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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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长卿打开随着酥山和冰块一起送来的洒金红笺,只见上面用蝇头小字写道:
“阿兄,四月樱桃熟,正是尝新时。今日听闻家中将设樱桃宴,便忆及少时庄园之物,依稀有樱桃、甘酪、果下马,想来一切皆与当年相同,只是物是人非,不觉泪满衣襟。特特滴制酥山一座,聊缀阿兄筵席、以助雅兴,阿兄切莫忘情贪食哉!妹苻道灵字。”
臭丫头竟敢促狭他,苻长卿读罢微笑,得意地弹了弹笺纸——好歹没有忘本,在父亲回京后仍是将家书寄给他,总算不枉自己疼她这么多年。
他阖上信笺,抬眼看了看盛着冰块的铜缶,缶上金盘中正盛着一座雪白的酥山,通体用羊奶酥油浇沥成山峦形状,又被冰镇凝固住,只是还未加装饰,便在谢过内侍后对阿檀道:“拿下去让栗姬她们剪贴点罗胜,装饰一下。”
原来这奶油酥山制成后,向来会在酥山上妆点些罗胜花树,供人赏玩后再分食。栗弥香与冯令媛受命后喜不自胜,慌忙在侍童捧来的铜盆中净过手,准备剪些绫罗贴花,却未料另有一名总角侍童,竟捧着个铜盆走到了安眉的面前。
如今苻长卿的侍妾是三人,他口中的“栗姬她们”,自然也包括了安眉在内。安眉受宠若惊,当下战战兢兢洗了手,接过银剪刀和绫罗片就开始裁剪。她往年经常剪些窗花、春胜、春幡换钱,做这件活本就十分灵巧,现下又一心想好好表现,下剪便更是萦回翻飞,转瞬就剪出好几个花样来。栗弥香与冯令媛都比安眉剪得慢,却剪完一个贴一个,眼见着安眉面前的罗胜越堆越多却无人取用,她终于迟疑起来,下剪越来越慢。
众目睽睽之下,冷汗一点一滴渗出脊背,安眉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盯住自己,看她用面前的罗胜堆出一个笑话。她难堪地低垂着脑袋,恨不能有条地缝让她钻进去。偏偏这时一个人却来到安眉身后,看着案上缤纷艳丽的罗胜道:“哎呀,这里还有那么多!”
存心让安眉难堪的侍童一直未曾取用安眉剪出的罗胜,这时看见站在安眉身后的人,只能讪笑着行礼道:“表小姐。”
安眉怔怔回过头一看,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孩,正是方才在樱桃树下闹得人仰马翻的郗琼琚。
“酥山都要装饰完了,这里还剩下这么多罗胜,分我一个好不好?”郗琼琚笑着问安眉,在获得她首肯之后,兴高采烈地拿起一片罗胜别在发梳旁。
“你剪得真好看!”她笑着说罢,又兴冲冲拈起一片送到苻长卿面前献宝,“大表哥,你几时添了位侍妾?竟这样心灵手巧?”
苻长卿淡淡一笑,却并没有回答郗琼琚,只垂眼看着她手中那片鲜红的同心罗胜,低声说了一句:“的确心灵手巧。”
郗琼琚闻言微讶,歪着脑袋看大表哥拈起她手中的罗胜,信手别在了自己的发冠上。而之后洛阳男子悄然兴起在乌纱发冠上别罗胜,并有俗谚流传:洛中风流何处停,且往苻郎冠上寻。黑纱漆笼红罗胜,目如星子鬓如云。这些便都是后话了。
安眉只记得那日樱桃宴散,自己闷闷不乐地与苻长卿共车,一路沉默到最后她才鼓起勇气,抬头望着苻长卿道:“大人,您教我认字吧?”
