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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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道:“哦,‘蛐蛐探子’都不管用了。”
怀玉造:“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来,给我。”他取过那“探子”,细毛一触蛐蛐的头,它就激怒了,露出细小而锐利的牙,开始在沙场效命,拼个你死我活。
怀玉也明白志高的心事,不过,干坐在那儿嗟怨是没用的。不上阵又怎么知悉命运里神秘的作为?也许——-
怀玉见此战场,,马上道:
“志高,你看这蟹壳青,以为输了,就好在后腿有劲道。对,他是先死后生!”
“我可是生不如死。”志高嚷。
“那我呢?”丹丹道:“难道我是死不如生?好死不如赖着活,切糕哥,你要是一早认输,还会有希望吗?”
“不,”志高自卑:“我肯定是生不如死。像怀玉,他是高升了。像你,要找个好婆家,也就不论什么生死。倒是我——”一顿:“我没有本事,运气也不好,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你有一副好嗓子嘛。”怀玉劝勉:“不要浪费。要是正正经经地唱戏——”
丹丹也附和:“你先在地摊上唱,唱好了,再上,你听我说,是不是?”
“是!”志高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把正抖动触须的蛐蛐也吓呆了。
丹丹给逗笑了:“好,那么现在唱一段给我听。”
“才不,唱一段要收钱的。”志高道:“我教你一个——”
然后他就捏着鼻子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什么歌儿?”
“窑调。姑娘儿们最爱了。”
“哼,这里没有咖娘儿’,永远都没有!”丹丹道。
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他故意用充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疼了,咬牙切齿,志高犹在苦哈哈:
“我呀,多半是享你们的福,你们来当我的难。”
“又来了!”丹丹狠狠地瞪他一眼,志高心花也开了,只觉曙光初露,前景欣然。
丹丹忽省得:“改天我们找王老公去好吧?说他不准,要他再算。这回非要他泄漏天机!”
一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他了。”
“别放过他啊!”丹丹笑。
闹得很晚,怀玉才回到家去。唐老大在数钱,算算可换得多少个银元。一见怀玉,便喜滋滋唤住:“怀玉,刚才班主来了,赏了些点心钱,不太多,只说意思意思———不过看他的意思,是要你给他签三年,他就好好地捧你。”怀玉掂量:“三年?三年只唱一个戏园子?”
“你才刚提上号。”
“爹,我还要跑码头,红遍大江南北才罢休呢!”
唐老大笑叱:“怎么?站都站不稳,还跑?你可得最量力,别白染这一水,你还小,够火候吗?再说”
怀玉道:“光在北平,谁甘心?”
“你多学点能耐再大江南北吧。能跑遍是你的奔头,跑不出去,也不要‘打顺头’,灰心。”
“您就瞧我的吧,要在戏园子唱出来了,技艺到家了,其他的城市就会来找我,要红到上海才算是大红!”
“你就是属喜鹊的——好登高校!”
怀玉不理,只顾起霸,走了个圆场,在爹跟前亮个相,威武地唱:“俺今日耀武扬威英雄逞,裴元庆哪个不闻?快快地束手被擒,俺手中锤下得狠
唱未完的,道:“谁肯让班主胡签三年?谁知道三年之内我是什么面目?”
“怀玉——”唐老大还想讲什么的,怀玉已止住他了:‘嗲,我要您吃乐饭。地摊子让志高去唱。”
“志高?”
“对,我跟丹丹都劝他要练出本事,不怕挨栽,再唱。别吊儿郎当的,熬到这份上还不定航。他姊找了主儿,他就单吊儿。”
“看志高跟那丹丹倒是一对,两个人算没爹没娘管教的,可什么地方都活得过去。他俩是拉腕儿的朋友?”
怀玉别过头:“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呢。”丹丹忙辗转翻身过另一边,不跟她同炕的小师妹说下去了。
“什么不知道?到底喜欢的是谁呀?”
“谁都不喜欢!一个拧,一个坏。”丹丹一被盖过了头。在被窝里,倒是羞红了脸,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身动了,她的心也动了,人家就知悉她的秘密。
真的,是怎么开始的呢?
往往,总是开始了才知道。忽然地,发觉自己长大了,更好看,身子绷得很紧,胀,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令自己羞赧,不安。一时骄里骄气,一时又毫无自信。迷们如踏入雾海,一脚轻,一脚重,下一步怎么走,还是想不清。想的时候,是两个都一起想的。
见到这一个,见不着那一个,都会千思万念。心中有无限柔情缠绕。
多么的新鲜而惊心。
小师妹犹在羞她:“哦,要是苗师父要开披了。到石家庄,你也不去了?”
一去,当然去:不去谁给我饭吃?”
两个女孩卿卿啼啼地窃笑。
丹丹实在无法想像,生活中的一切规律,何以骤然改变。如何重新安排?如何面对神秘的未来?只觉;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窗纸上糊了一张“九九消寒图”。那是一株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从冬至这天开始,每天在一瓣上点红,等到全株素梅都点红了,白梅成了红杏,春天就再来了。还没开始点呢,冬至目也快到了吧。那天起,每过九天算一九,一般到了第三个九时,天气最冷。丹丹想:
“到了三九,大概也有个谱儿?”
