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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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层秋自长大以来,兄长常年在外漂泊,难得显露温情,突然被如此抚慰,一时讶然。
林平冉松开怀抱,拍拍幼弟的手背,凝目相看,却只道:“放心。”说罢折身离去,青衣身影竟不避开浩淼的太液池,拔身而起,足尖点过柄柄青碧,飘然而去。
夏日炎炎,蒸腾起渺渺水雾,林平冉身形临风,衣带俱飞,渐渐融进那一湖苍青中去,不复再见。
第七章
炎靖于慎安门遇刺,伤重不醒。向州动乱,蛮谰犯境,老将去世,君王重伤,一时间百官惊惧不定,人心惶惶。
一日两朝,凤岳一句话安抚了人心:“陛下昏迷前有了旨意:万事托于林层秋。”
一道道宫门沉沉地开,林层秋一身惨素,步出寝殿,一步步走过白玉台阶,走向昭华殿。离开那里近一年,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再次走这九十九级台阶,再次走进权利漩涡的中心。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就这样,不留一语,一个昏迷不醒,一个永远离开。眼前还依稀见得兄长青色的衣袂在千顷碧荷上飘摇,却被满眼血污掩去掩去掩去。耳畔还依稀回响着清晨醒来时炎靖柔情万千的叮咛,转眼间就只听得到太医颤兢的话语:陛下后脑遭受重击,导致昏迷不醒,情势危殆,能否好转,仰赖天命。
天命么?衣袂狂飞,猎猎作响,素白的中衣外是沉沉的黑,惨淡哀切。抬眼望去,夏日本该骄阳似火的午后,风卷阴翳,四面八方一齐重重压来。腹中一阵阵抽搐隐痛,大袖之下的手死死握紧,不能倒下——决不能倒下——
一步一步,走得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稳更从容,步入大殿,再上九层台阶,立在大殿之上的林层秋沉静如月,肃定如山,依旧是大烨传奇中的帝王之师百官首宰。朝臣只能仰望。
“大烨立国已逾五十载,君主贤明臣属丰才,齐力合心,政修德明天下大治。上天感动,十余年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乐。明王炎瀚,先帝之子,先帝在世称之孝贤;厉王炎瞻,帝之堂兄。此二人,皇族血脉,帝王手足,本当与君主谐心合力,为社稷谋福,方不负先帝期许天下所托。却汲汲营于私利以害大义,仗恃天堑,兴兵作乱。重德元年,帝初履位,炎瀚作乱;兵祸延及向汕两州。天意震怒;沣江泛滥;灾民逾万。帝以民为重;约以和解;五万王师弃械负石;沿江筑堤;向汕两州由是化险为夷。此次战乱;帝念及兄弟之情;未加重责。炎瀚残妄;不察上天警示之兆;不体黎民流离之苦;不感今上仁厚之情;勾结厉王炎瞻;近年来屡与朝廷作对;兵祸连绵;累及向汕蜀三州千万百姓。今竟收买死士;犯上作乱;背弃伦德;僭越尊卑;其行发指;其心可诛。今削去炎瀚炎瞻的爵号;革除皇籍;向州及都恩睢方两郡封地收归朝廷。今命平骁侯凤岳为大将军;领兵五万;征讨炎瀚炎瞻叛贼。〃说到这里;林层秋望向大殿之外的高远苍穹;阴云峦叠;袖下秀指握紧;指尖刺破掌心;一线血红绵延而下。他眉目清湛;一身清风拂柳的温雅宁静俱化作乾坤风云;朗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同心;定还这乾坤一个清明!〃
他话语方落;一道霹雳划破阴翳;大殿之中骤然闪亮;轰隆一声;大雨倾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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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层秋走过长长的廊道;雨水从金碧琉璃瓦上倾泻而下;落地为幕。雨烈风狂;他衣袖飘扬却早已湿了大半。
侯在寝宫外的苏福远远望见了;忙撑了伞迎上来;替他挡着风雨:〃这么大的雨;林相怎不坐了御辇过来?〃
林层秋微微一笑:〃走一走;静静心。〃
苏福应着是;护着林层秋入了殿内;进了侧宫;一迭声唤人将干暖衣裳送上来。林层秋道:〃苏公公;让御书房把折子搬到这里来。〃
苏福递过衣物的手微微一颤;蓦地落下泪来;赶紧侧过脸去。
林层秋一眼瞧见;苏福虽只是个公公;却是从小侍奉着炎靖的;虽然才干不足;却是炎靖最贴心合用的。林层秋不由动问:〃怎么了?〃
