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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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是无意中看见……对,对不起……”安眉低头嗫嚅,看着卢焘升的脚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条地缝可钻。
“没事,你别说出去就好,”半晌后卢焘升叹了口气,才与安眉肩并肩往县衙走,“我很早就已和碧珠相识,脱离了表面的应酬,便一直暗地里往来。”
安眉低着头,脸悄悄地发红。卢焘升看着她不安的模样,低低笑了一声:“老实说,之前在下对安师爷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手段,能够在短短十天打通县衙所有的关节?在下冷眼旁观,一直都觉得你为人圆滑、有欠诚恳,今日才知不然。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安师爷原谅。”
安眉听着糊涂,不禁抬头诧异地望着卢焘升,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荷包,轻轻递进安眉的手中:“今天你替碧珠解围的事,我都听她说了,谢谢你。这个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说是小时候的玩意,是干净东西,请你别嫌弃。”
安眉将荷包打开,一把黯淡的红柳木梳子从内里滑出来,落在她的掌心。
多年前的旧物蓦然重现眼前,就像多年前萦绕在戈壁滩上的遥远歌声:“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眼一热,鼻中一阵阵地发酸……她的康古尔!
“谢谢,哎……”安眉唏嘘一声,破涕为笑道,“碧珠赠我梳子,卢师爷不介意么?”
卢焘升像是听到了一句极为好笑的话,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还没长全呢。”
十四五岁可以早慧到当师爷,但早慧到当情圣,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脸红起来,攥着梳子乖乖跟随卢焘升往县衙走,看见巡夜的衙役便远远招呼一声。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地问卢焘升:“卢师爷,你和碧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和她?”卢焘升微微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家里不会允许我娶胡姬做妻子。如今先得过且过,也许有一天,我可以瞒着家里,悄悄和她生下一个孩子……”
攥着梳子的手倏然收紧,梳齿扎进肉里,传来阵阵地刺痛。安眉忍不住艰涩地低喃道:“这样好吗……”
“不好又能怎么办,无论我多爱她,胡人女子对他人而言,是比家生奴婢还不如的存在……”卢焘升低头道,“安师爷,请你保守这个秘密。”
“嗯。”安眉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
她能明白卢师爷的苦心,也能明白康古尔的苦心——康古尔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一个胡女,连卢师爷都不会告诉。一如当年用木梳细心地呵护,她在保护她。她一定以为自己已经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不肯给她的生活制造一分一毫地妨害。岂知她不过是,不过是……
安眉抬头望了眼一脸认真的卢焘升,心头不禁一阵阵揪紧——她原本会和康古尔走同样一条路,然而十二岁时被酒肆老板转卖,使她摆脱了当垆卖笑的命运。可是当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徐珍,那个老实木讷从来不会关心她的男人,心中却也没有任何欢喜。
是否她们远离故土来到中原,命中就注定了无论作何选择,幸福都不会降临呢?
第七章
凉州刺史苻公与夫人在老仆搀扶下,双双走出逼仄的鹿车。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迈的苻公昂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着洛阳城恢弘壮观的门楼,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暌违了十几年的风物都没变,都没变……苻公两眼发酸地感慨着,一低头看见站在城门下迎接的儿子们,脸色就立刻臭起来。倒是苻夫人异常激动地走上前受过三个儿子的大礼,将他们一个一个搀扶起来,最后才停在自己最心爱的长子面前唏嘘不已。
“长卿,长卿……”苻夫人摩挲着儿子上下打量,但看他披着孔雀翎大氅,一身素净的浅蓝色长袍湖水一般从襟口直泻到鞋尖,只在腰上系着一围透雕芙蓉花羊脂白玉带,于不经意间显出贵气逼人。
苻夫人满心骄傲地赞叹不已,跟在其后的苻公却是一脸鄙夷,他严肃地扫过大儿子低调的奢侈、二儿子张扬跋扈的金线绣花锦衣、小儿子胸前金光灿灿的璎珞锁片,还有跟随在儿子身后的数十骑侍从,无不是金辔银鞍高冠锦衣;再回头看看自己又旧又小的鹿车,还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炽。
苻长卿见父亲脸色不好,晓得他心里膈应,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对父亲恭立一揖:“从凉州到洛阳,父亲一路辛苦了,若有什么教训的话,还请回府再叙。”
