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苏东坡传-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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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辞表,请求外放,那份表章,可以公开。
表示他坚决求去的表章写于元佑六年(一0九一)五月,那时他的杭州太守任期届满,他请求续任一期。这是具有自传性质最长的一道表章,历述所有过去他所遭遇的不幸,包括他的遭受逮捕和审讯。那些党人对他的“嫌忌”重于对子由。在陈述他的政治生涯的梗概之后,他说:“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独立不回,以犯众怒者,所从来远矣。”他怒斥周撞的信,惹恼了敌人,使他们越发痛恨,他们发狠攻击他。古谚云:“聚蚊成雷,积羽沉舟,寡不胜众也。”
他继续写下去:
臣岂敢以哀病之余,复犯其锋。虽自知无罪可言,而今之言者,岂问是非曲直。
今余年无几,不免有远祸全身之意。再三辞逊,实非矫饰臣若贪得患失,随世俯仰,改其常度,则陛下亦安所用巨?若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则群小侧日,必无安理所以反复计虑,莫若求去。非不怀恋天地父母之恩,而衰老之余,耻复与群小计较短长曲直,为世间高人长者所笑。伏望圣慈早除一郡。所有今未奏状,乞留中不出,以保全臣子。着朝廷不以臣不才,犹欲驱使,或除一重难边郡,臣不敢辞避惟不愿在禁近,使党人猜疑,别加阴中也。
在苏东坡再三恳请之后,在元柏四年三月十一日,朝廷终于允其所请,任命他以龙图阁学士出任杭州太守,领军浙西。浙西太守管辖六区,包括现在的江苏在内。
临行前,皇帝赐予茶叶、银盒、白马及镀金的鞍路、他的官服上的金腰带等礼品。
马对他无用,他转送给穷门人李膺去卖钱。
他启程时,老臣文彦博,年已八十三岁,但仍活跃,为他送行,劝他不要再写诗。那时苏东坡已经上马,他大笑说:“我若写诗,我知道会有好多人准备做注疏呢。”
第二十二章 工程与赈灾
一个人在外省为官时总比在京师为官时对国家的贡献大。苏东坡在元佑四年(一0八九)七月到达杭州,任浙西军区钤辖兼杭州太守,时年五十二岁。他弟弟子由已经由户部侍郎升任吏部尚书,赐翰林学士;那年冬季,子由以皇帝特使身份出使契丹,往返四个月。
苏东坡则全心全力从事工作。秦观现在与苏东坡同住,有一年半期间,他没看见苏东坡打开书,他是用太后的恩宠,请求特别拨款,进行重要革新方案。在短短的一年半之间,他给全城实现了公共卫生方案,包括一个清洁供水系统和一座医院,他又疏浚了盐道,修建西湖,稳定了谷价,不惜与朝廷及浙西邻省官员意见相左,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只身展开救济饥谨的工作。
太守的官衙位于杭州中心,但是苏东坡却喜欢在较为富有诗意的地方办公。他往往在葛岭下面有十三间房子的寿星院办公,因为那里风光如画。看公文不在寒碧轩,就在雨奇堂。我们记得雨奇堂是从苏东坡西湖诗“山色空漾雨亦奇”而得名的。
在这里,他环以修竹,外望清溪,独自处理公文。
有时,他办公的地方更远,是离杭州城十里或十五里以外的山里。这时,他就吩咐扛着旗伞执事的衙役走钱塘门,他自己则由一两个年老的卫士跟随,从涌金门坐船,过湖面往西,到普安寺用餐。他带几个文书到冷泉亭小坐。他处理公事,其快如风,在谈笑之间便把一天的公事办完了。事情办完,他往往和同僚畅饮一番,在红日西落之前,骑马回家。城里的人站在街道两旁,看这位不同凡响大名鼎鼎的才子。
在大热的夏天,他总是躲在祥符寺,在好友维贤方丈的屋里睡个午觉。他抛下官帽,丢下官架子,脱下官袍,在躺椅上一伸,让仆人按摩一下两条腿。这时仆人看见他已经用最贱的头绳把头发系在头顶上了。
苏东坡任官之时,做了些怪事:
有一个商人因债务受审。被告是一个年轻人,苏东坡让他说明他的苦况。
被告说:“我家开了一家扇子店。去年家父去世,留下了一些债务。今年春天天阴多雨,人都不买扇子,并不是我赖债不还。”
苏东坡停顿一下,眼睛一亮,计上心来。他一看笔砚在桌子上,忽觉技痒。
他对那年轻人说:“把你的扇子拿一捆来,我替你卖。”
那人回去,转眼拿来二十把素绢团扇。苏东坡拿起桌子上的笔,开始在扇子上写草书,画几棵冬日的枯树,瘦竹岩石。大约一个钟头的工夫,把二十把四扇画完,把扇子交给年轻人说:“拿去还账吧。”
年轻人喜出望外,想不到有这么好运气,向太守老爷千恩万谢,然后抱着扇子跑出了官厅。外边早已传开太守大人画扇子卖。他刚走出衙门,好多人围起他来,争着拿一千个钱买他一把扇子,不几分钟,扇子卖光,来晚一步的,只有徒叹奈何了。
有一次,一个由乡间赴京都赶考的书生,因有欺诈嫌疑而被捕。那个书生带着两大件行李,上面写着交京都竹竿巷苏侍郎子由,下面署名苏东坡。分明是欺诈。
苏东坡问他:“行李里头是什么东西?”
