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宫春-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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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光,说到底,你当真是心狠。”
施艳春有些悲戚地摇头。
这时,韶光轻幽幽地抬起眼,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记得那枚香囊么?”
施艳春一震,片刻,想起她确实在宁庆殿外捡到了东西。
“那是你送我的”韶光目光平直,眸色苍远而幽茫,“不记得了么?我离开掖庭局的那一年七岁生辰,在明光宫,是你亲手为我绣了那枚香囊。我一直都带着,从未离过身。”
七岁那一年,她踏进明光宫;那一年的生辰,施艳春为了给她庆贺,绣了香囊给她。
从此视若珍宝。
当日,她特地将那东西丢在殿外,便是在赌,看她是不是能念及旧情,放她一把。
“倘若你止步于此,不再继续追,那么接下去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届时也自然有人顶替进殿去。可是我给过你机会的,可你让我失望了”
第七章 锁珠帘(4)
雨刚停,风还是凉的,刺眼的阳光就将方石地面晒得一片燥热。
施艳春整个人定在那里,转瞬,忽然仰天大笑。
笑得涕泪横流。
韶光没再送她,只看着那原本呼风唤雨的掌事似乎老了十岁,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朱红的宫墙。
蘅锦殿外,榴花依然凄凄烈烈,本已经过了花期,却不知怎的依然怒放。韶光还记得,多年前的夏天,施艳春抱着自己坐在榴花树下,绘声绘色地讲着宫外的故事。每当她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慈祥,总是温和地回归一个平实的老人。
昔年情分,在此一刻,也终于被自己亲手斩断。
璎珞跟着施艳春出宫后,司宝房六品典宝的位置又被空置了下来。在这个时候,内局的人终于想起了曾经在刺绣比试中脱颖而出、最后却拒绝任职的那名宫人——嫣然。经此变动,崔佩很想擢升她来填补空缺,可一度遣人召见,嫣然却时常不在内局,或是以各种理由推辞。为此,崔佩在不甚满意的情况下深感莫名。
不日便要逢着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按照旧例,皇城中的百姓有在街市悬挂彩灯和舞狮的民俗,宵禁的时辰也推延到亥时,亥时两刻,由执金吾者负责宵禁。
在宫闱里,中秋节却不算重要节日,但因前年的一件大事,就连明光宫都重视起来——独孤皇后正是在仁寿二年的八月甲子,薨逝在了永安宫。由此,每逢中秋佳节,蘅锦殿便故意令宫闱里大肆庆祝。去年今时,广巷彩灯高悬,丝绸绫罗铺地,舞狮的队伍绵延至几里,真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想来,今年亦不例外。
韶光将宝器送到昭阳宫,已经过了申时。天色尚早,各宫的晚膳就已经早早被送过去了,宫闱局里的奴婢们忙了一整天,纷纷自房里结伴走出。
内局的小厨房就安置在一道敞院里,专门侍奉有品阶的女官。韶光现如今已有自己专属的屋院、专属伺候的奴婢,自然不用跟普通的宫人一起用膳,然而路过小厨房,正好在内院里瞧见了许久不曾见到的嫣然——正拎着食盒,跟宫婢吩咐着什么,而她身边,站着巧笑倩兮的灵犀。
“待会儿你再让人将这些送过去,切记,莫要惊扰到殿里的人。”
奴婢领命地点头,态度极其恭敬。这时,韶光轻咳了一下,然后,身畔的小婢踮着脚,朝着内院叫道:“是嫣然姑娘么?”
院中些许花香沁人,吹拂起纤薄的裙摆,裙摆上面绣制的芙蓉花宛若新生,鲜活了一世春意。
嫣然闻声回眸,视线之中,花树下一抹纤弱的身姿。
“韶姑娘。”
灵犀最先看见她,打过招呼,然后笑了笑。身侧的嫣然却是一怔之后,有些慌乱地左右顾盼。韶光看见,她的眼睛忽然瞪起的一瞬,不甚圆,却瞪得很大,就像恨不能将眼白全都暴露出来。
心虚。
那是在旁人忽然出现时,不由自主显现出的一种心虚。
“这个时辰,韶姑娘还没回屋院,当真是很辛苦。”然而片刻之后,嫣然就笑了,笑得有如春风扶柳。
“是啊,刚送完宝器。”
同属司宝房,两个女子间并没有太深的交集。当初在内局比试时韶光却将她选定,作为前三甲。余西子都甚感意外,却在绮罗的意料之内。她掌管司籍房,兼掌彤史,自然知道,这个名唤嫣然的普通宫人,其实曾上过彤史。
皇后娘娘在世时,寥寥彤史上,永远只会出现一个女人的名字:独孤伽罗。后来皇后薨逝,昭阳宫便开始日夜笙歌,红廊里穿梭不息的是浓妆艳抹的伶人和姬人,佳丽如云,彤史上的闺名就如春雨过后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第七章 锁珠帘(5)
现如今在宫闱里,最蒙圣宠的是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可仍有很多宫人不甘寂寞,经常借故经过抚安殿。嫣然无疑是一个特例,曾经侍寝,却安于平庸留在内局——这样的经历连崔佩都不知,更遑论普通的宫人。
韶光淡然一笑,“路过小厨房,进来看看有什么吃的剩下。”
“姑娘这是打哪儿来?”