第三十二章您阅读的。小说下载自ωωω;UМDтχт。còm
安眉的识字启蒙,同样是从《千字文》开始。尽管对于苻长卿来说,这短短的一千字是他童年噩梦的开端,但多年后的今天,他与安眉坐在堂中,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字一字指与她念来,心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樱桃宴后,苻长卿拨了四名婢女进入白露园,专为照料安眉起居。此时堂中婢女拂尘焚香,泡茶用的泉水正被缓缓煎沸,釜中发出的汩汩轻响恰与安眉的笑声应和,在这暮春的午后融出一派闲适宁和。
安眉初学《千字文》,总是翻来覆去地吟诵开头几句,越念越觉得音节好听,可是再往后背却怎么也背不得。正在休旬假的苻长卿偷得浮生半日闲,踞坐在她身旁嘲弄道:“还真是笨,就背这一千个字,我五岁时也只花了五天。”
“那是大人您聪明呀,”安眉低头抚摩着书卷,憨笑道,“我可不行,这些字真难……”
“聪明么?”苻长卿在旁轻轻一哂,目光扫过纸面上那些堪称刻骨铭心的字眼,怅然道,“我没那么聪明,做学问是一件苦差事,越往后学,就越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安眉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低声感叹道:“能有多苦呢?总好过吃不饱、穿不暖。”
苻长卿听了这话笑起来,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羹,轻轻吹了吹。安眉低下头,继续入神地盯住手中书卷,伸指一笔一划地描摹:“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这一刻堂中私语脉脉相递,庭外棣棠洒下碎金般的落英,这样恬静的日子若得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只可惜良辰美景总是有人扰,申时刚过,周管家忽然领着两名僮仆寻到了白露园,恭立在堂下等候婢女前去与苻长卿通报。
过了好一会儿苻长卿才拄杖慢慢踱出堂来,立在檐下不悦地问:“找我有何事?”
“公子,老爷请您去一趟。到底为了什么事,老仆也不清楚,”周管家面带难色语焉不详,惴惴向堂内瞥了一眼又道,“公子,老爷现在似乎在发脾气,您顺着点回话,别再惹恼他。还有,请安姬一同过去吧。”
苻长卿闻言双眉一蹙,沉吟片刻,也只得答应下来。安眉立刻回内室换了一套衣服,忐忑不安地随他一同往苻公住的庭院去。这一路为了迁就苻长卿的腿伤,众人皆是走得极慢,压抑的气氛似乎使空气也沉滞起来,令阳光下盛放的春花,竟也在艳极之下透出些莫名的哀色。
苻公宅中的下人,此刻正面面相觑地聚在主宅月门外,大老远看见自家公子走来,一时纷纷如鸟雀般惊散。
主宅内是一片沉寂,原本应当在庭院中穿梭忙碌的奴婢,竟一概被苻公屏退。苻长卿一行刚踏进内庭,便隐隐听见堂内传出些奇怪的动静,及至脱了鞋踏上堂阶时,就听见苻夫人蓦然呜咽了一声,一腔凄惶令贵妇的雍容荡然无存。苻长卿当即面色一沉,不待周管家侍应便径自掀帘走了进去。此刻双亲二老都不在堂中,他一径入内寻找,不料才过户牖人还没进内室,苻公的荆条就随着一道劲风劈头袭来,苻长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打中眼角。
之前还在哭泣的苻夫人见状惊呼一声,立刻扑上前拽住丈夫的衣袖,迭声哀求道:“别,别——”
“你还要我纵容这孽障到何时?!我若再打迟些,只怕苻家就要败在他手里了!”苻公一把推开妻子,破口骂道,“与其让他败坏门庭,不如我现在就把他打死了!”
这时跟在苻长卿与安眉身后的周管家立刻低下头,悄声垂帘闭户,退出内室远远回避。
苻公待外人走开,才又恶狠狠转身面对跌跪在地的苻长卿,压着嗓子咬牙道:“你究竟要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你竟然徇私枉法、欺君罔上,你哪来的胆子,你怎么敢?!”
