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霜河-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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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朗知小舟已不可救,他猛然伸手,紧握住薛蘅的右手,足尖用力,带着薛蘅在空中跃出一道弧线,远远落入河中。
河水迅速将二人吞没。下沉间,水流的大力将薛蘅与谢朗冲散。谢朗竭力睁大眼睛,无奈河水急涌,水下昏暗无比,一瞬间便不见了薛蘅身影。
谢朗心急如焚,他水性一般,凭着雄浑的内力在水中摸索了一阵,仍未找到薛蘅,只得浮出水面。
水面,风大浪急、乌云压顶。那十余名高手有几名正在残破的大船上与黑衣人激战,还有几名不见了踪影,想是已经落水。
谢朗只得再度深吸一口气,用力潜入水中,寻找薛蘅,直到憋不住时才再升出水面。
如此数回,当最后一次跃起时,他终于发现右前方不远处,薛蘅正与两名黑衣人展开殊死搏斗。
谢朗大喜,奋力游了过去。那两名黑衣人水性高强,在水中运招转身都十分灵活,其中一人正面缠住薛蘅,另一人则去夺她背后的铁盒。
薛蘅水性极好,但她要护着身后的铁盒,正面施招便有些不便,何况她长剑已失,使的是谢朗递给她的一截枪尖,颇不顺手。谢朗尚未游到她身边,便听到她压抑着的一声闷哼,显然已受了伤。
此时,她身后黑衣人的右手已抓上了那个铁盒,薛蘅银牙暗咬,反手将枪尖向后递出,刺入那黑衣人的左肩,同时双腿用力一蹬,避过前方黑衣人志在必得的匕首。
她用力一蹬,身子恰好向谢朗撞来。谢朗伸手搂上她的腰,将她向后一带。薛蘅右肘击上他的胸前,谢朗飘开些,她将他衣衫扯了一下。谢朗会意,二人同时吸气,沉入水中。
水中浑浊一片,模糊中,薛蘅扯着他肩头的衣衫向右前方游去。谢朗怕她再度不见,用力反抓住她的左手,薛蘅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二人一同向前潜游。
游得片刻,谢朗瞥见一道黑影破水而来,黑影手中的匕首清晰可见。他心急下猛地将薛蘅往怀中一拽,这股大力带得他的身躯在水中转了个圈,那黑影手中的匕首便刺入了他的肩头。
他肩头一痛,本能下张口,又吞进数口水。此时,黑影已与薛蘅展开了水下激战。谢朗忍着剧痛游过去,他意识渐渐模糊,却仍奋力游着,终于在失去意识之前,死死地抱住了那道黑影。
谢朗并不喜欢水,更不喜欢津河。
谁也不知道,以治河闻名天下的工部尚书谢峻之子,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涑阳小谢竟会这般的讨厌水。
谢朗年幼时便知道,是津河夺去了外祖父一族的性命,从而也夺去了娘的生命。人人都说他锦衣玉食、含着金匙长大,他却总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他有时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缺了什么。有太奶奶和四位姨娘如珠似宝地哄着,有爹严肃端方地训育,有才高八斗的东席授课,甚至还有江湖高人单爷爷夜夜传授武艺,他却还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讨厌水、讨厌津河。所以即使谢峻的戒尺落得再响,他也不愿意学那些数学水利工器,不喜欢读那些子曰诗云,只是一门心思练武学兵,希望从军杀敌、浴血沙场。
他总觉得,死在沙场上,才是男儿最好的归宿,才会觉得这一生很圆满,再无缺憾。
直到十岁那年,他被景安帝钦点为平王陪读,日日进宫上课。有一日放学后,他随平王入嘉仪宫向当时的谆妃、现在的皇后娘娘请安,见到柔嘉被谆妃温柔地抱在怀中,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津河。
可是,此刻,这该死的津河水将自己包围、淹没,这轻柔的感觉,为何会这么象娘的怀抱呢?不,象多年来,梦中的娘抱着自己的感觉。
有人向自己游了过来,是谁?那在水中如莲花般飘扬开来的黑发,那细柔的腰肢,那低低的呼唤,是不是娘?他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娘的模样,可娘的脸一片模糊。
娘向自己游来,向自己张开了双臂。
谢朗由喉间发出一声呻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投入了那双手臂之中―――
十七、名节
是娘吗?真的是娘吗?
谢朗不敢确定,却不愿放手,他怕这一放手,就是再次的阴阳两隔、永世不见。娘似乎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只得再抱紧些。
娘要将他的手扳下来,他很恐惧,怕再度被娘遗弃,用尽全部的力气,紧紧抱着,然后就陷入了梦里。
这是一场幽远的梦,梦里,他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浮。有什么总在挤压着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窒息难耐。
他终于忍不住,剧烈咳嗽着,咳得胸腔剧痛,才从这场梦中醒转,迷迷糊糊睁开双眼。
入目是一对黑溜溜的眼珠,谢朗许久才止住咳,笑着搂住身上的大白,“小子,你老子还没死,你就骑到老子身上了?”
