川主政。这不是什么美缺,可也算一方大吏,从此迈上了至关重要的台阶。
关键时刻,赵汝愚不知哪根筋拧了,跳出来鄙视了一下:“京镗有什么才干,怎么配去主政蜀川?”明眼人瞬间就解读了他的心理,蜀川是他曾经管理的地方,京镗也去,难道说京镗可以跟他这个顶级皇族、状元、文武双全的奇才相提并论?
京镗郁闷,赵汝愚你嘴真臭!
综上所述可以知道,赵汝愚平时的官场为人是怎样的,可以说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从不把其他同志当人待。他非常善于且热衷于凭空树立死敌,而且之后就忘记,仿佛所有人都应该默许他的特权,而他的冷嘲热讽、他的指手画脚,是应当应分的,大家只能欣赏。
说实话,这样的二货能活下来,一直爬到帝国首相的位置,真是老天没眼。
这几个冤家聚集在一起,长期的怨愤升华出了智慧,很快几条专属于赵汝愚的罪名出现了,它们是如此完美,全部针对着赵汝愚的闪光点。
罪名一,内禅前,赵汝愚说过“只立赵家一块肉便了”,话里话外,赵扩并不是唯一选择,其他的赵家皇室也有继承权。
罪名二,赵汝愚说过“郎君不令”,即赵扩不聪慧,不是帝国的理想领导人。怎样解决呢?太学生根据他说的这四个字而上书,要求赵扩尊赵汝愚为伯父,从而监国。
罪名三,政变前,赵汝愚曾说过,他梦见前太上皇赵昚授予他汤鼎,他背负白龙升天。鼎乃国器,龙乃人君,赵汝愚应于一身,这是想干什么?!
这些罪名精准地攻破了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