“昭阳宫。”
嫣然倏尔抬眸。
迷离的夕照在眼前投射出一道温暖的橘色,橘色光芒中,面前的女子宛若一株温雅矜贵的菡萏,略显孱弱的面容被映衬得愈加没有血色,是那种许久不见阳光的白,一双眼睛漆黑幽深,波光潋滟。
“姑娘这么晚了还去昭阳宫,想必那批宝器是急需的。”嫣然扯唇一笑,“但这会儿小厨房大概是没什么吃食了,韶姑娘自己有伺候的奴婢,何必来跟我们这些宫人抢晚膳?”
身侧,小妗脸色一沉,就想出声训斥,却被韶光拦住。
“只有偶尔来回味一次,才能不忘作奴婢的本分。”韶光一抬眸,倏尔微笑,“更何况这也不叫抢,品阶相同即为抢,而能与掌事分甘同味,则是荣、是幸。做奴婢的,需感恩戴德。久居深宫多年,难道连这点悟性都没有么?”
嫣然一滞,显然没想到素日里温和的人能如此说话,咬着唇,忍气吞声地道:“奴婢自是知,道。”
韶光定睛看着她:“能知道便好。你记着,奴婢就是奴婢,想招摇,等攀上那位置再说。”
说罢,也不看她一眼,摆手道:“得了。时辰不早,我也该回了,你们早些休息。”
嫣然又恨又怒,却并不敢当面顶撞,低着头,咬牙切齿地道了声“恭送韶典宝”。就在这时,灵犀忽然开口,语调盎然地自身后叫住了她——
“韶姑娘,璎珞出宫后,奴婢被调回了扶雪苑!”
前行的身姿,在此刻停住了脚步。韶光转眸,“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现在何人不知?此时此刻的扶雪苑,再不是当初那个被欺压的冷宫。最得宠的陈宣华和蔡容华便是出自那里,而后更有大批嫔女蒙受圣宠。能进扶雪苑,成了很多宫婢的念想——巴望着一人飞升,鸡犬得道。灵犀这次再度回去伺候,身份自然不比从前。
韶光再不多言,掸掸裙摆,便踏出了二进院。
隔日,明光宫开始命各房准备过节的事宜。
诸皇子都在宫掖,济济一堂,为皇室团聚增添了不少佳话。同样也是因为上次的宫宴不欢而散,这一回,吕芳素必定是要着重办一办。偌大宫闱已经经历过几度沉浮辗转,很需要用一些喜庆的氛围来驱散那些一度弥漫的血腥、残酷、阴霾的气息。
然而这期间,陈宣华和蔡容华接连蒙获圣宠,羡煞诸多宫妃。事过几日,宫闱里却又传出昭阳宫夜御两女的秘闻。
像这种香艳的传言一向是讳莫如深的,却总是被宫人们津津乐道。因为侍寝的两位并非夫人或是嫔女,彤史记载得很简略也很隐秘,存档前已经用蜜蜡封存,连负责收存的宫人都没看见名字记录。这就更增添了流言的神秘性。据说,琼华宫和朝华宫的宫人特地去打听,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十二日的晌午,宁霜忽然病倒了。
宫婢生病自然请不动御医,汤药不救,一直拖到后半夜,青梅万难之下去找韶光,那时宁霜已经昏迷不醒。清冷的皓月弥漫着院中的夜合欢树,云丝有些淡,连屋角上悬着的宫灯都是黯淡的。韶光只披了一件外衣,匆匆赶到,屋院里充斥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宁霜吐了半宿,此刻蒙着棉被,浑身早被汗水打得湿透。
第七章 锁珠帘(6)
“从昨个儿傍晚就开始这样的。熬了药,一点作用都不起。管事的妈妈说,如果再不好,就要将人送到掖庭局去”绣儿带着哭腔道。
韶光倾身上前,搭住宁霜的手腕,又翻了翻她的眼睑——一片青色。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只是内眼睑有颗粒状的红斑,很浅,若不细看根本觉察觉不出来。
高烧、呕吐、痉挛、昏迷
韶光对这些症状再熟悉不过。原因无他,是中了毒。
“近三日,除了内局,她还去过什么地方?”
青梅急得一头是汗,道:“其他的地方倒是没有,就是前日我们送挂缎和铺毯的时候,去了一趟昭阳宫的侧殿。”
昭阳宫。
是昭阳宫
据她所知,宁霜在宫里面并未树敌,或者可以说,她不太可能有敢用这种毒素的敌人。她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看到、听到了什么人尚在昏迷中,却是无法得知内情。
韶光的脸色有些凝重,蹙眉半晌,从腰带里侧解下一枚腰牌。
“拿着它去御药房,去招那边执夜勤的太医过来。如果他们还是不肯,就说是奉了汉王殿下的旨意。”
墨绿色的腰牌,上面镂空錾刻着鸱吻的纹饰,玉质很厚,触手却温润细腻,奢华无双。
当务之急,是先将宁霜的病情压制下来,宫婢患病若是药石无效,宫里不但不医,还会当成是疫症,裹一尾草席扔出宫去。青梅眼神复杂地看着韶光,片刻,将目光转到床榻上虚弱的宁霜,一咬牙,道:“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将人带来!”
