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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五蠹-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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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得降罪,”昭王呵呵一笑,从一旁的瓶插里抽出一枝栀子花,示意身旁的婢女送到屏风后,“随你拈韵赋诗,作得好,就免了你的罪。”

但见屏风后的人影拈起花枝,竟像不用思索似的,慢悠悠吟道:“素华偏可喜,的的半临池。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

苻长卿听罢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这时昭王却在座上拊掌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才女之号并非浪得虚名,安姬会什么乐器?”

“诸般乐器皆有涉猎,尤擅琵琶。”屏风后的人当仁不让,很是自信地回答。

“好好好,”昭王连声赞叹,径自问苻公道,“不知郡公府上可有好琵琶?”

苻公在座上欠了欠身子,谨慎答道:“鄙府俗陋,倒也曾附庸风雅,藏了几副琵琶。”

说罢忙差左右从库房里取出一把龙首琵琶,呈上堂给昭王过目后送进杜淑手中。杜淑将琵琶抱在怀里,手指按在弦上一揉,琵琶的清韵霎时嘈嘈切切如玉珠散落,无可挑剔的缠绵曲调里透出道不尽的柔情蜜意。只是曲子再好,满座人除了昭王沉浸在曲中,其余人皆是各怀心思。

很快一曲终了,季子昂在余韵中侧目观察昭王神色,适时投其所好地赞美道:“听说安姬是胡人,难怪琵琶弹得这样好。”

杜淑在屏风后闻言一笑,柔声答道:“大人谬赞。”

昭王听见季子昂这般说,立刻佯装好奇地接腔道:“久闻胡人女子妖艳豪爽,既然这般……安姬可否出来一见?”

这时满座尽知昭王的心思,听他说出这句话,心头竟有种预感成真的释然,于是各自漠然出神,堂中一时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待苻长卿打破沉默,不曾想接下来的变数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贱妾惶恐,”只听轻轻一声告罪,屏后人影俯首一拜,末了竟又添了一句,“一切但凭夫君吩咐。”

这明摆着的欲迎还拒让苻长卿勃然大怒,但他当着众人不好发作,只好将牙根咬得死紧,半天后才冷冷开腔:“既是殿下盛情相请,岂容你托大拿乔,出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屏后人影起身轻移莲步,终于绕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而这一次光彩照人的露面,饶是曾经见过安眉的苻家子弟,也不得不惊艳。

但见杜淑乌黑蓬松的头发经过兰膏润泽,松松绾出一把堕马髻,娇慵地垂在颊边,衬得人香腮如雪;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妆点着一朵朱红色的杏花,罥烟双眉舒展风流,明眸顾盼时,睫毛像蝴蝶扑扇的小翅,忽上忽下眨出夺目的艳色。

源自胡族的美丽直白而强烈,她没有汉家女子的矜持,却仍是将团扇举起,又借着鬓边金钗流苏的掩护,偷眼觑视满座宾客,最终将目光落在一位客人身上——那陪在显贵身边却依旧磊落出众的人,正是季子昂。

他并没有主座上的客人富贵,可浑身流露出的气质却异常吸引杜淑——这份悸动非关风月,而是一种发现同类的欣喜。仿佛暗夜里擦亮一星半点的火光,在眼神交汇时,能从心底窜起一阵阵酥麻……机敏的季子昂当然也收到了杜淑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美丽的胡姬,心底有些纳罕,似乎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萌生,摸不清道不明,却确然使人着迷。

杜淑察觉到了季子昂的目光,团扇下的唇角微微勾出一丝笑,将明眸偏移开去。这时她仰头望见苻长卿墨黑色的双眼,于是她将团扇移开,带着无畏的笑意,坦然承接他的怒意。

“苻郎不喜欢我抛头露面?”当一场虚浮的盛宴尽欢而散,杜淑摇着团扇,在白露园里望着苻长卿笑,“此刻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今天你这样刻意矫饰曲意逢迎,我当然要有所怀疑,”苻长卿冷冷盯着杜淑道,“希望你见好就收,免得给以您阅读的。小说下载自ωωω;UМDтχт。còm后惹出什么麻烦。我已经见过她的魂魄与那棵槐树,你对她的某些说辞,我不追究,不意味我不知道。”

杜淑听他这样说,脸上露出些近乎顽皮耍赖的表情,低下头笑道:“我可没别的想法,不过假使能让昭王对安姬青眼有加,今后还有谁会看不起她呢?对不对?”

“我不需要你做那么多,”苻长卿不为所动,对目前有些超出他掌控的杜淑,隐隐觉得受到威胁,“还有四日就满十天了,你不必再有动作,就安安分分待在白露园吧!”

