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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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都带了鹰,五六知己,吃饱了进前门到天安门,沿长安街奔西单,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馆去聚会,相对请安寒暄,问问重量大小,论论毛色浓淡。
鹰怕热,”不能送茶馆里边,他们便坐到外头的板凳,沏一包叶子,喝几碗,来两淮花生,半空儿的,一边吃一边聊。
东方源俄亮了。
志高一身汗德挣扎起来,四下一看,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扑。鹰的精神来了,身子全挺起,乱飞,马上,熬鹰人给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习惯人气,胸无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来让出一条板凳。看来那板凳实在太短,容不下志高成长了的身子,不过他像猴儿般灵便,仿佛什么地方,即使是一棵树吧,他都有办法睡个安稳的。
他弹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达理地帮茶馆的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顿;一壁踉汉子聊:
“这鹰驯了吧?没折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哪儿,驯在哪儿,有的总是不甘。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岛潭”,又唤作“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像,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荫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戏的寺庙。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的,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朝、大刀、挡、铱、戈、矛、量、塑;“九短”;锤、件、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惺悻,一嘴含糊地场声:“这几天艄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她一项,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着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地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落力地鼓掌哈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道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儿。”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于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这种只有名份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喊了。”
—其实怀玉没嗓子。他自倒呛后,练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响,不开。每练“啊——”、“嗽——”这些个音,都不灵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青,换气不自如,每是该换气而不换,所以音量无法打远、亮堂。
“来一遍”
怀玉无可奈何,只得像猫儿洗脸,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来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着半边嘴儿忍笑。
怀玉唱《水仙子》: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李盛天盾心一皱,眼睛一瞧呼地,十分不满意:“哦,这就叫天神呀?你给我过那边再喊嗓去。去呀,锤先放下来!搁这边。搁!”
目送怀玉终于听了,李盛天蹦紧着的脸宽下来。每个人对怀玉都是这样,这孩子宠不得。明明宠他,不可以让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骄气,也许这骄气会害了他。
怀玉气鼓鼓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志高,往地势开阔,但又缀满乱坟的荒野开始了:
“啊——瞅——呜”
志高瞅着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难?这么几句,老子随随便便打个呵欠就唱好了。”
“别神啦。”
“你不信?”
志高马上随口溜,把刚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志高天赋一副喷亮的嗓子,质纯圆润。虽他没苦练,听戏听多了,又常随怀玉泡一块儿,耳濡目染,也会唱好几出。意犹未尽,再唱另一出: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有挡,俺目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膊:“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做大衣——一横竖不够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在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扒。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竹条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流髯的,一个人在远边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
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一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得几趟下来,也一身的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借几棵柳树树荫来设座。
志高慕地一扯怀玉:
“怀王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一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大碗和一个泡菜用绿资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的。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未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趣青了,只好这样的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竣,瞧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给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奇+shu网收集整理散,茶客也是呆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一众,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飓,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搭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干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都是聪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和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棍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暧,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饭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相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
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在人丛外钻至人丛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病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地,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过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暧,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用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给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O”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要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回了,看客日渐少了,而且这.地方,场上人来又人去,初到的总是新奇,一喷口就部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有,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有点心焦,杨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要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上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耘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丹丹了,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