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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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过来,他已牵起我的手,向南首一处房间走去。
他的手一如三年前宽厚温暖,初时只是轻握,片刻即一紧再紧。我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缓慢融化,缓慢浸达我的四肢百骸。
三年前他每一次握住我手我都会心跳加快,可是现在,没有心跳加快,我只是觉得温暖,入骨入心的温暖。这温暖令我如此疲惫,如此软弱,如此想流泪。这个叫枫泾的古镇亦令我如此疲惫,如此软弱,如此想流泪。这座安家的老宅,亦然。
看不到身后小诺可有看着我们,不知道她看到安谙牵我的手脸上又会作何表情,我如此贪恋这片刻的温暖,贪恋到不够力气和勇气挣出我的手。我只是默默感受这温暖,用力记住这温暖,用手用心用力记住这温暖。原谅我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知道接下来总有一个时刻会放手,不是我也会是他,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暂短停留,可是现在,请允许我贪恋,即使小诺就在身后看着他和我。
他牵着我走到南首房间的房门前,即放开了我的手。他手放开的一刻,我心里一阵微悸,带着冰棱的冷气。我不由自主转头看他,他没有看我,只是在钥匙包里挑钥匙,挑了一把,插进锁孔,扭一扭,不是,再挑一把钥匙,再插进锁孔,这次是了。
房门打开。我看着房间地面铺着的天青色地砖,问他用换鞋吗。他说不用。走进房间将我的包放在一张很大的书桌上。书桌一如杭州他房间里的书桌,整整齐齐码着一摞书。他回头看着我轻声道,“进来吧。这是我的房间。今晚你住这吧。”
我走进房间,被他握过又松开的手贴着腿侧悄握成拳,手背已复寒凉,或许握成拳后掌心能留得多一刻他掌心的温暖。
环视这间屋子,跟云南我们逗留参观过的古老民居不同,举架很高,面积很大,老式木窗子高窄狭长,采光却不是很好,或许是因为阴天。看不出太多装修的痕迹,除了地上铺着天青色地砖。墙壁可能粉刷过,但已满是斑斑水渍,像一张敷粉亦掩不住老年斑的脸。没有什么零碎摆设,一桌,一椅,三面墙满塞着书的书柜顶天立地,一只不大的单门衣柜挤在门与墙壁的夹角,临窗放着单人床,床上被褥干净洁白。
他说过他喜欢白色的被褥,即使洗起来比较麻烦。他说睡在白色的被褥里,让他即使沉于睡眠也能保有一丝醒觉,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睡前在做什么,醒后又该做什么。
重逢后,这是我们第一次独处于这样的封闭空间。我微有紧张,微有惊惶。进房后站在门边,不知道该再进一步,还是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关上门,还是让门开着。
他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对我道,“坐吧。”我走过去坐下。
他关门。关完门走到床前,探手进被摸了摸,从床褥下抽出一只连线插头插进床头墙壁的电源插座里。我知道,那一定是电热毯。江南阴湿天气里被褥会反湿,电热毯可烘掉被褥里的一些湿气。
电热毯插好,他又抖了抖被子,将被子抖得蓬松些,这样子电热毯的热度就会发散得均匀些。
我看着他做这一切。看着他再自然没有地做这一切。看着他抖好被子从我身前走过,推开卫生间的门进去。壁灯撚亮。片刻后有水声轻缓响起,细细弱弱落在地面,如谁隐忍的呜咽。
“天阴,热水器里的水不是很热。”水声止歇他从卫生间出来对我说,“不要动冷水阀。我都调好了。”
我点点头。没有感动。只是想哭。为他这一如既往的细心与体贴。为他三年后仍记得我总调不好洗澡水,总不记得阴天时候提前插上电热毯。
眼睛看着地砖,地砖上有浅浅错落脚印,是我们带进来的。“好。”片刻后我轻声说。
“卫生间里有拖鞋。是我的。鞋大。小心点。别摔倒了。”
“好。”
他稍有沉默,“洗发水带了么?”
我想了想,“好像没带。”
“用我的吧。”
“好。”
“沐浴液洁面乳呢?”他再问。
“也没带。”早上出门前,我是用清水洗的脸。想过用他遗落的BIODROGA,却到底不敢触碰。
“也用我的吧。”却在我再一个“好”将要出口时,他轻声续道,“反正只今天一晚和明天一早。”
我僵住,不知道该抬起头还是继续垂着头,不知道怎样将唇齿间将出未出的这个“好”咽下去。眼眶里有泪水在转。我想我的戏份要演完了。
再次沉默。再次沉默后,他轻声道,“去洗吧。暖一暖。你的手还是那么冰”
我想起三年前端午那日我们一起去嘉兴火车上半真半假玩笑地临场做戏,那时面对他愈靠愈近的脸庞我不知如何应答,慌乱中我说我忘词儿了,下句该说什么来着。他转身笑笑说没有下句给你背了,你老忘词。
现在,对不起导演我又忘词儿了。我不知道下句该说什么。三年前我可以玩笑着说手凉没人疼。三年后的现在,我只有沉默着不知所措。
他慢慢靠近我,抬手轻拢起我耳旁湿发,望着我耳廓上满满一排细小耳钉,他指尖一只一只耳钉抚过,轻声问,“打这么多耳洞,疼不疼?”