他沉着脸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杜淑望着他倨傲的背影怔愣了半天,最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孰料苻长卿一语成谶,杜淑惹出的麻烦果然登了门——平阳季氏长公子季子昂,竟在三日后再次拜访苻府,向苻长卿提出讨要安眉。

这在当时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士族贵胄府中的侍妾毫无地位,胡姬则更是低贱;士族子弟们相互交游作客,如果在某家相中一个侍妾美婢,大可坦然向主人讨要。即使这位胡姬再负盛名,即使自己与她的主人再没交情,冲着大家刻意追求的名士风度或者自己如今的地位,季子昂都以为自己会成功的。

不料苻长卿听了他的提议却只是挑起眉,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头颅微微后仰着,露出讥嘲不屑的表情:“足下说您特意登门造访,是想讨在下的侍妾?”

“那日鄙人看苻大人的言谈神色,似乎对安姬也不甚上心,”季子昂对苻长卿的敌意报以一笑,“季某今天提出这不情之请,虽然很是冒失,但君子有成人之美,大人如果对那安姬没有眷宠之心,何妨割爱呢?”

“正如足下所见,目前苻某的确对她不甚上心,不过就算季鸿胪您来要她,在下也不能割爱。”苻长卿垂眼一笑,也不屑与季子昂虚应故事,当即不留情面地拒绝。

季子昂微微一怔,低头转了转手中的茶碗,须臾后冷笑道:“不知是不是鄙人多心,似乎苻大人……对鄙人有些成见?”

“足下的确多心了,”苻长卿闻言朗声一笑,双目中却毫无笑意,“这件事纯粹是在下吝啬小性,绝对不关足下的事。”

“是么?”季子昂笑着偏头喝了一口茶,目中妒意一闪而逝,“那么,如果昭王来向大人讨要安姬,不知大人还会不会吝啬小性呢?”

苻长卿闻言大怒,这一次不加掩饰地怒视着季子昂,冷笑道:“安姬不过一个卑贱胡姬,想来还求不到昭王如此青睐,如果足下能怂恿昭王跟一个臣下讨女人,苻某再忧心不迟。”

苻长卿面色冰冷,握着茶碗的指节微微发颤——他已经气走了她的魂魄,无论如何也要留住她的肉身——她就快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在苻长卿面前碰壁的季子昂悻悻告辞,他拒绝了苻府家奴相送,独自携着自己的仆从离开了澄锦园。一路意兴阑珊地穿过苻府的花园楼台,拐过错落有致的假山石,最后竟在兜兜转转的柳暗花明处,发现了那道令他念念不忘的背影。

此时水榭凉风初上,亭中人徐徐回过头来,与他目光交汇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分明闪烁着一种亲切的笑意。于是说不清来由的,季子昂觉得自己的野心忽然被这笑意烧热,心潮鼓涨乃至澎湃,使他再也听不清周遭的动静,只一心专注在亭中美人的双眼上。

在她鼓励的笑容里,季子昂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一点点靠近斜偎在水榭凉簟上的美人。

“季郎,”这时杜淑在清风中主动开口,轻启朱唇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我有许多话,一直想对你说。”

这一声“季郎”唤得季子昂微微走神,也使他不禁有点恍惚,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我三日前才见第一次面,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第一次照面的惊鸿一瞥,足够使我对你的情谊心领神会,我用三天思量出想对你说的话,难道还不够么?”杜淑低下头,哀伤的目光落在手中冰绡纨扇上,一种愁绪调出千种风情,“季郎,苻府里的风刀霜剑我忍了那么久,也许……就是等着你来拯救……”

……

转天午后,苻长卿独自待在内室,研读着计吏送来的卷宗。

今次大兴渠的乱匪在徐州起事,一路势如破竹,苻长卿收到线报,在地图上逐个标注出被攻陷的郡县,心头阴霾越来越浓。

情势就如同他分析的那样——大兴渠的乱匪在短暂蛰伏后迅速反扑,没有选择固定的地点作巢穴,而是以流寇的形式不断攻克郡县抢掠物资,以维持自身庞大的军需供给。这种方式如饿虎出林,流动性大、破坏力强,对当地的豪绅和平民都会造成极大的损害,因此许多贫民在流离失所后,也不得不加入乱匪赖以求生。

去年的粮食欠收导致今年许多地方闹饥荒,民心的不稳早为今日的动荡埋下了隐患,如今寇匪作乱,无法生存的民众被裹挟进流寇大军,也在情理之中。

出事的徐州在豫州以东、青齐以南,按这样的速度,下一个被卷入的地方,会是他的辖区,还是苻氏的郡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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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长卿丢下卷宗,皱着眉长叹了一口气。

面对这次寇乱,不可讳言,他的态度非常消极。徐州不是自己的辖区,这场变乱到目前为止,他只是令豫州各郡县加强军防戒备,以隔岸观火独善其身的方式来应对。只因自己从没像近来这样心烦意乱,完全无心专注于公事——今天是杜淑附身第十天,安眉她,该回来了吧?