大白昂亮地叫了声,似是充满喜悦,小黑飞过来,也昂首鸣叫。
谢朗转头,正对上吕青的笑容,“公子可真是命大。”
脚步声响,风桑急奔了过来,喜道:“公子,你总算醒了!”
谢朗逐渐清醒,猛然翻身坐起。吕青按住他,微笑道:“放心吧,公子,是薛阁主将你带上岸的,她自然也没事。”
远处,一个蓝色的身影正静静坐着,她背上也仍背着那个铁盒。谢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喘着气躺回地上,问道:“这是哪里?”
吕青低声道:“估计在锁龙堆下游三十里处。我和风桑毙了几人,抓了一块木板,正碰上薛阁主带着公子游出水面。薛阁主带我们潜了一段,摆脱了那些人,再顺着水流向下漂,在前方一处很隐蔽的芦苇坡上的岸。”
“其余人呢?”
“没能跟上,对方派出的人水性很好。咱们那些人,水性好的或可自保,水性不好的,可就难逃一劫了。”
风桑满面余悸,“公子,你可真是命大。幸亏你伤得不重,又遇上了薛阁主,还幸亏你一直没有松手,薛阁主水性又极高,不然可就―――”
谢朗“啊”了声,大白在他怀中拱了拱,他忙拍了拍它,吹了声哨,大白和小黑追逐着飞走。他也借抬头之机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却仍忍不住暗暗瞟了瞟远处那个蓝色的身影。
难道是她?
吕青道:“公子,此处不可久留。”
谢朗豁然起身,大步走向薛蘅,在她身后长长一揖:“谢朗谢过师叔救命之恩。”
薛蘅沉默着,许久,才冷哼一声,声音也似乎带着丝恼怒:“记住,我从来没有救过你。”说罢,向右前方的灌木丛走去。
谢朗隐隐感到不安,此时却也无法细想,只得和吕青、风桑将歇整的痕迹去掉,匆匆追上薛蘅。
薛蘅走得极快,也似是对这里的地形比较熟悉,带着三人穿过灌木林,再折向西北,进入崇山峻岭之中,直至天黑,她才停下脚步。风桑拾来些干柴,正要击石取火,风声响起,他手中石头掉落。薛蘅手中握着根藤条,冷声道:“不能生火!”
风桑嘀咕了声,却终究不敢再生火,只得将身上仍湿粘粘的衣衫脱下来,挂在树枝上。
谢朗肩伤不重,路途上又找了些草药敷上,伤口不疼了,可心中却始终不安。他走到薛蘅身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自喉间低咳了一声。
薛蘅听见,面上微恼,又似挟着几分怒意。
谢朗踌躇片刻,道:“敢问师叔,这是何处?”
“定州西北约五十里路的菅山。”薛蘅并不看他。
谢朗听到“定州”二字,想起外祖父一族和娘,眼神竟莫名地不受控制,往薛蘅胸前看了看。
此时薛蘅身上衣裳尚未干透,纵是天黑,以谢朗的目力,仍看得清她胸前湿漉漉一片,他愣了一下,旋即硬生生移开目光,所幸天黑,无人发觉。
吕青用树枝在地上胡乱画了片刻,抬头道:“薛阁主。”
“三公子请说。”薛蘅对吕青说话倒比较客气。
“依阁主看,先前截杀我们之人,是何来历?”
薛蘅仰头想了想,道:“不知三公子是否听说过津河三蛟?”
“津河三蛟?”吕青点头道:“能弄翻排教的大船,在阁主眼皮下凿沉小舟,并在水下伤了谢公子,除了左长歌之外,当世确实也只有津河三蛟可以办到。不过他们已退隐江湖多年,为何”
谢朗摇了摇头,“津河三蛟应该只是受重金出山,负责沉船伤人,真正的主使是那些黑衣人的主子。”
“公子可看出他们的来历?”
谢朗不答,转向薛蘅道:“师叔,风声已露,那些人不会罢手。眼下咱们只能到定州,让当地州衙协助,请朝中再加派人手过来。”
薛蘅点了点头,“也只有这样了,那些人短时间内难以追来,咱们先在这里歇上一晚,明天赶到定州。”
吕青也无异议,风桑则往地上一摊,摆成一个大字,迅速沉睡。
谢朗肩头伤口疼痛,心里又梗了一根刺,无法入睡,便负责值守上半夜。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一边打坐练功的薛蘅,想起水下之事,总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又无从说起。正憋得难受,忽见薛蘅往密林深处走去,忙即跟上。
黑暗中,薛蘅停住脚步,冷冷道:“站住!”