书生回答说:“我实在觉得对不起大人。鄙家乡的人送了学生两百匹绸子,算是帮学生的盘费。学生知道这些绸子一路之上要由税吏抽税,等到京都,恐怕只剩了一半。学生心想最出名最慷慨的文人莫过您苏氏二昆仲,所以斗胆用您二位大人的名字。万一被捕,您会体谅下情把学生释放。学生敬求大人恕罪,下次不敢了。”
苏东坡微微一笑,吩咐书记把行李.上的旧纸条撕去,亲自写上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地址。并且给子由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那个双手颤抖的书生带去。对那个书生说:“老前辈,这次你放心吧。即便差人把你抓到皇上跟前,担保你平安无事。
明年考中,别忘了我。”
那个穷者书生不胜惊异,万分感谢。他果然考中。回家时,给东坡这位诗人写了一封信感激深恩大德。苏东坡对这件奇遇非常欢喜,请他在家盘桓了几天。
苏东坡也做了些帮助太学生的事,老百姓因此越发喜爱他。杭州城有好些要改善的地方。太守官署的房子已经过于陈旧,军人住的营房也漏雨,军火库更是破烂不堪,城门楼上的房顶都露出一片片的天光。有好多一百多年的老房了,都是五代十国时吴越王钱谬时代建筑的。当年中国各地皆纷乱异常,只有吴越朝廷有道,民间太平,几代皇帝都深得民心。在宋太祖已将中国其他地方全征服,吴越的皇帝为免生民涂炭,甘愿献上降服,因此东南百姓,感恩戴德,至死不忘。以前的几任太守曾经自筑官舍,如中和堂、有美堂等新宅第,把旧房子弃置不顾。苏东坡在杭主政时期,曾有一栋坍塌,二人惨遭压毙,另一栋倒塌时,一家四口全死在其中。苏东坡又运用自己与皇太后的关系,他上表请求拨款四万贯修缮官舍、城门、城门楼、二十七座谷仓。
杭州城有五十万人,却没有一家公立医院。杭州位于钱塘江口,海陆行旅辐臻云集,往往有病疫流行。有些药方,历经证明,确实有效,他都公布在外。苏东坡在密州为官时,曾经令人把有用的药方用大字抄写贴在市镇广场,做为官方,好使一般百姓知道。有一个特别药方,他深信有效,而且一个大钱一服。那些药方里包括好多味草药,有的是为降烧,有的为出汗,有的为开胃口,有的泻,有的补。中医深信,一个器官有病时,全身亦必有玻所以药方是用以使全身健康,并不只是只治某一病的。有一个药方叫“圣教子”,包括二十种药材,其中有高良姜、厚朴、半夏、甘草、草豆宏、木猪警、柴胡、霍香、石窟蒲等,还包括麻黄,现在已经证明是胃液分泌的强力兴奋剂。
苏东坡对这些零星无组织的帮助病人的办法,颇不满意,他从公款里拨出两千缗,自己捐出五十两黄金,在杭州城中心众安桥,建立了一家公立医院。据我所知,这个“安乐坊”是中国最早的公立医院。三年之内治疗了一千个病人。主办此医院的道士,由朝廷酬以紫袍和金钱。后来,此医院迁到西湖边,改名为安济坊,苏东坡离开杭州后,还照常为人治玻不过苏东坡最关心的是杭州居民的用水问题,还有通过杭州城的运河淤泥。在吴越时代,沿海曾筑有长墙,防止海潮进入运河,免得海盐污染城市内的淡水。但是那道长墙如今年久失修。城内有两道运河,以南北方向穿过城市,直接在闸口连接钱塘湾。钱塘湾的水相混合,所以有好多淤泥,每四五年,运河河床就需要疏浚一次。当年没有现代的机器,由河床挖出的淤泥就堆在岸边居民住家的门前。运河长约四五里,疏浚费用很大,讨居民的厌恶,更不在话下。更坏的是交通情形,一只船要走好几天才能走出城去。船要用人和牛拉,而运河上的混乱不堪,简直难以描画。
苏东坡向专家请教,把运河的高度测量过,拟好一项计划,以防淤泥沉淀,才能保持运河地区的清洁。这是他在杭州第一次的工程,始于十月,那是他到任后三个月,次年四月竣工。
问题是,那两条运河需要海水才能保持运河上的交通,而海水则带进淤泥。在仔细研究之后,苏东坡确定的是:盐桥河通过市区,必须保持清洁,但海水可设法使之从别处流入茅山运河,因茅山运河是流经人口稀少的城东郊区。另在钱塘江南部建水闸,海潮高时将闸关起,潮低时再放水。两条运河在城北相会。等钱塘湾的水经过郊区的运河之后,已经流过了三四里,泥沙当然已沉淀下。盐桥河必须保持清洁,此河面比另外那条运河水面低四尺,所以郊区那条运河的水可以供给城市中的运河一部分水,那水也几乎很干净了。为保持城内运河的水位,他又在城北余杭门外开了一条新运河,与西湖相通。这样,水之供给不虞匾乏——疏浚城内盐桥河的花费与麻烦也就可以避免了。