他的怒语不同于以往,字字咬牙切齿,带着似震怒又似惊骇的颤音,音量却压得很低,好像生怕这骂声传到堂外去似的。苻长卿一怔,心中立刻洞彻——只怕在荥阳包庇安眉的事,瞒不住了。
“这事我做得很干净,”苻长卿放下捂住眼睛的手,这时挨了荆条的右边眼睛已然充血,眼泪濡得睫毛湿润黧黑,“只要苻府的死士不曾泄露,就不该被人查出来。”
“苻府的死士,不是养来给你抢女人的!”苻公瞪了一眼跪在苻长卿身后的安眉,阴鸷的目光吓得安眉脸色煞白,他用荆条指住儿子的眉心,冷声骂道,“别以为那些人是你的心腹,要差遣苻府的死士,你还嫩了点!”
这时苻夫人仍旧坐在席上捂着嘴呜呜地哭,哭得苻公无比烦躁,忍不住低头对妻子冷斥道:“哭什么,是你自己要去查,结果查出宝贝儿子闯下大祸,才知道怕了?!”
“我……”苻夫人睁大泪眼,不敢面对丈夫,只能转头泪汪汪对着儿子哭道,“长卿啊,你快将这祸害撵走吧,你这都是,都是中了什么魔怔啊……”
“还有你,”苻公骂完老婆儿子,转而将荆条指住安眉,厉声道,“我不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孽,你劫狱行凶,怎么还敢跟我儿子有牵扯?!”
安眉浑身一颤,这才明白出了什么事,当场面如死灰地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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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夫人只要一想到儿子身上的伤,一双眼睛便立即怨毒地盯着安眉,恨不能食肉寝皮。
“你犯下此等大罪,怎么还有脸纠缠不休?”她气得直掉泪,指着安眉唾弃道,“你但凡有点廉耻,哪还敢登苻氏之门?胡人都是这样凶险狡诈、寡廉鲜耻的!”
安眉此刻有口难辩,只能在苻家二老的盛怒之下瑟瑟发抖,淌着眼泪一声不吭。
苻长卿暗暗在袖中攥紧拳头,沉吟片刻后霍然抬起头,目光森冷地望着苻公道:“父亲,如今这大祸闯也闯了,您要追究也晚了一步。此事您是要宣扬出去,还是掩人耳目,儿子但凭父亲吩咐。”
“你……”苻公瞠目看着儿子阴狠的表情,骇得不禁后退半步,气得浑身发抖,“我还没咽气,不能眼睁睁看着苻府毁在你手上!你给我听着,你若不想这女人死,就立刻把她给我撵出去,苻府容不得她!”
“把她赶出去简单,只是日后她若被人拿住,只怕要招出孩儿来,到那时苻府才是危在旦夕,”苻长卿直直盯住父亲,说话时翘起的唇角竟似挂着一抹狞笑,“依孩儿之见,还是将她隐匿在府中、从此隐姓埋名更好。只要今日这话传不出庭闱,天大的事情也能遮掩过去。”
苻公听了这话,心里清楚儿子已为了这个胡女横下了一条心,今日是万万没法当着儿子的面治死安眉了,这倒也还罢了——只是他竟从来不知,儿子这一颗心,早不知不觉变得又冷又硬又狠,将来还不知有多少祸事,要因这一颗心而起!一辈子克己守道的苻公想到此处,一腔急怒便被心底涌上的寒气煽动成熊熊业火,随着手中的荆条尽数抽在儿子身上。
苻长卿身上伤口未愈,被父亲毫不留情的鞭笞牵得胸口一疼,唇边便咳出些血丝来,唬得苻夫人与安眉都一心系在他身上。苻夫人扑上前护住儿子嚎啕大哭,安眉慑于苻家二老的怒气,只能埋头伏在地上请罪。苻公阴沉沉盯了安眉一眼,甩下荆条对儿子道:“就当苻府多养了一条狗吧,若有一天反咬死了你,我也不会替你收拾。”
苻公说罢拂袖走出内室。这时室内只剩下三人,苻夫人惊喘未定,抬头看见跪在自己面前敛容屏息的安眉,顿时柳眉踢竖怒气冲冲道:“谁让你待在这里,出去!”