什么谱儿,深念一下,也就偷偷地笑。患得患失。怀玉说过,原来戏班里,每年腊月二十日以后,会挑一个吉回演“封箱”戏,聚餐后年前就不演了。等到大年初一开台,演员全得“喜份”,平时拿“小份”的;这一天红纸包得的钱,就比角儿们多一点。他会到大北照相馆拍一张相片。——哦!怀玉
不过,天天见的倒只是志高。
志高认认真真地在天桥唱了,不再插科打诨,旁门左道。不拿假工麻子剪刀来骗人,也不在宝局的骰子上瞒天过海。
当他扮着吕布时,总爱插戴一副简陋的翎子表演。这“翎子功”的行当,说来也好笑,就是他从蛐蛐身上给学来的。什么喜悦得意时的“掏翎”;气急惊恐时的“绕翎”;深思熟虑时的“搅翎”;愤怒已极时的“抖翎”,还有涮、摆、耍、抹、咬—借一副翎子来表态,配合他的好嗓子: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大力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吉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怎敌我方天朝蚊龙出海样。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天桥上常走着四霸天的打手、一贯道的头子、警察局里的密探、系统里的狗腿子有势力的人,歪戴呢帽,斜叼烟卷,横眉竖眼,白布衫,青褂子,长袖反白,黑裤大裆——裤裆大,便于摆开架势,随时打架。
他们来到志高摊子面前,哈句好,志高会得给上香烟钱,还道:
“请二爷多包涵!”
他也有个目标,他也学着忍耐。一下子他长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挣的是正道上的钱,他开始培育自己成为一个有责任的人。是什么力量的鞭策,叫不再花末掉嘴儿?他不想自己改性成为白费。——他是差点也沦作流氓了。
在没人的当儿,再三思量,辗转反侧。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温柔而又横蛮地纠缠着、播弄着。像一只约子,待要把那东西给钩上来,明明白白了,末了却又无力,它消沉下去,埋在万丈深渊。每个人都害怕。只落得满目迷离。
就如这天,等得怀玉休息一场,重临雍和宫,再访王老公。听说,烧香参拜的人,多给点布施,喇嘛们会让你看看精美无比的七宝馆金欢喜佛。而太年青的,却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侧,伺机窥探。
谁知这“欢喜佛”是什么?听倒是听得不少,绘影绘声,说的人,说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此刻潜至偏殿,曲径通出重门深锁,带点“窥秘”的兴头,一睹乾坤。
也真是另有乾坤。
欢喜佛很高,面貌狞狰的是男佛,身躯魁梧伟岸,充满霸气。女佛呢,却是玲球娇弱,若不胜情。这两个佛像,说是“两个”,毋宁说是“一个”。因为是相拥交合的。如此的“欢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应付了。
这就是阳明双修吗?
有点发呆,神魂颠倒地,心剧烈地跳,脸上起了红晕,整个世界,视线之内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跃动的生命。霎时间,孽缘种了,不能自拔。
雍和宫,世上为什么会有雍和宫?
丹丹头一个跑开了,她背向二人,隐忍着不可自抑的心绪,问:
“不知王老公还在吗?”
在。王老公还在。
已经七年了,再见他,他竟也不十分显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变成另外一种局面。他的脸,依旧白里透着粉红,依旧永远长不出半根胡碴子,白骨似的一双手,依旧钳掣着一头猫。
真的,连猫群好像也不老呢。不过,也许这些猫,已是他们儿时所见的下一代了,也许是轮回再生。说来,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唯一的寄居?
怀玉唤他,声清气朗:
“王老公!”
“谁呀?”阴阳怪气的回应,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气味中旋荡。
他摇头。十分的陌路。
“我是志高。很久没见了,您身体好吧?这是丹丹呀。”
王老公一脸迷茫,前尘往事都似烟消云散,他不记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块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头儿,半点沾不上心间。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脸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籁籁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上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咪咪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
“你心里有人!”
然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眼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惊然地来了一声“嗅——”的悲鸣,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的繁衍,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便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建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糊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丁老师认不出他来。
当然丁老师更老了,学生们一个个地长大,样儿变了,见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脱胎换骨,学生们不先喊他,他总是认不出,谁是谁?
丁老师在卖旧书,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贵的善本呢。看来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许教不上书,因为北平开设了好些学校,教会也办学了,渐渐的再没什么人上他的学堂。为了一口饭,不得已,只把他藏书—一置于地上,请人采购。
只是逛庙的人多,却没有谁真正有买线装书的兴头,每每朝穷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闹哄哄地过去了。
怀玉想喊他,转念他不一定认得他,认得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也喊:
“老师!”
丁老师不搭理,坚决地不承认他曾经是“老师”,只一个劲低首在拍拍来往的人脚下翻起的轻尘,不让善本蒙污。他似是下定决心只担当卖书人了。
怀玉没法,便也离去。
志高跟他道:
“那是丁老师呀!他从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吗?”
怀玉答:
“看错了。”
志高不解:“没看错,他还戴顶圆帽呢,怎的离离希希的,瞧也不瞧我们一下?”稍顿,志高又发牢骚:
“妈的,一个两个都是老糊涂!怎么会?才几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认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还是快快——”
丹丹骂他:“看,又犯劲!快过年呷,还老呀死呀的。”
“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别那么无情!”志高嚷。
“我才不会!”丹丹嚷:“笨人才认不得人,我一根就得看穿!”
对,快过年聘,已经有人在摊子上摆上一些“福”字“寿”字的剪金纸花,还有印上金鳞图案的“吉庆有余”红鱼。
可怀玉,对逛庙的兴趣不比从前了,那些金鱼、风车、空竹,当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许“风筝哈”他们的人所糊的三阳启泰、蜻蜒、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长达数丈的蜈蚣,还吸引到他的视线,看上一阵,因为五彩缤纷,末了又一飞冲天的关系。艳羡之情,写于脸上。
谁知刚驻足,身畔有两三个过路的,见了怀玉,一愕,交头接耳,竟窥望起他来了。走前两步,侧过来一看,认得了,欢喜地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