为什么牙齿依旧咬得这么用力甚至更用力我却再也止不住眼泪。当第一滴泪水终于挣出时候,仿佛听得到身体松泄下来的声音,那声音如同一抹叹息,叹息中我任泪水汹涌而下。
当着小诺的面我不能哭。当着三位师兄的面我不能哭。当着安谙的面我也不想哭。即使饭店里看到他喝完酒吐过后苍白的脸,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我也能死忍住。可是现在,我却再也忍不住。为他这一句疼不疼。为这一句原本我该问他的,疼不疼。
安谙,你疼不疼。三年里,你是不是比我还疼。
安谙,我没脸说疼。我的疼,不过是我自找的惩罚。
那部法国电影的最后,断腿的工程师挽着眼肓的音乐家向教堂走去,侍应生站在他们身后望着他们,却在将进教堂时候,工程师松开眼肓的音乐家,转身一拐一跳以他所能用最快的速度踉跄着走近侍应生,紧紧抱住了他。最后的拥抱时分,他吻了吻侍应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读懂了他眼中的心疼与怜惜。原来,他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无法给他爱与承诺。
安谙,你也知道的,是不是。你也无法再给我爱与承诺了,是不是。
他蹲下来,蹲在我身前,抬手用指腹轻轻拭掉我的泪。旧的眼泪没流尽新的眼泪涌出来。他的指腹不再拭抹我的泪,泪那么汹涌怎么拭得完,他只是抚着我脸颊,自眉至唇,最后留在我唇角的笑窝。那笑窝不再闪烁,那笑窝现在凝着眼泪。
泪眼朦胧中我望着他,他幽邃眼眸依然平静,平静中渐渐涌起犹疑与挣扎。抚在我唇角的手渐落力,他终于慢慢将我揽入怀,轻轻抱住我。
他的体温透过冰凉潮湿的衬衫瞬间将我围绕,温暖如春天。
我将脸埋在这春天里。我想将自己葬在这春天里。
抱着我的手臂渐渐收紧,紧到勒痛我肋骨,紧到我几乎要窒息,紧到如此真切又真实。
而我多希望这是一部烂俗的电影,接下来的对白他对我说让我们从新开始。或者小诺突然闯进来,打断我们此刻的紧紧相拥,让他放开我的时候我可以不这么绝望。可惜这到底不是一部烂俗的电影,他没有说让我们从新开始,小诺也没有突然闯进来,他只是在片刻后,骤然收力,放开了我,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找出两件衣服两条裤子和内衣,什么也没有说,也不再看我,转身离去。
就像那个断了腿的工程师,最后的拥吻时分眼中流露再多掩饰不住的心疼与怜惜,也还是转身离去。
望着门在他身后轻轻阖上,我知道曾经他爱我爱得有多深,而我伤他伤得又有多深。在这重逢时候他拼尽全力仍然想照亮我温暖我。在这重逢时候他却不想再次被湮灭。
望着门在他身后轻轻阖上,我知道,所有旋律都已停止,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如今这无声的节拍里,我不过是一个不肯休止的休止符。
手机铃声响,我回身从桌上拿过包放在膝盖上,慢慢打开包翻出手机。眼泪终于止住,眼眶里还是有最后残留的一滴泪水滴在屏幕上。来电显示长长一串号码,是董翩。“旖旖。”电话接起董翩柔声唤我。
我一时应不出,只是死死憋着气,不想让他听出我哽住的抽咽。
门外回廊下安谙在对小诺说,“我爷爷奶奶房间也有卫生间,你也去洗个澡。这是我的衣服,换上吧。”
小诺柔声应,“不,你先洗。我没怎么淋雨。倒是你,像只落汤鸡。”说完轻声笑。安谙也轻声笑。
我听着他们的轻笑声,到这一刻,太羞愧已觉不到羞愧,我只是想,我怎么就没想到让安谙先洗个澡呢。是我太自私,还是我太习惯他的体贴与照拂。习惯到我完全忘记,他跟我一样,也需要体贴与照拂。
手机里董翩再叫我,“旖旖,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你在哪?”
“董翩。”我尽量压低声音不让他听出我哭过,“让我去印度,好不好?”
董翩沉默,良久,“你在哭,旖旖。”
我不答,“让我去印度,好不好?”