谢朗站住,见薛蘅再往前走,只得又跟上。
薛蘅再停,他也停。
她再走,他仍跟着。
如此数次,薛蘅终于恼了,猛然折下一根树枝,没头没脑地向谢朗抽来。
谢朗也不敢还手,见薛蘅似是极怒,左躲右闪间低声道:“师叔,我、我不是故意的。”
薛蘅越发抽得急了,谢朗仍只是躲闪。薛蘅抽得一阵,忽然手腕劲翻,树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弹上他的面颊。
谢朗眼睛火辣辣地疼痛,他索性不再闪躲,任薛蘅抽打,大声道:“师叔,是我不对,但我不是故意抱着你的。师叔救命之恩,谢朗没齿难忘,冒犯之处,任由师叔责罚!”
薛蘅想起这小子在水中紧抱着自己、脸还紧贴在自己胸前,用力扳也扳不开的情形,恨不得即刻将他那双手剁掉才好。可他此刻这般大声道歉,她又怕远处的吕风二人听见,只得怒道:“住口!”
谢朗仍梗着脖子道:“师叔要打要杀,我不会眨一下眼睛。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绝不是那种死到临头还要占女人―――”
薛蘅怒哼一声,树枝疾点上谢朗的哑穴,转头就走。
谢朗“啊啊”两声,仍旧跟上。薛蘅猛地回头,咬牙道:“我―要-小-解!”
谢朗不敢再追,只能愣在原地。过得片刻,薛蘅回转,顺手解了他的哑穴,大步往原地走去。
谢朗跟上,仍道:“师叔,您若不原谅我,我―――”
薛蘅猛然停步回头,寒星似的眸子紧盯着谢朗,“你要我原谅你,是吧?”
谢朗连忙点头,薛蘅缓缓道:“那你给我听着,记清楚了:我,从来没有救过你,你是自己游出水面的!可记住了?!”
谢朗愣住,转而想到薛蘅是天清阁阁主的身份。两百多年来,为维护本派利益,以免女子归于夫家后心生外向,天清阁曾立下过阁规,阁主若是女子,需得终身不嫁。对于薛蘅来说,这“名节”二字万分重要。
自己虽是溺水后失去意识所为,但这事若传开去,不定被嚼成什么样子,于师叔名节有损。想到此,谢朗直视薛蘅,轻声道:“是,谢朗一时糊涂,忘记是自己游出水面的了。”
薛蘅不再说,转回原处,仍旧静坐练功。
谢朗道过歉,放下心头之事,舒畅了很多,看见薛蘅在练功,索性也盘膝而坐,气运九天。直到吕青接班,他才还气入谷,肩头伤口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天蒙蒙亮,四人便再上路。翻过数座山头,天大亮时,薛蘅指着前方道:“再过两座山,便可看到定州了。”
吕青笑道:“阁主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啊,阁主是定州人吗?”
“不是。”薛蘅摇头,“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
风桑啧了声,又嚷道:“定州这穷山沟,走这么久没见一户人家,饿死了。”
四人都觉有些肚饿,奈何现在是春季,也找不到野果子充饥。薛蘅道:“再走走,前方应该会有人家。”
风桑只得抚着肚子跟上,偏偏他可能昨天多喝了几口河水,此时竟拉起肚子来,不时跑进一边的树林,如此十余次,已是面色发白、双足无力。
薛蘅极为不耐,但也无法,只得到山中寻了些止泻的草药,让风桑嚼烂服下,才略略止泻。只是这样一来,直至中午,四人才翻过一座山头。
风桑走在最前面,忽然大喜嚷道:“有人家!”
薛谢齐齐抬头,前方炊烟袅袅。四人加快脚步,只见前方一座木屋依山而建,正是殷国极常见的山民房屋。
木屋前一方石坪,山路自石坪前蜿蜒而过。再向前方有一座石桥,石桥连起了两座山头,石桥下是较深的崖沟,崖下沟涧深深,因是春季,水声哗哗,白雾蒸腾,映着满山开得极热闹的杜鹃,春意浓浓。
石坪中,一位老者佝偻着腰,手持竹笤扫地,两名七八岁的幼童,正在他身边追逐嬉闹。
四人经历了生死之劫,又饿了一天一夜,忽见到这青山木屋、小桥流水、老者幼童的恬淡景色,精神为之一振。
十八、信任
吕青提衫纵身,在屋子前后左右查探一番,出来点了点头。谢朗放下心,向那低头扫地的老者抱拳行礼,“老丈则安。”
老者仍在低头扫地,谢朗再说了声,一名男童笑着跑过来,“他老了,听不见。”
谢朗只得凑到老者耳边大声道:“老丈!”老者却还是没有抬头。
男童们已大声叫道:“爹!”不多时,从山林走出一名挑着粪桶的中年汉子,他上下打量了四人几眼,疑道:“你们是―――”
谢朗抱拳,“这位大哥,我们在山里迷了路,饿了两天,不知大哥可否行个方便,卖点吃食给我们。”说着从腰间掏出一锭碎银子。
中年汉子双眼发亮,连声道:“有有有,快请进吧。”放下粪桶,接过银子,又道:“只是我家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