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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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盘问就不是一个革命牙医。余拔牙要革命也要钱,他把钳子伸进顾客的嘴巴夹住了一颗坏牙,才时机恰当地大声盘问:
“说,什么阶级成分?”
顾客的嘴巴里塞着把钳子,啊啊叫着什么都说不清楚了。余拔牙装模作样把耳朵低下去听了听,大叫一声:
“是贫农?好!我就拔了你的坏牙。”
话音刚落,那颗坏了的牙齿就被拔出来了。余拔牙随即用镊子夹着棉球塞进顾客的嘴巴里的出血处,让顾客咬紧牙关来止血。顾客咬紧牙关也就被堵住了嘴,哪怕是个地主,余拔牙也强行把他当成一个贫农了。余拔牙意气风发地拿起拔下的坏牙让顾客看:
“看见了吧?这是贫农的坏牙。若你是个地主,就不是这颗坏牙了,肯定是另外一颗好牙。”
然后余拔牙露出一副革命挣钱两不误的嘴脸,伸出手要钱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拔掉一颗革命的牙,要付一角革命的钱。”
革命的童铁匠从来不去盘问顾客的阶级成分,童铁匠觉得自己坐的正站得直,阶级敌人不敢来他的铁匠铺,童铁匠拍着自己的胸脯,嘴里振振有词:
“只有勤劳的贫下中农才会到我这里来买镰刀出头,好吃懒做的地主剥削阶级是用不上镰刀锄头的。”
革命的洪流滚滚而来,童铁匠、张裁缝和关剪刀不久后都做起了火热的革命的工作。童铁匠光着膀子,他的光胳膊上套着革命的红袖章,他打铁打出来的已经不是镰刀锄头了,打铁打出来的全是红缨枪的枪头。童铁匠打出来的红缨枪头,立刻送到斜对面的磨剪刀铺子,两个关剪刀也是光着膀子,他们的光胳膊上也套着革命的红袖章,两个关剪刀不再磨剪刀了,两个关剪刀坐在矮凳上,劈开两个双腿汗流浃背磨枪头霍霍。两个关剪刀磨出来的枪头立刻送到隔壁的裁缝铺子,张裁缝虽然穿着背心,胳膊也是光着的,也套着革命红袖章,张裁缝不再做衣服了,他作出来的全是红旗红袖章,还有红缨枪上挂下来的丝丝红缨。文化大革命正在把我们刘镇打造成一个井冈山,这时的刘镇已是“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了。
余拔牙的胳膊也套上了革命的红袖章,这是张裁缝送给他的,眼看着童关张热火朝天一条龙制造着红缨枪,余拔牙冷冷清清,红缨枪上没有牙齿,余拔牙不能去拔牙,不能去补牙,更不能去镶上几颗假牙,余拔牙只好躺在藤条椅子里等待革命的招唤。
李光头到处游荡,看完了童关张三家铺子像是兵工厂那样制造红缨枪后,李光头打着呵欠走到余拔牙的油布雨伞下。身边没有了朝夕相处的宋刚,李光头孤独又无聊,他走到那里就把呵欠带到哪里。呵欠也传染,看到李光头呵欠连连,余拔牙的嘴巴也跟着一张一合,打出了一个又一个呵欠。
以前余拔牙的桌子上放着的都是拔下的坏牙,现在余拔牙与时俱进地放上去十几颗不小心拔错的好牙,余拔牙要向所有走过的革命群众表明自己鲜明的阶级立场,说这些好牙全是从阶级敌人的嘴里拔下来的。看到只有八岁的李光头走进了他的油布雨伞,余拔牙也同样要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他从藤条躺椅里支起身体,指指桌子上十几颗拔错的好牙说:
“这些是我拔下的阶级敌人的好牙。”
又指指桌子上几十颗招揽顾客的坏牙说:“这些是我拔下的阶级兄弟姐妹的坏牙。”
李光头没精打采的点点头,他看着桌子上这些阶级敌人的好牙和阶级兄弟姐妹的坏牙,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在余拔牙躺椅旁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张嘴继续打着呵欠。余拔牙已经无聊地躺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李光头,结果是来和自己比赛打呵欠。
余拔牙坐起来,看着街对面的电线杆,拍拍李光头的脑袋说:“你不去搞搞这根电线杆?”
“搞过了。”李光头晃着脑袋说。
“再去搞一次。”余拔牙鼓励他。
“没意思,”李光头说,“城里所有的电线杆我都搞过几次了。”
“我的妈呀,”余拔牙惊叫起来,他说:“要是在从前,你就是皇帝,三宫六院;要是现在,你就是连环强奸犯,坐牢枪毙。”
正打着哈欠的李光头一听“坐牢枪毙”,惊得半个呵欠缩了回去,他瞪圆了眼睛说:
“搞搞电线杆也要坐牢枪毙?”