安眉浑身一颤,立刻惶惶朝苻夫人叩了一下头,逃也似的狼狈退出。
苻长卿又咳了两声,这才喘着气坐起身,独自一人面对母亲。苻夫人看着儿子病恹恹的模样,不由又是一阵气苦,抚着他肩胛哽咽道:“长卿啊,你怎么就这般鬼迷心窍……”
“她在突厥救过我的命,一报还一报,算我欠她的。”苻长卿垂着眼轻声回答母亲,声音虚弱却执拗。
“就算你欠她的,或给钱、或赠物,怎么都能还清了,何必要与她缠在一起……”苻夫人嗔怪地看着儿子,语带不屑地嗟叹,“你看看她那样的人,是与你相配的么?”
苻长卿听了这话,却是一脸的漠然:“喜欢就要了,又不是娶妻,谈什么相配不相配。”
苻夫人闻言一怔,转念想想也对,却仍是不甘地对儿子强调:“我早就说过,应该让你早点续弦,才不会惹出这么多是非……”
“这和续弦有什么相干?”苻长卿皱起眉,心头涌起一阵阵烦躁,不禁又咳喘了两声。
“怎么不相干?”苻夫人闻言冷嗤了一声,“我见不得那个阴险的女人,就是做你的侍妾,她也不配。”
“您根本无需在意她,母亲难道还担心我会被美色所惑么?”苻长卿说罢,却在母亲的目光下陷入沉默。
“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苻夫人盯着儿子,不容他再次回避自己的质疑,“你总是这样,不听我的、不肯娶妻。现在又弄个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来,你到底在犟什么?”
他在犟什么?苻长卿面色铁青,暗暗咬紧牙根。他何尝不知道母亲想要些什么,他又何尝不肯再娶?一切不过是,不过是……他望着自己伸出指尖,轻轻触摸到席簟细致的纹理,然后他张开双唇,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一样可以说得云淡风轻:“琼琚今年夏末就要及笄了吧?”
再娶,很容易。
他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好坚持的,从来都没有。
如此想罢,他又冷冷地添上一句:“我可以娶她。”
苻夫人蓦然听到儿子答应再娶,要娶的姑娘还是自己娘家的侄女,怔愣了片刻后立刻面色一缓,笑逐颜开——亲上加亲一直是她的心愿,儿子如今肯答应,那是再好不过。她不禁含了点喜色地问道:“你当真要娶?琼琚的确是个好姑娘。”
“嗯。”苻长卿垂下眼应了一声,一双墨黑的眼珠盯着簟席,阴郁得映不出半点光亮。
第三十三章
黄昏时随着苻夫人一道令下,白露园的婢女与洒扫的仆人尽数走空。夜色像笼在人心头的阴霾,令满目春色皆归于黯淡,空无一人的白露园里,只有安眉独自蜷坐在堂前檐下,手脚冻得冰凉。
苻大人他大概不会来了吧?安眉抹去腮上泪水,寂寥的庭院在她的泪眼中一片模糊。
苻公与苻夫人的疾言厉色不断盘桓在她脑海之中,令安眉惊辱自卑之余,还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惧——她犯下的罪,会拖累苻大人,甚至更糟。苻老爷是怎么说的来着?徇私枉法、欺君罔上,牵连到苻府……这些可怕的事都是因她而起,她这一己罪身,哪还有脸在苻府继续待下去。
安眉将脸埋在膝头大哭了一场,最后强抑住泪水,不再枯等,悄悄起身前往苻长卿住的澄锦园。这一段夜路她不敢与苻府中的任何人照面,一路鬼鬼祟祟摸到庭院,还未进月门,却正撞见出来倒水的阿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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