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院·流年-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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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如丰望着安森,只掩不住的担忧,“若皇上只一时兴起,倒也罢了,然而奴才瞧着皇上那样在意她,奴才只怕皇上已是不能自已了。”
安森黯然出神良久,“你既早已看出来,何必还来问这一句。”
吉如丰摇头沉吟,“奴才万万想不到,皇上竟会动心至此,这般患得患失,实在不像皇上的作风。”
“朕也知不妥,只是”安森欲言又止,却终是没有说下去,“吉公公,朕希望你能明白。”
吉如丰默然半晌,后断然跪下深深一福,“奴才自然明白,若皇上执意如此,奴才并无话可说。只是恕奴才直言,奴才不知皇上这一时之快,会给未来带来多少羁绊和牵挂。而这些羁绊和牵挂,在一些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却是不宜拥有,否则,只会害人害己啊!”
安森眼中悲哀夹杂恨意,一时奔腾翻涌,煎熬交困。他全身不可遏制的发颤,左手那被狠握得将欲碎裂的玉瓷茶杯竟晃荡得洒出茶水,濡湿了一桌案的奏折,右手两指紧摁住额角,颓然埋首。许久的恍惚后,终才艰难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朕必然小心护她。”
吉如丰怔了俄而,旋即微笑,“奴才明白了,”继而垂首道:“既然皇上心意已决,那奴才——为皇上竭诚便是了。”
吞声不言
几日后的一个上午,孟叶终于又趁得早朝的空档,将麦羽叫了至曙涵宫广场北角讲话。孟叶身着一袭深红色朝服,腰束镶象牙四色革带,煞是风仪严峻。麦羽犹记得上次见他的时候,朝服绣纹尚是桀骜猛虎,如今已换作矫健花豹。孟家这般炙手可热,连阶累任,朝中已是无人能及。
值此盛暑之时,这一身隆重雍荣轻易便能拘得人汗如雨下,孟叶却也顾不得了,急急在额上拭了一把,抱怨道:“见你越发不容易了。我求了吉公公好几次,他都推说不便,今日终是拗不过,才勉强答应通传这一声。”
麦羽琢磨着吉如丰好像并未对她提过,心下不由疑惑,却也不便在此道来,只笑笑:“那你有什么事么?”
孟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迫不及待问道:“你最近怎样了?你爹见你这几日没有去太医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方便常过来曙涵宫这边,便托我来看看,只是我也很难见到你”孟叶的声音有几许不易察觉的滞涩,“真是担心极了。”
麦羽哭笑不得:“不过就是几日没去太医院,他却又急开了。是皇上前些日子换了小全子来做这拿药煎药的事情,便省去我这一趟了。”麦羽虽是无奈,却也有些歉疚,叹道:“本来的确该是要跟爹爹讲一声的,只是他太爱自作主张横生枝节,我怕他一旦知道,又会觉得皇上起疑心或者别的什么了。上次的事情你也知道,无端端闹这样大的乌龙,弄得我好是难堪。我实在是不敢与他多说什么了。”
孟叶自是从不质疑麦羽的话,尽管并未听得很明白,却也深以为然的点着头,“总之你没事便好了。”
“那是自然。”麦羽嫣然一笑,“也要多谢你关心了。”
孟叶亦笑:“这么客气,”随即看了眼四周,悄悄问道:“皇上没为难你吧?”
麦羽笑着嗔他一眼,“皇上何时为难过我了,你也被我爹给传染了?”
孟叶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片刻又道:“你爹既是拜托我来看你,你多少也去回他个信儿吧,他急得团团转,想必是担心极了。”
麦羽沉吟片刻,无奈叹气,“好吧,我去便是了。”
麦连奕见麦羽前来,赶紧拉着她到了太医院后堂,一关上门坐下来,劈头便怨道:“爹爹快要担心死了!”
麦羽眉心凝着几丝不舒,“我没事,爹爹别再杞人忧天了。爹爹此前还让我少与孟叶来往,自己却一会儿叫他署名,一会儿让他传话的,孟叶行事又不知个低调,每次都惟恐别人看不见似的,总有一天会给他惹出点事儿来。”
麦连奕也有些生气,“即便没事你也该时常过来,跟爹爹多少道一声平安吧,这么久没个消息,你是要把我急死么!”
麦羽赶紧分辩:“御前随侍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况且本也无事,何苦作这无谓的奔波。”
麦连奕不禁皱了眉头,“可怜天下父母心,现在的你又怎会明白。宫里无事则已,有事便是要命的大事,那代价哪里是我们可以承受的。宫里人人小心自危,难不成都是没事找事么?”
麦羽一时讷讷无言,她并不敢多说什么,尤其怕一个不小心,将深埋心中那似是而非的暧昧情愫流露半分出来。
麦连奕未注意她微妙表情,又道:“话说你这会儿出来,经皇上允许了么?”