这套办法很有效,他使运河的水深到八尺,城中父老说,那是前所未有的。
和运河交通同样重要的,则是供水问题。已经试用过很多方法,想把由山泉汇聚西湖的淡水引人城中。城中有六个水库,分散在各处,但是淡水干线管道常常损坏。十八年前,苏东坡做杭州通判时,他曾帮助修理输水管,但是因为西湖有一种水中植物蔓延生长,根在泥中纠缠生长,遂使湖底上升,湖水变浅。输水管既然破坏,居民只得饮用稍有咸味的水,不然就花钱买西湖的水,要一文钱买一桶。苏东坡与当时仍然健在的和尚商量(现在已经七十多岁,当年曾经监督修理那些输水管),输水管是用大竹管子做成,经时不久,苏东坡乃用坚强的胶泥烧成的陶瓦管子代替,上下用石板保护。这个计划需款甚多,因为要建筑三百码长的陶瓦管,由一个水库通到另一个水库。他又把湖水引到城南郊的另两个新水库,以供军营之用,他因身为军事统领,就派一千个兵参加此顶工程,结果工做得好,时间也快。据说,那些水库完工之后,杭州城中家家都有西湖的淡水喝。
从六个小水库供给杭州用水的工程成功之后,苏东坡自然进而想整理一个大水库,那就是西湖。在一般人的想象里,苏东坡与今日的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西湖使杭州有人间天堂之称,而西湖也是人工创造下美得无以复加的艺术品。虽然人将西湖发展,在四周建设,可是人知道不可超越的界限,知道不要侵犯自然。西湖是人工点缀后的自然,不是人工破坏后的自然。人类真正的智巧所创造出的,并非过度的精巧。一片仙岛,上面的垂柳映入一平如镜的水中,似乎是西湖本来所自有,是自然从湖水中生出的。长堤上的拱桥,往上看有云峰,往下看有渔船,中间一桥如虹,正相配合。柳丝浅绿鹅黄,轻拂半隐半现的石堤,而千年古塔,矗立天际,使人想起往日的高僧,往日的诗人。苏堤和西湖之与杭州,正如美女花容月貌上的双眸。我常想,倘若西湖只是空空的一片水——没有苏堤那秀美的修眉和虹彩般的仙岛,以画龙点睛增其神韵,那西湖该望之如何?几百年来中国的游客,春季到来时,向西湖蜂拥而至,度蜜月者,在湖上泛舟垂钓,或在垂杨之下的堤上散步,以消磨时光。有名的西湖十景包括东岸上的柳浪闻营;另一景是在湖上的小岛上,由苏东坡兴建的,叫“三潭印月”。的确是,湖的四周没一个角落不使游客觉得美丽出奇而感到荡气回肠的,在晴天也好,在雨中也好。两条长堤横卧湖面,是两个大诗人建筑的,白居易的白堤,苏东坡的苏堤。白堤东西方向,靠近湖的北岸;苏堤,一又三分之二里长,南北方向,靠近湖的西岸。每个堤都把湖水隔开,靠岸的一边叫里湖,堤上的拱桥下面,小舟可自里湖划到外湖。这两道堤,在苏东坡时代,是五十尺宽,栽有垂柳,环以荷花,为杭州人追欢寻乐的广阔散步场所。
杭州的繁荣永远和供水一事有关系。杭州发展为一个城市,实自唐朝始,当时有一位大臣把西湖打开,引水供给城中的居民。在以前,只是一个小镇。苏东坡在湖上动工之前,西湖一直在日渐缩小,湖面蔓草丛生,日形繁殖。十八年之前,这些野草遮盖了十分之二三的湖面。他重回杭州之后,看见野草已经将湖面遮盖了一半,既感到意外,又觉得伤心。在唐朝白居易的时代,湖水灌溉了大部分的稻田,落一寸水足可以灌溉二十五亩田,每二十四小时,湖可以供水八百亩。白居易的工程而今全已毁坏。
苏东坡刚一结束杭州城的输水管和六个水库工程,立即着手整理西湖。从工程方面看,只是件简单事,只在清除水草而已。这种改善工程,岂不是轻而易举吗?
但是以前的主政者都没想到去做。那几个小水库完工之前,苏东坡在元佑五年(一0九O)四月,给大后上了一道表章,简述他疏浚西湖的计划和理由。在五月,他又上书给门下、尚书各剩他说若不急行设法,二十余年之后,湖面将全被野草这闭,杭州居民将必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