“哼。”苻公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拽过夫人回身登上鹿车,啪嗒一声将车窗阖紧,便再也不言不语。
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招呼弟弟们上马,转身一扬手指,数十骑鲜衣怒马的侍从便缓缓起步,跟随着苻公的鹿车往城中苻府而去。
……
“安师爷,进城后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么?”卢焘升骑在马上关切地问。
安眉脸上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不用……姜大人交待的事,还是赶紧办完才好。”
从荥阳到洛阳一百九十多里地,骑快马刚好一天。安眉与卢焘升骑马走了两天,行程还算宽裕,却仍是差点把安眉全身跑散了架。安眉在很小的时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马上跑过,但时隔这么多年,已是根本谈不上任何骑技。因为害怕被人看出破绽逞强上马,结果落得每天下马时双腿都迈不了步子。
目的地既然已在眼前,安眉和卢焘升便打点起精神,随着纷纷人潮一起涌进了巍峨的洛阳。不同于前一次满面尘灰地惶惶经过,这一刻当安眉坐在马上,极目远眺洛阳鳞次栉比的局坊时,心中陡然涨满的迷惘是一种叫她全然陌生的情绪——这一刻,她不用愁下一顿饭在哪里,不用愁晚上该去哪里落脚,可是心头的焦虑却比以往更没有着落。
“那个苻刺史,是青齐苻氏的长公子。当年戎狄乱华,汉室大族纷纷南渡,只有为数不多的士族留守中原,在北方建立坞堡集结军队,共同抗击胡人。青齐苻氏便是其中一支,”卢焘升与安眉一路并辔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二十年前邵氏能够建立大魏,青齐苻氏功不可没,因此苻氏族长得封河内郡公,子孙后代世袭爵位。不过最难能可贵的是,当天下平定之后,身为大司马的河内郡公将麾下五万部曲自动入编官军,而在他去世三年之后,承继了爵位、正当盛年的苻公却不受左光禄大夫之职,毅然前往凉州做了刺史,期间受封使持节都督凉朔二州诸军事,又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领兵整治边疆抗击戎狄十几年……”
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缩着肩膀叹息一声:“好厉害……”
卢焘升笑道:“何止厉害,也使人敬佩。苻公在边疆鞠躬尽瘁十几年,一直都只有凉州刺史六百石的俸禄。听说他近日告老还乡,还将积年所得分赠故旧,只携夫人与家奴回洛阳,随行惟一车一骡而已,凉州百姓自发聚于沿途驿馆,哭送了一路。”
安眉听了这话便问道:“今日我们要去见的苻长公子,也是刺史呢。他是这位苻公的什么人?”
“既然是苻氏的长公子,那自然就是这位苻公的长子咯。”卢焘升笑道。
“哎?父子俩是一样的官位么?”安眉吃惊道,“这样好奇怪。”
“呵呵,虽说一样是刺史,其实可差远了。豫州刺史又不领军,只是巡行辖内各郡县,所授职能不外乎‘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而已。不过做刺史一向比较有前途,因为直隶于中央的御史中丞,等于是天子亲信,往往在任几年就可擢升高官。从这点也能看出圣上对这位苻公子的厚爱,”卢焘升见安眉又开始面色紧绷,便转而说些轻松的话题,“苻公子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精通。今年才刚二十出头,却早已才名高著,又因他样貌也是英俊出众,所以有‘洛中英英苻长卿’之名……安师爷你看,前面就是苻府了!”
安眉心中一紧,抬头眺望。当看见苻府门前高大的牌楼,那朱门高户、气派的石狮和烫金的门匾,安眉心中的焦灼便烧到了最高点。她捏着怀中的槐树枝,奇迹般找到安慰。
别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还有槐神的庇佑。
安眉又捏捏怀中的树枝,却并不打算再去咽下一只蠹虫——槐神给的蠹虫已经耗费了两只,在没有得到丈夫消息之前,一定不能再轻易使用了。眼下的状况并不算什么大危机,她只是要去求见这座屋子中的大人,然后送给他一件宝贝,并致以姜大人的问候,任务就是这样没错罢?
敲开偏门递进名刺,安眉与卢焘升在门下等了好一会儿,就见苻府的张管家和和气气走出偏门来,对安眉笑道:“原来是荥阳县府的安先生,一路多辛苦了,请随我来。”
安眉觉得一切进展得颇顺利,心里高兴,不禁便与卢焘升相视一笑。二人跟着张管家从照壁下过,一路沿着廊庑走到偏院,时值深秋各房各户都已打了帘子,安眉一路上看得也不甚明白,只记得每一座庭院都有花草流水,真像神仙住得地方。最后张管家将二人引进一间院落,脱下鞋子登堂入室后,便张罗着下人打水给他们洗手洗脸。
安眉坐在榻上束手束脚,也不敢四下打量,不安地在婢女捧来的铜盆中洗过脸和手。这时又有婢女捧了面脂唇膏来,安眉立刻发懵,慌忙向一旁的卢焘升求救。卢焘升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示意安眉照着他的样子做。安眉便有样学样地点了面脂和唇膏,又接过茶羹喝了一口。那茶羹里加了杏仁酪和麦芽糖,安眉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忙又很土鳖地呷了一大口,这时张管家恰好走进来,对安眉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今天我家主人刚从任上回来,大公子一时不得闲,只怕要劳安先生久等了。一会儿我先预备下饭菜,二位用过晚饭再说吧。”
安眉与卢焘升面面相觑,也只得听从这安排。
……
告老还乡的苻公在内堂中咳了一声,看着长子又换过一套衣服才来见自己,相当的不满:“你那件孔雀翎大氅,还有羊脂玉腰带,是哪里来的?”
