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系列三部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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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为什么呢?在帝国中所有世界都是平等的,无论从法律上还是惯例上来说都是如此。”
“这我可不知道。那些理论上的高调不知何故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你又有何高见?”
“低见倒是有一些的。这又回到那个头发的问题上来了。”
“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我跟乔若南坐在那里,看着他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当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不自在。最后我才意识到,是他的头发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那是他头发中的某些特质,生机勃勃,光彩照人……一种我从所未见的尽善尽美。于是我明白了。他的头发其实是人造头发,精心培植在一张原本应该是一清二白的头皮上。”
“原本应该是?”朵丝眯起了眼睛。显然她立刻就明白了:“莫非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来自川陀上那个以过去岁月为中心,充斥着宗教神话的麦克根区。那正是他尽力想要隐瞒的事情。”
·10·
朵丝冷静地思考着问题。这也是她唯一的思考方式——冷静。因为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瞑目凝思。八年前,她和谢顿造访过麦克根区,但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太长。那地方除了食物之外着实乏善可陈。
那些景象又浮现到她脑海中。那是一个清规森严男尊女卑的社会,所有人都沉缅于过去之中。他们除去全身的体毛,那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痛苦历程,为的是让他们有别于他人,从而“知本”。他们的传说,他们的记忆(或者该说是幻想)围绕着一个过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他们曾经统治着整个银河系,拥有长生之术,并且还有机器人。
朵丝睁开眼睛问道:“为什么,哈里?”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
她不认为谢顿关于麦克根区的记忆会比她更详细,事实上,她知道他肯定没她记得详细,不过他的头脑却比她好——当然,也有异于她。她的头脑仅仅适合于记忆,并且根据一条精确的演绎线索推导出一些明显的结论。而他的头脑却有着令人无从琢磨的跳跃性思维。谢顿老是喜欢假装直觉仅仅是他的助手阿玛罗尔的特权,但朵丝并不受他愚弄。谢顿还喜欢假装是一个不通世故的数学家,以无尽迷惘的眼光审视着世界,朵丝同样不受他愚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她发现谢顿正视而不见地坐在那里,而这种姿态总令她以为他在绞尽脑汁地榨取心理历史学的点滴概念。
谢顿终于开口道:“麦克根区是一个清规森严诸多限制的社会。在那里总有些人会厌倦于那种行规蹈矩行尸走肉的生活。总有些人想要挣脱枷锁,到广阔自由的外部世界去闯荡一番。这不难理解。”
“所以他们强行植入人造头发?”
“不,通常并非如此。一般的脱逃分子——麦克根人这样称呼那些逃亡者很明显有轻视之意——是戴假发的。虽然比较简便,但也比较容易被识破。真正紧要的逃脱分子则植入人造头发,我听说的。过程相当复杂而且代价昂贵,不过好处是几可乱真。我以前也从未亲眼见过,虽然曾经听说过。我化了多年心血研究川陀上所有八百个区域,试图建立起心理历史学的基本定律与数学基础。虽然很不幸在这方面毫无建树,但多少学到了些东西。”
“可是,为什么那些逃脱分子要隐瞒他们来自麦克根区的事实呢?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受到迫害。”
“是的,他们没有受到迫害。事实上,公众也并不认为麦克根人是劣等民族。但情况更糟。没人把麦克根人当回事。他们聪明——这点人人都承认——受过高等教育,品格高尚,举止文雅,精于烹调,治理区域的能力更令人啧啧称奇——但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他们的信仰在麦克根区之外的人看来实在太过荒诞不经,滑稽可笑,愚不可及。这种观念令那些被称为逃脱分子的麦克根人也受了池鱼之殃。一个想要在政府中擭取权力的麦克根人将被嘲笑声所粉碎。被人害怕没关系。被人轻视也不算太要紧。但被人嘲笑——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乔若南想要成为首相,所以他必须要有头发,而为了高枕无忧,他必须把自己装扮成来自一个与麦克根区八辈子也挨不上边的偏远世界。”
“但也有人确实天生就是秃头的。”
“但不会象麦克根人去除毛发那样彻底。在外部世界,那没什么关系。
麦克根对外部世界来说不过是遥远的传言。麦克根人过于固步自封,他们中若有谁离开过川陀,那简直就成了稀有动物。但在川陀这儿就不同了。人们可能秃头,但在鬓角边缘通常还有些头发,可以昭示他们不是麦克根人——至不济还有眉毛胡子。而那些极少数完全不长毛发的——多半是一种病态——就实在是不走运了。恐怕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得带着医生签的证书证明他们不是麦克根人。”
朵丝皱眉道:“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吗?”