麦羽点点头,“皇上正跟吏部几个大臣议事,这事吉公公知道,也算皇上允许了吧。”
麦连奕面色微变,“吉公公知道跟皇上知道能是一回事么!你怎还是这般随意,爹爹跟你说了很多次了,这不比得家里”
麦羽连忙又解释:“皇上最近松容不少,不会有事的,而且这几天皇上政务甚是繁忙,该是顾不上我。”
麦连奕摇着头长长的叹了口气,瞪着她正待继续训话,却忽见她淡淡描画过的眉眼流盼盈盈,不由得眯眼细一打量,瞧得她清眸如水,面若桃花,不经意间已出落得越发娇俏水灵。麦连奕目光不由焦灼起来,一种难以言说的莫名担忧和隐隐恐惧陡然间浮上心头,沉吟片刻皱眉道:“麦羽,你平日又没有别的事,就不要涂脂抹粉了。”
麦羽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是从来都这样么,爹爹你怎么了?”
麦连奕只觉焦虑,却一时也无从说起,只道:“脂粉污颜色。干净整洁便好了,花枝招展做什么!”
“你说什么!”安森刚听完吉如丰的禀话,不由恼意莫名,“这个孟叶这般不知避嫌,实在是太没有规矩!”
吉如丰笑了笑,“孟将军倒是很关心麦姑娘”
安森大是不悦,横睨他一眼,“你没有别的话了么?朕还能不知道!”
吉如丰没想到安森竟然动气,只得讪讪收口,好言劝慰道:“皇上息怒,不过就说几句话,很快就回来了。”
安森心下烦躁,又无从发起,向殿外瞅了眼对吉如丰道:“你出去瞧瞧,别让走远了。还几句话,这样久都不见进来。”
吉如丰忙道:“是,奴才这就出去瞧瞧。”
待吉如丰赶到殿外,两人早已不见踪影,一直候在大殿门前的小全子也只说见两人一起走了,却不知去了哪里。
安森闻言只冷冷迸出两个字:“去找。”
小全子忙不迭的应了赶紧出殿。安森这般罕有的语气阴鸷,一旁本想说些什么的吉如丰见状也只好闭嘴。
然而小全子带着另两位小太监遍寻了皇宫,也没有寻着,最后只得空手返来向安森回禀。
安森左手狠狠摁住御座的雕龙刻花扶手,用力得手骨节都隐隐发白,“没找着?太医院呢?宫门那边呢?”
小全子甚是胆颤,抖索着道:“常见的地方都找过了,不常去的也找了,就是没见人。奴才也到各个宫门问了,确定是没有出宫。”
安森几乎要拍案而起,“那就去内侍府叫上一队侍卫来找!再通知各宫门守卫”
“皇上!”吉如丰终于忍不住插嘴,“麦姑娘自己会回来的!皇上实在无需这般慌乱,如此大动干戈的搜人,让那些宫人们要怎么看呢。”
安森一怔,泄气般颓然往椅背上靠去,吉如丰朝战战兢兢趴在地上的小全子递一个眼色,小全子赶紧磕头退下,安森也恍若未觉一般,直惘然了许久,才轻轻道:“孟叶带着她不知去向,你叫朕如何还坐得住?”
吉如丰微一沉吟,道:“或许临时又去了别的地方,或许已在回来的路上,而小全子他们刚好错过了。但是无论哪种情况,都绝不会是皇上所担心的那样。”吉如丰顿了顿,肯定道:“孟将军——不过是一厢情愿。”
麦羽实则也并未外出太久,稍事絮叨之后,麦连奕也催赶让着她快些回去,反复的告诫她要谨慎行事,不要无端端的惹来麻烦。待她快步赶回,安森已再次与大臣聚在了和政堂闭门议事,麦羽站外头偷听了会儿,貌似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本想第一时间去向安森报到解释的她也只好退下,心里还想着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太医院跟父亲多聊一会儿。
麦羽正这般的想着,一转头却看到吉如丰出现在身后,遂巧笑试探道:“皇上没有说什么吧?”
吉如丰叹气道:“姑娘快跟皇上解释去吧,奴才也挨骂了。”
麦羽心里咯噔一下。坐立不安的捱到了酉时,估摸着大臣们这会总该是散了,这才携了医药箱,向清平殿走去。
过了这几个时辰,安森此时已然恢复平静,见麦羽进来,也只不动声色的淡淡一笑。见他笑容摄人,麦羽不由红了脸,慌忙撇开了目光,低了头只开门见山的解释道:“皇上,今天下午”
“今天下午去哪里了?”安森打断她,却似乎也只是随意的一问。
麦羽却也回得淡定:“回皇上,麦羽去了一趟太医院。”
安森眉心蹙了一下,深幽眼眸里藏不住的怀疑,“太医院?”
“是。”麦羽垂首。她并不畏惧他的反问,她自认并没有做错事情,更没有说谎,自然是无需恐慌,“因皇上当时忙于政事,故只得先与吉公公说了。”
安森带了几分怫郁的目光中尽是质疑,他深深注视着她,仿佛一定要从她眼里抓出些信息来,片刻道:“可是吉公公并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还以为你就在殿外,而且,也并不是你去告诉他的。既是你自己有事,何故要让别人来代言?”