“当然啦,”余拔牙换了一种语气,“这要看你的阶级立场。”
“什么阶级立场?”李光头不明白。
余拔牙伸手指着对面的电线杆,问李光头:“你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女敌人呢?还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姐妹?”
李光头还是瞪圆了眼睛不明白,余拔牙来精神了,他眉飞色舞地说:“你要是把电线杆当成阶级女敌人,你搞它就是批斗它;你要是把电线杆当成阶级姐妹,你就得和它登记结婚,不登记不结婚,你就是强奸。你把城里的电线杆全搞了,你就试把城里的阶级姐妹全强奸了,还不是坐牢枪毙?”
李光头听了余拔牙的话,知道“坐牢枪毙”的后顾之忧解除了,瞪圆的双眼放心地扁成了两条缝。余拔牙拍拍李光头的脑袋问:
“明白了吧?明白什么叫阶级立场了吧?”
“明白了。”李光头点点头说。
“你告诉我,”余拔牙说,“你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女敌人呢?还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姐妹?”
李光头眨了一会眼睛说:“我要是把它们当成阶级电线杆呢?”
余拔牙一愣,随即大笑地骂起来:“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光头在余拔牙那里坐了半个小时,余拔牙笑声朗朗了,李光头还是觉得没意思,他起身又回到了童铁匠的铺子。李光头坐在童铁匠的长凳上,背靠着墙壁,歪着脑袋斜着身体,看着童铁匠生机勃勃地打造红缨枪头,童铁匠左手用钳子夹着枪头,右手挥动着铁锤砰砰地响,铁匠铺子里火星四溅飞舞。童铁匠左胳膊上套着的红袖章不断滑下去,童铁匠拿着钳子的左手就不断举起来一下,让滑到手腕上的红袖章在掉回到手臂上,童铁匠钳子里夹着的枪头也就一次次刺向了空中。汗流浃背的童铁匠一边捶打枪头一边打量着李光头,心想这小王八蛋以前一来就趴在长凳上磨来蹭去,现在一来就垂头丧气地斜靠在那里,像只蹲在墙角的瘟鸡。童铁匠忍不住问他:
“喂,你不和长凳搞搞男女关系啦?”
“男女关系?”李光头咯咯笑了两声,他觉得这句话很好玩。接着他摇了摇脑袋,苦笑着说:“我现在没性欲了。”
童铁匠嘿嘿地笑,他说:“这个小王八蛋阳痿了。”
李光头也跟着小了几声,他问童铁匠:“什么叫阳痿?”
童铁匠放下铁锤,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说:“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小屌”
李光头拉开裤子看了看,童铁匠问他:“是不是软绵绵的?”
李光头点点头说:“软的像面团。”
“这就叫阳痿。”童铁匠将毛巾挂回到脖子上,眯着眼睛说:“你的小屌要是象小钢炮那样硬邦邦的想开炮,就是性欲来了;软的像面团,就是阳痿。”
李光头“噢”地叫了一声,他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原来我是阳萎了。”
这时候的李光头已经是我们刘镇小有名气的人物了,我们刘镇有些群众游手好闲经常晃荡在大街上,这些群众有时候举举拳头喊喊口号,跟着游行队伍走上一阵;有时候靠着梧桐树无所事事呵欠连连。这些游手好闲的群众都知道李光头了,他们一看见李光头就会兴奋起来,就会忍不住笑,就会互相叫起来:
“那个搞电线杆的小子来啦。”
这时的李光头今非昔比了,宋凡平被关进了仓库,宋钢嗓子哑了不再和他说话,他独自一人又饥肠辘辘,他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他对街旁的木头电线杆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晃荡的群众对他仍然兴趣浓厚,他们眼睛看着传流不息的游行队伍,身体拦住了他,悄悄指指街旁的木头电线杆对他说:
“喂,小子,很久没见你去搞搞电线杆了。”
李光头摇晃着脑袋响亮地说:“我现在不和它们搞男女关系啦。”
这些在街上晃荡的群众捂住嘴巴笑的前仰后合,他们围着李光头不让他走开,他们等着游行队伍过去了,再次问他:
“为什么不搞男女关系了?”
李光头老练地拉开裤子,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小屌,他说:“看见了吧,看见我的小屌了吧?”
他们的脑袋撞在一起看见了李光头裤子里的小屌,他们点头的时候脑袋又撞到了一起,这些人捂着脑袋说看见了。李光头再次老练地问他们:
“是硬邦邦像小钢炮,还是软绵绵像面团?”
这些人不知道李光头是什么意思,他们点着头说:“软绵绵,软绵绵,像面团”
“所以我不搞男女关系了。”李光头神气地说。
然后他像是一个准备告别江湖的侠客似的挥了挥手,从这些群众中间走了出去,他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仿佛是历尽沧桑似的对他们说:
“我阳痿啦!”