“是御赐的。”苻长卿颇不在意地回答,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
“嗯,这倒还罢了。不过平日还是要朴素些,你六百石的俸禄,穿那样岂不惹人侧目?”苻公又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继续教训道,“还有仲卿和幼卿两个,你做哥哥的也要管束些,我们为人臣子的,先要克己奉公,才能安邦定国……”
苻长卿放下茶碗,抬眼望着父亲道:“父亲,长卿以为,安邦定国当以法为本、以吏为师,乃至富国强兵,而不是靠臣子们衣着俭朴。”
“你这是什么话?”苻公难以置信地瞪着苻长卿,“难道杜绝奢纵、洁身自好,还有错?”
“错倒谈不上,但世人本已目光短浅、好逸恶劳,若是为国尽忠的臣子不能享受富贵,反倒让鸡鸣狗盗之辈钻营得利,试问还有多少人会恪尽职守呢?”苻长卿笑了笑,对苻公道,“时世如此。父亲您在凉州做得那些好榜样,只怕表面上夸您的人,和背地里嘲笑您的人一样多呢。”
“放肆!黄口小儿竟敢出言不逊,你还当我是父亲吗?!”苻公咬牙怒道。
“父亲,当年不正是您教育长卿,所谓君臣父子,就是要先君臣、后父子么?长卿以为,您刚刚是以忠君之臣的身份在说话,怎么转眼又变成父亲训儿子了?”苻长卿又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闲闲道,“还是说,父亲您当年严加管束,令夫子抽断十几根藤条,只是想教出个唯唯诺诺的儿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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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十几年不见,你倒翅膀长硬了!周管家呢?那个报喜不报忧的、尸位素餐的混账,叫他过来!”苻公气得面色铁青,急需要找个冤大头发泄一番,可恨他年年收到周管家的书信,只知道儿子出息了,却没想到竟出息成这样,现在不找周管家骂一顿还能找谁!
“那么,长卿还要入内问候母亲,请父亲先允长卿告退。”苻长卿放下茶碗行礼告辞,一举一动皆无可挑剔。
“快去快去,别在这里惹我上火。”
苻长卿被轰到母亲那厢,却是被苻夫人极致关爱。做母亲的越看儿子越满意,抓着他喋喋不休地絮叨:“长卿啊,你妻孝早就满了,是不是该续弦了?”
苻长卿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口中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倒也不急,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各家这几年不都没合适的么。”
“那平阳季氏呢?”
苻长卿冷笑:“平阳季氏就更不合适了。”
苻夫人不解地看着儿子,半晌后才点点头道:“噢,那就算了,反正你向来有主见。对了,前些天我和你父亲特意绕了点道,先去汲郡看望我病重的姑母,回来路过荥阳,我在那里买了些人参养荣丸,听说可神了。”
苻夫人说着便从箱笼里翻出一盒药丸来,递到儿子手里。
“噢?我前些日子也路过那里,却没听说过什么人参养荣丸,”苻长卿拈起一颗药丸嗅了嗅,皱眉挑剔道,“味道好像也不大对,还是别随便乱吃才好……”
“这个也是最近才出名的,听说是个路过荥阳的名医用货真价实的人参做的,祖传秘方,在荥阳也只卖了三四天,我还是从别人手里高价求购的呢,”苻夫人替儿子倒了一杯水,不依不饶地关爱道,“一共才得了几颗,你快服一颗吧……”
第八章
“荥阳郡的刁民,真该好好整治了……”苻长卿白着脸从厕中出来,表情甚是狠戾。
书童阿檀边伺候他换衣服,边嘟囔道:“少爷,为什么您能跟老爷顶嘴,却乖乖听夫人的话乱吃药呢?”
苻长卿一双吊梢眼斜睨下来,扬手敲敲阿檀脑袋道:“你懂什么,我与父亲虽有辈分之差,却同是一君之臣,自然可以争;你却要我与母亲争什么?”
“原来是这样。”阿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苻长卿换过衣服,又走到香炉边拿起香盒,仔细挑选熏香。这时张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