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言 作者:年小初-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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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有太久太久,未曾如此畅快淋漓地说出过,这麽长的一大段话了。黎唯哲总是有办法,让他变得不再像他。
浓密的长睫在他的眼下投出一片青墨色的蝶状阴影,庄景玉终於不再看向黎唯哲,而是微微垂下脑袋,别过了脸去。
他的话是越说越流畅,然而声音,却是越来越轻。
“你们这些人真的是太可怕了。”
第十五章
庄景玉的这一句话,听似卑微软弱,然而字字句句,都隐透出一股凄厉的控诉与无声的谴责。
他是真的被黎唯哲刚才,那一个不管是出自有意还是出自无心,但总归是显得非常轻松随意的举动,所深深地刺激到了。看著黎唯哲拿出手机,打电话,下命令,表情轻松得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的潇洒模样,他便像著了魔似的无法克制地去想,这群人,不过随随便便说一句话,就能够否定他人的价值,决定他人的命运;就能够,反转黑白颠倒是非指鹿为马;他们不过轻轻松依靠著天生不劳而获的前代恩赐,却足以恶劣地借此,去否定他人後天努力,辛苦半生的奋斗结晶。
而他们所要为此付出的全部代价,也不过就只是,一个区区几秒锺长的电话而已。
车速忽然有越来越快的趋势。尽管车窗紧闭,庄景玉并不能感受到窗外的奔腾流风,但眼见窗外暗墨色的一切,都飞一般地从自己的眼前倒走退後,庄景玉看得头昏脑胀眼花缭乱,再加上忙了一个上午,到现在,他早已经是腹内空空,饥肠辘辘了。胃里无处可去,无物可化的酸液,尖锐地刺激著他的内脏和喉腔,让他有一种,忍不住想要作呕的恶心的错觉。
庄景玉疲倦地半合上眼眶,手指死死绞动著安全带,印在青白色掌心里的红色勒痕同交错绵密的细碎手纹纠缠在一起,那画面看起来的确有那麽一点触目惊心。他慢慢将脑袋偏靠在滑软冰凉的椅背上,毕竟,抵著重物的感觉能让头晕恶心的症状,得到些许轻微的缓解。
转眼再看黎唯哲,此时的脸色,却是阴沈万分。
握著方向盘的双手用力得隐隐有些发青,积聚盘旋在车厢内的低气压越来越重,连带著车速,也是越来越快地狂飙突进。在D城繁华区里,这种速度,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危险驾驶了。
事已至此,哪怕傻子也都能看得出来,黎唯哲现在,是在生气。而且这气,恐怕还生得不小。
庄景玉本以为黎唯哲不会生气的。至少是不会生气得这麽赤裸裸。
他以为对方会把他嘲笑数落,最後再威胁强迫一顿。
结果他又错了。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黎唯哲总是不缺办法,让他“难过”。
在他以为黎唯哲幼稚简单的时候,黎唯哲会偏偏表现出一种不符年龄的复杂成熟;而在他终於渐渐相信黎唯哲复杂成熟的时候,黎唯哲却又毫无预兆地,回到了那一份最原始的幼稚简单。
恍惚中庄景玉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错觉: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面前,黎唯哲才会变得如此阴晴不定,脾气变幻莫测;如果他觉得高兴,那就一定是最高兴,如果他感到生气,那就一定是最生气;他对自己,并不是像是对待林烟贺均那样,永远都只有一个中庸平衡的临界状态,永远都只是一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温温凉凉的无所谓的样子;相反很奇怪地,黎唯哲对他,总是要麽惩罚,要麽赏赐,要麽严厉冷酷到极致,要麽温柔暧昧到极致。
庄景玉找不到,黎唯哲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哪怕一丝一毫如同他对其他人一样的,那一种明明很寻常的无关紧要的礼貌,抑或,疏离淡漠的耐心。
大概他是真的,太讨厌自己了吧?啊那麽他刚刚所说的那个交易,恐怕也只是编来骗自己玩玩儿的吧?想到这里庄景玉忽然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头发,感到从自己的内心深处,隐隐升起了一股异样的烦躁与莫名的苦闷。
就在庄景玉正万分苦涩地揣度著黎唯哲的心思打算,以及掰算著自己成功打听到萧岚消息的微小可能性时,耳边忽然传来黎唯哲的冷笑。
“哦刚刚那番话,你倒是讲得挺流利通畅的嘛。怎麽,一说到恨我怕我,你就不结巴了?”
眼线眉梢的笑纹如同触角般一点点地伸展绽开,然而在黎唯哲的目光深处,却丝毫瞧不出半分的和煦温暖。
“你现在倒是把话讲得很清高也好听啊。怎麽,畏惧权势?讨厌权力?嗯是因为我曾经利用它们把你丢进了监狱里的缘故吗?”黎唯哲十分恶劣地故意高高扬起尾音,眼里猛地划过一道厉光,放轻声音低低讥笑了一句,“哈,庄大好人,我现在到底是该骂你虚伪,还是应该夸你天真呢?难道,你不也正是靠著拥有它们的萧岚,才能从那个鬼地方里滚出来的吗?”