麦羽知他误会了,却也试着解释:“并非如此,因孟将军有要事找我,便请吉公公代为传话了。但是后来麦羽去太医院,是一个人去的。”她刻意回避了是父亲让孟叶来寻她的事实,这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麦连奕从来避之惟恐不及,她自是也不愿给父亲惹这个麻烦。
不料安森却紧追不舍,“是什么事情?”
麦羽踌躇片刻,“是私人的事情。”
安森眉间凝了几丝不舒,“你的意思是,你私人的事情朕便无权过问了?”
麦羽垂眸,“个人小事,不敢惊扰皇上。”
安森慢慢点着头,又盯她片刻,“好,那你去太医院做什么,朕总可以问了罢。”见麦羽无言,又道:“小全子问过了今日当值的李太医,他并没有看见你来过。”
麦羽一愣,她的确是没有从太医院正厅而过,也没有去药局这些个公共区域,只直接到了父亲平日办公的西厅,而父亲又当即将她带至后堂关门说话似乎,的确是没有其他的太医看见她。麦羽一时百口莫辩。
安森见她傻眼说不出话来,目光有了几分冷意,“所以,你在说谎。”
麦羽觉得冤枉,不由有些恼火,“皇上这般逼问,也并非就真要探清麦羽到底去了哪里,不过是想从麦羽的话中找出漏洞罢了。皇上若是认定了麦羽说谎,那麦羽无论说什么,皇上必然是不信。”她颇是负气的抬起头来,倔强的与他锋芒相对,“尽管没有人证,但我的确没有说谎。”
见她竟然出言顶撞,安森不觉讶异,却敛了目光,摇着头道:“朕很想信你,可你方才言辞闪烁遮掩,对朕百般戒备,即便是没有说谎,也必是回避了一些事吧。”
麦羽心里骤然一沉,她茫然的看着安森,见他神情语气皆是淡漠,不禁顿生凉意,冷漠刻骨的距离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这才明白,安森真正便是众人口中那个敏感而多疑,令人捉摸不定的皇帝,即使是这样相对,也很难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从头至尾,他的心思,她其实半分也不曾知晓。麦羽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清醒,那清醒浇灭了她对安森刚升起的那一丝期盼和希翼,让她无比闷堵难受,只觉自己那般心意绵绵,那般记挂牵念,真真是一场太过可笑的痴心妄想。
麦羽不再辩解,只默默跪下来,朝安森深深一拜:“皇上明察秋毫,麦羽无话可说。”
空旷的清平殿良久的静默着,安森眉头拧得死紧,只静静的注视着她,半晌,他弯腰扶起她来,低声道:“你起来吧。朕别无选择,只能信你。可是,朕很失望。”
麦羽差一点就哭出来。安森轻描淡写的“失望”二字狠狠扎在她心上,仿佛利刃划过一般生疼,她紧紧咬住下唇,拼命忍住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极力藏起声音的哽咽,“是,是麦羽错了。”
定情
麦羽失魂落魄的回了房间,夜已漆黑,她也无心点灯,只就着依稀透进屋来的月光跌跌撞撞摸到案桌前的木椅,才慢慢坐下。这般发着呆,方觉胸中有些揪疼,五脏亦好似被撕扯一般,心忽地柔软,随后一阶一阶向下坠着,止不了也停不下,仿佛就要彻底堕落而去。
究竟从何时而起的呢?是初初那日的惊鸿一瞥,还是那有意无意的留心关顾,又或者,是那日日相对,寸寸光阴而积攒出的牵挂?
皆是不得而知了。只知今晚他这一番误解,反将她多日来隐埋于心的情感全数抖出,她素来是旷达不羁的女子,还从未试过这般痛彻心扉。
只一想到他,不,她并未刻意去想他,却自然而然的,心里都是他,挥之不去,如影随形。甫一惊觉这一点,便难过绝望得几乎掉泪,满心俱是无所适从的羞涩和惆怅。那样遥不可及的他,连想都不能想的他,她为何偏偏要去想!她那一腔柔情,满腹情思,才刚刚萌芽,便注定是付之东流了。
她一阵无力,身子摇摇欲坠的朝着案头歪过去,案头有些纷乱,医书混杂着她平日消遣时看的闲书,都不甚齐整的随意翻散着,麦羽这一头扎得猛了,前额竟狠狠撞上一本倒扣在桌面的书上,生硬的书脊毫不留情的硌上她皮肉细嫩的额头,痛得无言。她不由恼怒,随手抓过那书来,发泄般狠狠掷到地上,一时心头烦乱更觉委屈,恨不得犹自大哭一场。
遂也懒去梳洗了,扑到榻上和衣而卧,辗转反侧许久,终是蒙头痛哭,直至破晓。
一夜无眠之后,天色渐亮,却也不得不爬起来,麦羽对镜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