风吹散了花香,带来的都是燥热和腥气。绣儿抹了一把眼泪,将巾绢浸在冷水里,眼泪却吧嗒吧嗒掉得更凶了。
屋外的夜,正深着。
韶光退出屋院,即刻回了自己的二进院,简单地取了灯盏,然后直奔西厢。
西厢,原是璎珞的住所,自从她出宫,便空了下来,仅仅几日的闲置,推开屋门,灰尘味道扑面而来。韶光有一丝哂然,璎珞离开才多久,屋里边便荒废成了这样。看来这段日子以来,那灵犀光忙着自己的心思,连最基础的本职都忘了。
搜寻了半晌,却一无所获,韶光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有些丧气地将柜门关上。就在这时,从宝柜里飘下来一页纸笺,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却甚是清楚——那是一张药方,写着几行字,紫苏、黄芩、桑寄生、砂仁等几味药材,还留有朱砂笔的批注。
果然还在。
八月十三,晴空万里。
这是几日来少有的晴天,碧蓝色的天空中连一丝云朵都不见,热辣辣的阳光晒在地面上,将石板铺成的小径烫成了青色。此刻的扶雪苑外,伺候的宫人正将浣洗完的布帛挂起来,或浓或淡的料子随风飘动,散发着一缕缕皂荚的清新味道。
“记着,这些要分开挂,染了色,你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一个管事模样的宫婢大声呵斥着,掐着腰,颐指气使的样子让她看上去很凶,已经不年轻,可依然穿着最鲜亮的宫装。韶光识得她,原是掖庭局的杂役女婢,后来进入浣衣房,不知怎的,现在被调来了扶雪苑。
“左大姑!”
身后,有一道女音在唤这个姓氏。正忙着教训人的婢子陡然转身,却在一瞬间换成了讨好的笑脸,眉眼弯弯,灿烂得仿佛能挤出水来,“是绿茵啊,怎么,骆夫人找我?”
院中一束阳光、一树花叶,芳菲辉映中,一个俏生生的婢子掐着腰,眼睛水亮似明星。而她身侧,则是一个妖娆的女子,只着一层嫩绿纱衣,杏黄色里衣若隐若现,妖妖娆娆,像极了那花魂妖精。一根枝蔓低垂着伸过来,枝蔓上碗口大的纯白花团怒放着,女子轻轻凑近,嗅着花的芳香。
第七章 锁珠帘(7)
“骆夫人已经叫了你两遍,这么慢,想做死啊!”
绿茵是骆红渠最倚重的婢子,人又年轻漂亮,一点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左融春喉头一哽,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抬头时,却是一脸谄媚的笑,“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婆子不比年轻女孩儿,老了,耳朵都不好使了。”
“人不中用,耳朵也不好使。每日养着闲人,也不知道浪费夫人多少月例”
“好了,小茵。”
美人嫣然回眸,一笑百媚,惹得满树花团夭夭绽放。如墨长发被高梳起一脉蝉髻,云鬟雾鬓,发髻后留双缕发尾,每一边都连了双环赵粉花瓣。鸳鸯眉黛,敷胭脂,贴花钿,生生地将一朝暮春的精气都吸了去。
虽是嗔斥的语气,回护的意味却甚浓,“倒是左妈妈,你千万别怪小茵,她在我身边很多年,被我惯坏了。往后呢,你们都是我身边的人,要互相体谅着。”
左融春僵着脸,想张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换了味道,“自然,自然,夫人的话,老奴一定记在心里。”
骆红渠笑着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时,门外有几名衣着鲜亮的婢子,怀里抱着各色锦缎布帛,在院外恭敬有加且不厌其烦地敲着门扉。怀中那些崭新的缎匹,在阳光下,闪烁着珠玉的光泽。
绿茵眼神一瞟,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怎么,又是宣华夫人得了什么赏赐,特地来照顾像我家夫人这种昔日与她‘同甘共苦’的姐妹了?”
“同甘共苦”四个字咬得极重,绿茵说罢,也不顾自己低微的身份,三分不屑、七分嘲弄地道:“这里可不需要她的施舍。这些东西,哪儿拿的送哪儿去吧,我家夫人自有皇上的垂青,没那个闲工夫受她的恩德!”
院外的婢子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
骆红渠淡淡地望过去,脸上不悦的神色更浓了。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扶雪苑总会发生。琼华宫无论接到什么赏赐,每一次,都会吩咐宫人送一半到扶雪苑来。昔日一同卑贱鄙陋,如今其中一枝已经攀上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