在这些群众的阵阵哄笑里,李光头又精神抖擞了,他昂起了头威风凛凛地走去,走过一根木头电线杆的时候,他还顺便踢了电线杆一脚,表示自己对电线杆已经绝情绝意了。
兄弟 / 余华
第十三章
在街上到处游荡的李光头,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渴了他就去喝河里的水,饿了他只好吞着口水往家里走。那时候他的家已经象个砸破的罐子,柜子倒了,他和宋钢没有力气扶起来,地板上到处是衣物,两个孩子也懒得去捡起来。自从宋凡平被押进那个仓库以后,抄家的人又来了两次,每次李光头都是立刻溜走,让宋钢一个人去对付他们。让宋钢没有声音的嗓子去咝咝地和他们说话,他们肯定会不耐烦,肯定会将巴掌扇过去。
这几天里宋钢没有出门,他像个厨师一样做饭炒菜了。宋凡平曾经教过两孩子怎么做饭,李光头早忘得干干净净,宋钢倒是记住了。当李光头饥肠辘辘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时,宋钢已经做好了饭菜,摆好了饭碗和那两双古人用的筷子,坐在桌前等着李光头,看到李光头吞着口水走进来时,宋钢的嗓子就会咝咝地响起来,李光头知道他是在说:你终于回来啦。李光头刚跨进屋门,他就端起自己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光头不知道宋钢这些天是怎么度过的,宋钢每天都在对付那只煤油炉,他小心翼翼地把棉条一根根地点燃,每天都要把越烧越短的棉条再一根根拔出来一点。他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弄得满手的煤油,他的指甲里黑乎乎的,然后做一锅夹生饭给李光头吃。李光头吃着宋钢煮出来的米饭就像是在吃豆子似的,嘴里嘎嘣嘎嘣响个不停,把李光头的胃都吃累了,他常常没吃饱就开始打嗝,打出来的嗝也是嘎嘣嘎嘣地响。宋钢炒出来的青菜也是极其难吃,宋凡平炒出来的青菜是绿油油的,宋钢每次都把青菜炒黄了,像咸菜的颜色,里面还有黑乎乎煤油的颜色,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李光头本来已经不和宋钢说话了,他吃着吃着火冒三丈了,他说:“饭是生的,菜是烂的,你是地主的儿子”
宋钢涨红了脸,嘴里咝咝响个不停,李光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李光头说:“别咝咝啦,像蚊子放屁,像臭虫撒尿。”
宋钢能说出声音的时候,已经能知道如何把米饭煮熟了。那个时候两个孩子早就将宋凡平留下的青菜吃完了,只剩下不多的大米。宋钢把煮熟的米饭盛在碗里,桌上放着一瓶酱油,看到李光头进门时,他的嗓音终于嘶哑地响了,他惊喜地对李光头说:“这次熟啦!”
宋钢确实将米饭煮熟了,而且将米饭煮得一颗颗饱满晶亮。在李光头的记忆里,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米饭,他总觉得都不如宋钢那次煮出来的米饭。李光头觉得宋钢是瞎猫逮着死耗子,碰巧煮得这么好。吃了几天的夹生饭以后,那天晚上终于吃上熟饭了。他们没有菜,可是他们有酱油。两个孩子把酱油倒进热气蒸腾的米饭里,搅拌均匀以后,米饭们像是涂上了油彩一样又黑又红又亮,酱油的香味在米饭的热气里扩散开来,飘满了整个屋子。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两个孩子吃着碗里油亮的美味,月光从窗外照时来,风在屋顶上滑过去,宋钢嘶哑的嗓音说话了,他嘴里含着酱油米饭嗡嗡地说:“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刚说完宋钢的脸上就流满了眼泪,他放下碗,低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还将嘴里的米饭咽了下去。然后他擦着眼泪痛哭起来,嘶哑的嗓音象是拉起了电力不足的警报似的,呜呜地一声长,呜呜地一声短,哭得身体一抖一抽的。
李光头也低下了脑袋,他突然难受起来。宋钢煮了这么好的米饭,李光头想和宋钢说几句话,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李光头告诉自己:“他是地主的儿子。”
宋钢煮了一锅了不起的米饭以后,第二天中午又是夹生饭了。李光头一看到碗里干瘪没有光泽的米粒,就知道完蛋了,知道又要吃夹生饭了。那时候宋钢坐在桌前正在做着科学实验,他在一只碗里细心地撒上盐,又在另一只碗里倒上一点酱油,分别品尝着它们,撒上盐的夹生饭和拌上酱油的夹生饭。李光头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取得了成果,他高兴的告诉你李光头,撒上盐的夹生饭比拌上酱油的要美味很多。而且这盐要一点一点撒上去,撒一点就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