苏福忙拭了泪:〃没什么;奴才只是想起前阵子林相贵恙;皇上也就是在这寝宫理政。〃如今;颠倒了来;而朝局情势却要艰险太多。
林层秋默然;挥手让苏福退了下去。
手上的衣物淡淡的温暖透过冰冷的指尖传来。炎靖爱惜他气血虚弱;天气一冷就手足冰凉;是以但凡冬日或素常气候骤凉时;宫里都备着暖炉烘过的衣裳;让他穿上就身遍体和暖。而今;事是人非。心口蓦然一阵绞痛;林层秋呻吟一声;扶着床栏坐下。待那疼痛过去;额上已是涔涔冷汗;低叹一声;随手拭去;换上了干燥的衣物。
推门出来;苏福进前道:〃凤岳将军在正殿等候。〃
林层秋点点头;就要过去;苏福恭身:〃林相是否先用点晚膳?〃
〃我吃不下。〃心口恶烦纠缠着隐隐绞痛;哪里吃得下东西去?举步欲前;腹部一阵闷闷地沉痛;不由轻柔抚上;叹口气:〃就弄点清淡素菜罢;我一会谈完了就用膳。〃
苏福看他手抚在腹上;明白他完全是为了孩子的缘故;当下喜不自胜又有些心酸;陛下当初最是恼恨林相自服红花堕去胎儿;若能知晓林相如今作为;该有多好。
林层秋转入正殿;侯着的凤岳起身:〃林相。〃
林层秋微微笑着;也不坐那高高在上的位子;走到凤岳身边;在他邻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凤兄请坐。〃
凤岳年三十七;生得刚毅俊朗;令人一望意气相倾;沉声道:〃林相现在身负监国重责;微臣不敢。今早慎安门外未能保护陛下周全;已是万死大罪;岂敢与林相并坐。〃
〃慎安门的事怪不得你;炎瀚收买的都是绝等好手;能于千万人中取人首级;凤将军已尽全力;忠心可表。〃他沉吟片刻道:〃你我共事多年;相知甚深;过去素以兄弟相称。如今;层秋兄长罹难;世上再无亲人;凤兄可愿做层秋的兄长;让层秋唤你一声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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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岳心下一震;看向林层秋;见他神色宁湛中带着期许;目光澄澈一如从前岁月。他与林平冉年岁相仿;多年交好;也是看着林层秋成长为今日的林相。再想到林平冉离世前的托付;心中波澜跌宕;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咽道:〃阿秋…〃
林层秋微微合眼;强忍至今的泪终是落了下来。大哥大哥;层秋多想再唤你一声;再象儿时那样坐在你膝上听你说五湖四海的故事;窝在你怀里指点天上星斗;再一起迎着秋风凉飒;闻着家中院里的桂花香品着桂花酒……
凤岳看得大恸;却想不出一句来安慰眼前这单薄的男子。想起从前林平冉与自己提起他的幼弟时;眼底淡淡流转的温情;这兄弟二人;看似聚少离多;但彼此的情谊却极是深厚。记得林平冉曾说:阿秋不仅叫人心折;更叫人心碎。看着眼前无声流泪的林层秋;诚然是知弟莫若兄。
林层秋慢慢平复了心情;国难当前;不容许他为着私情伤心太久;抬起头来;强笑道:〃大哥请坐;层秋想听听大哥对这次出征的想法。〃
凤岳坐下来:〃其实;我是不赞同此时出征的。从上官将军的事来看;这一次;向州做了万全的准备;我估计;不仅是西陲的蛮谰;也许北疆的掠卢;南境的扶翟与向州方面也有了约定。征讨向州之后;大烨必然陷入四面围困的境地。〃
林层秋道:〃这些;先前大哥应当也与陛下提过。我已看过大哥的上表;最后是赞同出师了。〃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说时不我待;不失战机;我是赞同的。但现在陛下伤重昏迷;秋弟之才;我并不怀疑;但是;秋弟的身体………〃
林层秋点头:〃你说的不错;层秋自己也清楚;以我当下的状况;最多只能再支撑三四个月。向州之战;素来旷日持久;没有一年不能有结果。但是;眼下不战则怯;虽然艰险;也不得不迎头而上。边疆之乱;西陲有上官简安;蛮谰一族与大烨多有仇忾;借机肃清也是好的。至于掠卢扶翟;与大烨素来尚称和睦;炎瀚也不过就是金银收买;待我修书说明厉害;遣使安抚。只要大哥打几个胜仗;他见大烨军威昌盛;必不敢暗助向州。〃沉吟片刻接道:〃至于我自身;我已有安排。朝中文武;不乏才干超群之人;但要能稳住整个朝局的;却只有一个。〃
凤岳沉目思索;猛地扬眉:〃安王炎绥!〃
林层秋含笑点头。