苻长卿低下头,墨黑色的眼珠盯着案头水红色的笺纸,沉默了许久。

“露出重雾里,人来夕照边……”这样的性灵,不是不动人的,他不是圣贤,怎么可能不动摇犹豫——关键是扪心自问,面对眼前的动摇和犹豫,他到底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苻长卿抬起双眼,注视着南墙上透光的窗棂,目光微动——那个会在半开的窗牖下探头探脑寻找他的人,从来都不敢叫他一声“苻郎”,她想要的东西,一直都比自己少吧?

他想起那双小兽般惶惶无害的晶亮眸子,唇边就止不住弯出一抹笑意,下一刻心中却是隐隐作痛。他曾经许下一个可斫金石的诺言,怎么可能忘记自己为了什么而坚持?

将恼人的公事推在一边,苻长卿从案头抽出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北荒记略》手稿,泚笔继续往下撰写。

充满异域风情的突厥可汗庭,金帐大宴灯红酒绿,那个怯生生依着他的计策献歌的女子,因紧张而略显尖锐的嗓音在他的目光中缓缓变得轻灵。她唱着白雪漫漫、唱着眼泪澜澜,唱着美丽的姑娘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情郎……那双晶亮的眼睛欲诉还休地望着他,直到曲终人散。

还有草原上的困苦,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两个人靠在一起相互扶持——不,是他一直在依赖她撑下去,她的好处世人都可以不知道,他自己却怎么能够忘记?

当时想不透的事,而今已能渐渐参透,他对她的感情,不是怜悯不是报答,而是在最初就知道她的不易,由不易推及情深,便使他受宠若惊。人生世上,能在死生一线时得到这样的厚爱,若还不能抛开名利地位永以为好,就实在是狗彘不如了。

这样看来,他一直以来的机关算尽,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自己还要怎样贪心?他要的就是她这份相濡以沫,如今江深湖广,他就更不该忘。不离不弃不负不忘,此言一出可斫金石,不论自己最后是为了什么而坚持,这个诺言都不能忘记,死也不能忘记。

苻长卿盯着手稿上的字迹,墨黑色的眸子里映出白纸黑字、字字分明。直到墨迹晾干,他才忍不住闭上眼睛,抗拒眼底的酸涩——怎么才区区十天就可以这样想念?就像桃花汛一样泛滥,像漫天飞蝗一样乱,像三年大旱颗粒无收的饥渴,像千里冰封透骨的寒,相思成灾!

苻长卿阖上手稿,忍不住翻出从前调查安眉的卷宗,一点点解馋似的看下去。

“新妇徐安氏,名眉,年十七……婚后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数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归……”他看到此处就忍不住笑起来,想起春雨蒙蒙里那一份休书,墨黑色的眼珠也像蒙了层水雾似的,氤氲着暖暖的情愫。

另一份卷宗也被打开,他和她的缘分就在字里行间扑朔迷离,苻长卿读得简直要着了迷,一遍遍不放过任何字眼。

“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当街哗众取宠制药出售,而后贩卖假药敛财积万……”他想起十鞭子和一贯钱,还有那造孽的人参养荣丸,便又是忍俊不禁。

有时候仔细想一想,如果没有这几只兴风作浪的蠹虫,自己和安眉也绝对走不到今天,真不知这些妖祟到底是福是祸。苻长卿一边沉吟出神,双目一边不经意滑过卷宗上的一行字:“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查所见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人徐珍,其他无考。”

没来由的一闪念,苻长卿心中咯噔一下,双目再次紧紧盯住卷宗上这行小字:“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

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

苻长卿遽然皱起眉。假使按照安眉对他所言,每一只蠹虫都会在她的身体里占据十天时间,那么这份卷宗就埋藏了几个疑点——这些蠹虫乃是槐树所赠,本身与徐珍非亲非故,就算第二只蠹虫寻到大兴渠找徐珍是为了帮助安眉,可事后为什么还要与徐珍往来甚频?还有第一只蠹虫虽然敛财积万,但它的敛财手段总共只有三步,根本用不了十天的时间,难道它当真会见好就收,只做到贩卖假药为止么?如果答案为否,它之后会做些什么?会怎样继续赚钱,又把钱用在何处?

苻长卿蓦然想起自己被第四只蠹虫刺伤前,那只蠹虫与乱匪之间的默契配合,心中疑窦便渐渐凝聚成一个不祥的预感,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哎呀呀不好不好,这鬼东西竟然飞了,大人您看……”

他眼前猝然窜出第三只蠹虫浸在明媚阳光里的狡黠笑脸——当时,她手里分明抱着一只信鸽。

苻长卿霍然站起身,碰得案上卷宗哗啦啦散了一地,而他压根连看也不看,只顾着面色铁青地冲到堂外,迭声大吼道:“阿檀!阿檀!”

“来了!”阿檀抱着鸽子跑到苻长卿面前,看着自家少爷脸色不好,不禁嘟起嘴暗自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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