胶著合拢的眼皮忽地一颤,庄景玉本就挤成一团紧靠门角的细瘦身体,不禁再一次,忍不住往里蜷缩了半分。心脏像是被黎唯哲牢牢紧攥在手心里那般,随著血液流遍全身,他感到体内,也正跳动喷薄著一股尖锐灵敏的微疼。
好、好像黎唯哲刚刚说的,并并没有错。
闭著眼,身临的世界犹如一个漩涡般深邃窒息的黑洞,一望无底,令人晕眩。庄景玉站在洞口徘徊彷徨了许久,两股思绪茫然而又清晰地激烈斗争著:难道他真的虚伪吗?不,不不是的,绝对不是的!他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过,想要遮掩隐瞒自己为什麽能够提前出狱的胆怯念头;可、可是当楚回第一次对他说出,“我可以带你一起出狱”这一句话的时候,庄景玉又实在太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在他内心狂涌的兴奋,与如潮的激动。
他是被一种终於得救,重见光明的感激与感动,所深深地湮灭了。
因为说到底,他毕竟,也就只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凡人而已;他受了冤枉,心有愤懑,然而他还怀揣理想,渴望前程;他难以容忍自己的十年大好光阴,竟然就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空头罪名,而白白浪费在那样一个寂寞肮脏的无望深渊里;他达不到像世外高人那样的看破红尘,清风傲骨,他对无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平,仍然有怒有怨,有痛,也有恨。
所以,当他得知自己也可以占到一点小便宜,摊上一点特殊关系,从冤屈里获得释放的时候他没有办法抵抗住,那种甜美的诱惑与禁忌的心动。
仿佛霎时被雷电劈中了那般。庄景玉的脸色先是涨红,随後淡成青白。不过这种情形也只不过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锺,之後他的脸上很快晕染出一抹颓靡的灰败,眉眼间,也隐隐泛起一层羞涩的难堪。
原来黎唯哲说得对。他虽曾遭受过特权的压迫,可是他也曾接受过特权的馈赠;他享受了特权如今却说特权讨厌也许这还谈不上忘恩负义,然而他不能否认,这的确有一点做作,和虚伪的嫌疑。
呵呵。做作和虚伪。庄景玉以前绝对想不到,这两个词,有一天,竟然会在他自己的身上用到。为什麽黎唯哲总是有办法让他变得不同和陌生,甚至让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是人格分裂或者灵魂出窍?
车速在这个时候蓦地下降为零。黎唯哲自刚刚发表完方才那一番一针见血的质问以後,就再也没有转头看过庄景玉一眼,哪怕连眼角的余光,也都没有再往右飘斜一毫米。现在的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平静沈稳地直视著正前方。墨黑色的深邃瞳仁幽如寒星,其间闪耀著浮光万千,一点点,连缀成片。
庄景玉看得,好似毒瘾发作那般,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口干舌燥,心慌饥渴。
只能说他们的运气实在是不好。明明不是很远的距离,但他们居然会背运到这种程度,满打满算地撞上了两次全时红灯。黎唯哲弯曲著食指一上一下重重敲击著方向盘,表情越发冷峻阴沈,明显是变得不耐烦起来。
庄景玉慢慢地张开眼睑,柔软的睫毛上,仿佛顶著一座千斤巨锺那般,他睁得万分艰难,才好不容易将眼眶撑出了两帘狭窄安全的细缝。略显苍白的粉嫩色舌尖羞涩地往外露出一个小圆点,在两片皲裂破皮的唇瓣上快速地舔过一圈,全当滋润干燥和缓解紧张。
“”
哑涩著喉咙,犹豫了很久很久,久到连车里的空气都仿佛被黎唯哲浑身释放的寒意冻结成冰,庄景玉这才僵硬地动了动嘴唇,干巴巴地挤出来一句,“我不稀罕萧岚的帮忙如果萧岚他真的不肯,那我也也是绝对不会去主动求他的。”
话音落下,四周忽然微妙地沈淀出,一片意味不明的,诡异的静默。
直到六十秒锺的红灯时代总算漫长地爬过,车子终於向前驶出第一步的时候,黎唯哲这才低低“呵“了一句,微微轻笑出声。优雅深沈的尾音余韵在车厢里缓慢地氤氲飘荡,温柔流染开一片暧昧灵动的轻薄意蕴。
“啊,让我猜猜,难不成,你现在是在跟我炫耀,就算你不领萧岚的情,萧岚也依然爱你爱得要死要活,拼了命地想要对你好?”