再次沉默许久后,他低低叹道,“好。”
“谢谢你。”我吸吸鼻子,缩在椅子里,握紧手机。谢谢你不问,不劝,不挽留。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走得更彻底。
董翩的声音低至沉痛,“原本是因我而起如果我可以补偿,我的补偿不过是,不管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
他的话让我有些微难过,可这难过抵不过我想离开的迫切,“什么时候可以走?”我希望马上可以走。回到广州就可以走。
“这几年中国跟印度关系很紧张。别的国家的人去印度签证几天就可以办下来,中国人要去,得印度政府亲自批。”董翩低声道,“大概一个月吧。或者有环境总署的面子,会快一些。”顿一下,“旖旖,印度很苦,尤其我们要建污水处理站的地方。”
“我不怕苦。”我轻声道。我只想走得再远,再远些。不要欧洲,不要北美,不要那些奢华的地方。印度也好,非洲也好,愈苦愈好。愈苦愈好。
“那么,好吧。如果到了那里受不了,你随时可以回来,或去任何一家分公司。”看不见可是听得到,我知道他现在一定略带苍凉的笑,“其实放逐,哪里都可以。哪里都不去,也可以。”
我不语。于他这“放逐”二字感到无比刺心。我这哪里是放逐。我这分明是逃窜。张惶逃窜。
董翩不再说什么,收线最后,他轻声道,“旖旖,我希望你再试一下。如果在他与印度之间选,我宁愿你留在他身边,也不愿意你去印度。那里,真的很苦。我不想你去受那份苦。”
我微微笑起来。微笑中,摁下结束通话键。
门外不再有安谙和小诺的说话声。他们去他爷爷奶奶的房间洗澡了吧。
放下电话,从包里翻出换洗衣物,走进卫生间。门口放着安谙的拖鞋,海蓝色。他对物的喜好总是这样单一,单一到甚至有一点点偏执,毛巾一定要奶白色,被褥一定要本白,拖鞋喜欢海蓝色,牙刷柄则是那种淡淡明亮的橙黄。
我脱鞋,脱掉一件一件衣服,鞋放在卫生间外面,脱掉的衣服放在洗手台上,要换的衣服挂上壁钩。衣服都脱掉后,脱掉袜子,脚踩进他的拖鞋,拖鞋很大,很凉,瞬间凉意激起身体一阵微颤。想起他的叮咛,鞋大,小心点,别摔倒。那叮咛如同就在耳边。赤着的双脚似有暖意,身体也不再微颤,又或者我赤的双脚已适应了拖鞋的温度。
心也静下来。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不管这是一部多么忧伤的电影,也总会有完结的时分。当花洒里喷出的温暖的细细水流漫过我的身体时,我想,我会演好接下来属于我的戏份。
你现在会做饭了么
洗到水渐渐凉时,我才关掉水喉。又或者我并没有洗很久,只是因为天阴,太阳能热水器里存的水不够热。而人的身体是如此容易感到寒冷畏惧寒冷,明明已被温热的水流暖过来,不过冲了片刻凉水,就又开始战栗。战栗中我急忙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还是冷得咬不住牙齿。头发上的水未来得及擦干,仿佛眨眼工夫就濡湿肩背衣服。湿衣服贴在肩背上,愈加觉得冷。
卫生间一角放着拖布,我想拖下地动一动会好一点,顾不得擦脸,拿起拖布,将卫生间地面拖干净。地面上洗头发时掉的发丝牵牵缠缠,我一根一根拣起团成一团,扔在废纸篓里。这样是不是就像我从没在这间卫生间里洗过澡一样?
如果不留下痕迹,是不是就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拖过卫生间的地我想不如把外间的地面也拖一下,安谙一向喜欢干净整洁。以前无论是在杭州还是广州,屋子总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洗净拖布拧干水,打开卫生间的门,赫然看见安谙坐在椅中。换了一件白色V领T恤,面料我认不出,看上去很软很舒服的样子。头发是洗过吹干的蓬松状态,额发微垂略掩右眉,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看见我出来,抬眸望住我。
视线对接的瞬间,想起刚刚他的转身离去,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仿佛看得见心脏瓣膜紧紧抽缩成一团的样子。但我知道,我的脸上,一定是平静。对应着他的平静的平静。
妈妈发现病情后,她的好朋友打电话告诉我妈妈被查出了恶性肿瘤。我从杭州赶回哈尔滨。到医院找到妈妈的病房,妈妈却不在,问护士才知道妈妈去做了化疗。那时我一点没有恶性肿瘤的概念,只觉得肿瘤就是身体里长了一个瘤子,动手术拿掉就好了。恶性肿瘤就长得大一些,刀口也大一些,良性肿瘤就长得小一些,刀口也小一些。也不明白化疗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Ca是什么意思。看着妈妈病床床头卡上妈妈名字下面写着“肺Ca”,傻傻地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邻床老太太和她的儿媳妇看我对着卡片长久相面,都没说话,我亦未觉她们脸上的同情与悲悯。
妈妈做完化疗回来后,我问妈妈什么时候手术。妈妈笑笑,说已经不能手术了。我说化疗就可以么,那可挺好,不然多遭罪啊。妈妈再笑笑,对我说,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