“我不敢肯定。”
“你不会把他是麦克根人的事宣扬到尽人皆知吗?”
“恐怕没这么容易办到。他一定会把自己的行迹隐藏得很好,而且就算办得到——”
“怎么样?”
谢顿耸耸肩:“我可不想引起一股声讨种族偏见的浪潮。那种激情的宣泄一旦引发,没人再能控制得了,即便不发生这种事,川陀目前的社会情形也已经够糟了。就算我要以非常手段去处理那个关于麦克根的问题,那也仅仅是最后的手段。”
“所以你也要以最小限度原则采取行动。”
“当然。”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我已经约了德莫泽尔见面。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做。”
朵丝瞪视道:“哈里,你该不会糊涂到指望德莫泽尔为你解决所有问题吧?”
“我没指望他解决所有问题,但他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他不行呢?”
“那我就得另谋对策,不是吗?”
“如何另谋对策?”
谢顿脸上闪过一丝苦涩:“朵丝,我也不知道。你也不能指望我解决所有问题的。”
·11·
埃托·德莫泽尔并不经常被人见到,除了皇帝克里昂。他采取这种退居幕后的策略是出于种种原因的考量,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外貌在时间长河中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谢顿也好几年没见到他了,而且除了他来到川陀的早些时候,再也没真正在私下里和他谈过话。
鉴于谢顿与拉斯钦·乔若南近来的那次临时会见,谢顿与德莫泽尔一致认同最好不要太过张扬他们之间的关系。若是哈里·谢顿径直造访位于皇宫之中的首相办公室,不可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决定将会见安排在“穹边宾馆”里一间小巧而又不失奢华的套房中举行,地方恰在皇宫之外。
见到德莫泽尔令人痛苦地忆及旧日。而德莫泽尔一如往昔的事实令这种痛苦更显强烈。他的脸依然棱角分明。他依然高大健硕仪表堂堂,头发依然是乌黑中带着些许金黄。他并不英俊,然而气质高贵。他的长相几乎就是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帝国首相应该的长相,但却与之前的历史上任何一个曾经居于此位的人都大不相同。谢顿暗忖,他的权力恐怕一半来自他的相貌,这种权力盖过了皇帝,凌驾于帝国朝廷,进而乃至整个帝国。
德莫泽尔向他走来,一丝温和的笑意令他的嘴唇向上弯去,却丝毫未损及他的面部平衡。
“哈里,”他说道,“真高兴见到你。我半信半疑,害怕你改变主意就此放弃呢。”
“我对你的担心可超过了半信半疑,首相大人。”
“叫我埃托吧——如果你害怕用我的真名。”
“不行。我说不出口。这你是知道的。”
“在我面前行的。说吧。我宁愿喜欢听你叫我真名。”
谢顿犹豫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唇能拼出那些字眼,声带能发出那些声音。“达尼尔,”他拖长了声音念道。
“R·达尼尔·奥利弗,”德莫泽尔道,“很好。与我共进一餐吧,哈里。与你一同进餐,我不必强迫自己吃东西,这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解脱。”
“荣幸之至。虽然独自踞案大嚼与我心目中的欢宴气氛相去甚远。当然多少吃一两口——”
“只要你高兴——”
“彼此彼此,”谢顿道,“不过我还是有点怀疑我们在一起待得太久是否明智之举。”
“放心,此乃皇命。是皇帝陛下要我跟你见面的。”
“为什么,达尼尔?”
“两年之后又将举行‘十年大会’了。——你看上去吃惊不小。你没忘记吧?”
“没忘。我只是从没想到过这事。”
“你不打算参加吗?在上届大会上,你可是轰动人物呢。”
“是的。靠着心理历史学。略有些轰动。”
“你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从没有哪个数学家做到过。”
“最初被引起注意的人是你,不是皇帝。当时我只得逃亡,逃离皇帝的注意,直到时机成熟,我向你保证可以开始心理历史学的研究了,你才把我安顿到一个隐匿之所埋没起来。”
“当一所享誉帝国的大学的数学系主任算不得埋没吧。”
“当然是。因为埋没的是我的心理历史学。”
“啊哈,食物来了。不如暂时,让我们谈些别的吧,叙叙旧好了。朵丝怎么样?”