庄景玉:“”
无语的同时庄景玉猛然奇异地意识到,似乎从今天一见面开始,黎唯哲就一直不断地,在或有意或无意地,误解自己与萧岚的关系。
“呼”纠结了一阵,庄景玉干脆先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气,等再睁眼的时候,他决定改变一下说话方式,“我我和萧岚之间,其、其实”
【其实真的,根本,完全,什麽,都没有!】他只是想说这麽一句。
“闭嘴。”
然而黎唯哲却并没有好心耐心到,足够施舍给庄景玉,扔下这麽一句掷地有声的解释的大好机会。
庄景玉更觉无语地眨了几下眼睛,微微上翘的柔软睫毛在温暖的空调风里轻轻颤动著,让原本其貌不扬的他看起来,竟莫名多出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心动味道。
可惜黎唯哲心动怜爱的表现,却也只不过是在那一句暴躁的“闭嘴”以後,稍稍停顿了顿而已。
“哼,别白费力气了,”他狠狠冷笑一声,声音凛冽,语气阴沈,“你和萧岚之间的事情,我根本没兴趣知道。”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第十六章
没、没兴趣知道?
庄景玉觉得这真是他这辈子所听见过的,最拙劣的谎话。
暂时没有之一。
不管怎麽样,就单凭黎唯哲今天这一连串,变换之快堪比翻书,精彩之至犹胜演戏的行为举止,神态表情,哪怕打死庄景玉他也绝对不相信,黎唯哲对【自己和萧岚之间的事情】的态度,竟然会是“没兴趣”!
如此另类别扭的言不由衷,不免令庄景玉心中生出了些许的惊讶和好奇。他抬起眉眼怔怔望向黎唯哲,却发现此刻横在自己面前的,实在是一副,混搭得非常好笑的精彩表情。
它明明充满了凶神恶煞,大有著,“你不赶快跟我解释清楚,我马上就要让你好看!”这样的的急切暴躁;却又偏偏纠结地故作隐忍,强装出,“哼,你不说难道我还会求你不成?我就是没兴趣知道!”如此的冷峻高傲。
既复杂得邪佞可怕,却又简单得坦率可爱;既浅显得足以令人一眼看清,却又深邃得只能让人一望无底;完美混合了大人式的恶劣凶狠,与孩子气的天真霸道。
黎唯哲在一旁冷冷补充著:“我不管你和萧岚之间究竟发生过什麽事情,也不管你现在为什麽会这麽著急地去找他。但是,庄景玉你给我听好了,从此刻起,我们俩之间的交易正式开始生效,”顿了顿,沈下声音,“总之结论就是,你必须,乖乖听我的话。”
庄景玉不确信自己是不是在最後一句话里听出了那麽点儿“得意”的味道,可是他又想,黎唯哲也还不至於那麽幼稚吧
眼看著庄景玉又一副就快要走神的表情征兆,黎唯哲铁青著半张脸,带著薄怒低吼掷出一句:“在想什麽!听清楚了?”
庄景玉无语不知所措。嘴唇抿了又张张了又抿抿了还张搞了半天,字没吐出来半个,倒是把原本苍白皴裂的唇瓣给弄得终於有了点血色。
黎唯哲一把抽出钥匙转头看了庄景玉几眼,神色古怪,尤其视线停留在那两层微微泛红的嘴唇上,辗转流连了甚久。
“不说话?”他先是皱皱眉,後来忽然笑了一下,“哦,很好,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啊。”
自作主张地把人家的“不知道该说啥”当成“默认”,黎唯哲也不给庄景玉一个说话辩白的机会,就直接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然後重重关上车门大步走到庄景玉那边,又一次扬手,替他打开了车门。
这!?
庄景玉今天的眼眶早不知已经瞪大了多少回,现在,终於是要给吓得直接掉出眼珠子来了。
黎唯哲的不按常理出牌简直快要整死他。
从庄景玉现在这个半仰著头的斜上角度看过去,黎唯哲的右手正往旁大大横开,轻松顶住车门,左手则是手肘微微弯曲随意搭靠在车沿,身子半伏下来,却还陷入了一小部分在车厢里边。
这样一个暧昧难言的姿势,既可以解释说是保护守候,却也可以解释说是围堵进攻。它要麽让人感到安全,要麽令人觉得危险。只是无论哪一种,都少不了一份独属於黎唯哲的强势压迫。
车外大片浓烈的阳光,几乎全都被黎唯哲挡在了外面。而在他的身形之外,从那些东拼西凑的可怜缝隙里,丝丝缕缕艰难泄露进来的暖色光线,便将黎唯哲这整个人都给涂裹上了一层,夺目,但却绝不刺眼的柔和光圈。
如削如刻的眉目五官,似笑非笑的神色表情仿佛有什麽东西啪地断掉,庄景玉心中,忽然就这麽响起了一声轻不可闻,犹如叹息的微弱呻吟。他第N次骂自己被黎唯哲搞到“色令智昏”;可是他又实在忍不住想要用这样的词句去描述,眼前这一副漂亮到恍若不真实,却又分明是绝对真实的,美好场景。
黎唯哲这家夥占了长一副好脸的大便宜
“喂”这时候始作俑者带著满脸的玩味戏谑,唇线处绽开一抹大大的笑意,颇有兴致地看著眼前,几乎已经将脸颊皱成了一坨包子,那傻气简直是扑面而来,根本挡都挡不住的庄景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