“妙不可言。忠实尽责的贤内助。整天担心我的人身安全,象猎犬似的死守着我。”
“那是她的工作。”
“她也如此提醒我——频频如此。说真心话,达尼尔,对于你把我们俩撮合到一起这件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谢谢你,哈里,不过,说实话,我当时也并没有预见到你们俩的婚姻幸福,特别是对朵丝——”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感谢你赐予我的礼物,无论你实际上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我很高兴。不过这确是一件礼物,你以后会发现的,可能有着更深远的意义——我的友谊同样如此。”
对此,谢顿无言以对。见德莫泽尔向他比了个手势,于是埋首用餐。
过了片刻,他对着叉子上的一小块鱼肉微微颔首道:“我无法确切地认出这是什么肉,但我认得出这是麦克根人的烹调方式。”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口味。”
“这是麦克根人存在的理由。唯一的理由。不过他们对你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不会忘记的。”
“这特殊的意义早已告一段落。他们的祖先,很久很久以前,居住在一颗名为奥罗拉的行星上。他们的寿命长达三百余岁,并且是银河系‘五十世界’的霸主。是一个奥罗拉人最初设计并制造了我。这我不会忘记的,我的记忆极少失真,我记得远比他们那些麦克根人子孙来得精确。
不过其后,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离开了他们。我自行选择什么是对人类社会整体有益的行为,并尽我所能遵循之,直至现在。”
谢顿突然紧张兮兮地说道:“我们不会被窃听吧?”
德莫泽尔看来饶为好笑:“如果你现在才想到,那也未免太晚了点。好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了必要的防范。既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你进来,也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你离去。即便那些看到你的人,也不会太过惊奇。
因为我早已尽人皆知是个眼高手低的业余数学家。这点对于那些非我朋辈的朝臣来说是个不错的笑料。我关注即将到来的‘十年大会’并为此做准备工作不会令这里任何一个人感到奇怪。而我也确实是为了有关大会的事想要请教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帮到你什么忙。在大会上我只有一件事可谈——而这件事偏偏又是不能谈的。就算我去参加大会,那也只有当听众的份。我无意发表任何论文。”
“这我理解。尽管如此,我还是再告诉你些有趣的事吧,皇帝陛下对你念念不忘呢。”
“是因为你经常在他耳边提起我吧,我猜。”
“错了。这可不是我的功劳。皇帝陛下的行径时而也会令我感到莫测高深的。他知道即将到来的大会,而且显然对你上次的谈话记忆犹新。他对心理历史学的兴趣丝毫未退,甚或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我须得提醒你。他大有可能会再次召见你。朝廷无疑会将此视作一项无上尊荣——一生之中竟蒙圣上两次召见。”
“你在开玩笑。我见他又有什么用?”
“问题是无论何时何地,皇帝的召见都是容不得你拒绝的。——你那两个年轻的被保护人怎么样,尤果和锐奇?”
“你这是明知故问。我相信你对于我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是的。但那只是关乎安全方面的事,并不包括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日理万机,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朵丝没向你报告吗?”
“关键时刻她会报告的。但平常就不会了。要她当个事无巨细一律上报的间谍怕是有些困难。”又是那种浅浅的笑容。
谢顿轻轻哼了一声:“小伙子们都干得不坏。尤果现在是越来越难驾驭了。他比我更象个心理历史学家,我猜他觉得我在拖他后腿。至于锐奇,则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无赖——他一向如此。当他还是个讨厌的街头顽童时,就已经深得我欢心了,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也深得朵丝欢心。我真的相信,达尼尔,如果哪天朵丝厌倦了我,想要离开我,她会因为无法割舍对锐奇的爱而留下来。”
德莫泽尔点点头,谢顿沉声续道:“当年要不是卫伸摩区的拉谢尔觉得他惹人喜爱,我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我早被一枪打死了——”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讨厌想到那件事情,达尼尔。那是个全然的意外,一个不可预测的事件。心理历史学又有什么用呢?”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在最佳情况下,心理历史学也只能处理非常巨大的数量,从中得出概率,而对个体是无能为力的。”
“可万一这个体是至关重要的——”
“我怀疑你最终将发现没有一个个体是真正至关重要的,包括我——和你。”
“也许你是对的。我发现,不管我的工作是如何依赖于这些假设,我总是免不了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