〃但是安王爷被先帝圈禁愈山十一年;皇上继位后虽然撤去圈禁恢复封号;他却心怀愤恨;立誓永生不入朝堂不问世事。〃安王炎绥;先帝幼弟;当年以十六之龄征战南北;为大烨朝肃清各地势力;立下汗马功劳;却因此招来君王之嫉;被圈禁愈山;二十一到三十二;将最好的年华消磨在愈山上。炎靖继位后;才撤去对他的圈禁;但炎绥心中怨恨难消;立誓永不下山;至今也过去八年了。
林层秋微微摇头:“安王爷并非怨恨,而是寒心。大烨如今的局势,以他的热血心肠,断不会袖手旁观。”
“但是,”凤岳并不乐观:“秋弟当知安王爷当年立誓时,曾说过如若破誓,将承受怎样的后果。”
“我曾听说过,”林层秋淡淡微笑,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大哥,今日请你来,主要是为向州的战事。你呈上来的折子,我已看过,大体按照大哥的意思。在一些小节上,层秋想与大哥探讨一二。”说罢走到案前,取过山川图,挂在壁上:“先帝将向州作为炎瀚的封地,其中意味,我至尽未能明白。向州北据沣江天堑,东西南三面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向州内土壤肥沃,多为平原,桑农发达,更兼铁石蕴藏丰富,得了向州,就有实力与朝廷分庭抗礼。陛下登基以来,令尊曾三次出兵征讨向州,虽最终都迫得炎瀚罢兵,但朝廷其实未曾得半分好处,向州一直牢牢控制在炎瀚手里。三次战役下来,向州兵士损失不过两万,朝廷却损失七万之巨,细究起来,实在是惨胜如败。”
凤岳神色肃然:“家父多次与我说起向州战事。向州地势上得天独厚,兼之炎瀚善于兵略,要想夺下向州,实在难如登天。”
“虎大愈为患,这一次,朝廷不能再姑息。”林层秋手指清冷,轻轻点在向州位置上:“兄弟阋墙自相残杀,难免为天下人诟病。这个恶人,少不得要我来做了。这一次,明里,朝廷只拨给五万兵马,但是大哥,你实际上有十五万兵马,一旦西陲平定,上官简安三万人马也将赶回,疲军不战,但是可提供后勤支援。”
凤岳震惊:“直属朝廷的兵马不过三十万,一下子调动一半?”
“不,十万由朝廷拨给,另五万大哥直接在符阳一带征集。这次孝江水灾,朝廷虽大力赈灾,但仍有很多百姓无业可操,流民四起易起祸端,朝廷收编了,也可安定民生。这些人加以操练,虽未必能真正上战场,但提供后勤绝对没有问题。我细察之前三次征战,补给的不足极大地影响耗损了战力。待平定叛乱后,这些人就近驻在向州,直接归属朝廷。这些人亲属多在向州周遍地带,也可打破向州历来自成一统的局面,对安定向州大有助益。”林层秋指尖描过向州轮廓,然后决然一弹:“大烨国运,在此一战!”
凤岳也不由为此激扬,一撩衣摆跪了下来:“凤岳肝脑涂地誓死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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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岳走后,林层秋勉强用了点饭菜,随后批阅了呈上来的奏折。时近寅时,方转回炎靖寝殿。听过太医院的回报,挥手退下侍侯的宫人,林层秋轻轻走到炎靖床前。挑起纱幔,橘色的烛火透过琉璃罩铺洒上床榻,将明黄被缎映得一片辉煌。炎靖的脸在这样的辉煌里显得异常的苍白暗淡。
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这张脸了。这些年炎靖的身量拔高,再不是他伸出手去可以抚过头顶的少年了;沉定如水的旒珠之后,一日日添上他看不明白的神情。君臣君臣,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一个在鎏金椅上,一个在九阶之下,这之间隔着江山万里苍生千万,林层秋心中的顾虑忧思,炎靖不曾也不愿去明白。
一直以为最早离开的会是自己啊——心中叹息,为沉沉睡着的人拢好被子,就要转身离开,蓦然觉得袖子被轻轻拉住。“陛下——”一霎时喜悦如潮水淹来,几乎令他眩晕。林层秋弯腰近看,轻声唤着:“陛下——您醒了——”
沉睡的人依旧沉睡,眼睫宁静地垂掩,不动分毫,鼻息细微悠长。但被下却伸出手来,紧紧抓住林层秋的衣袖,就象从前还是太子的岁月里,那个倔犟的少年一次又一次紧紧拉着林层秋的衣袖,彷佛那一片流云衣缎里有他最珍视最渴望的东西。
林层秋静立良久,终在炎靖身旁和衣躺下,丝被宽绰,在这寂寂雨夜里,林层秋轻轻拥住了炎靖。
风雨飘摇,从今往后,他们有的,仅只彼此。
第八章
虽知身畔的炎靖昏迷不醒,林层秋起身时仍是小心着不惊动了他。走出来问了问时辰,便让宫人准备一下,他要沐浴更衣。趁着这点空隙,将昨夜批过的折子又匆匆看过,确定是否有所失漏。
这厢早有宫人去唤了苏福来,林层秋入宫以来,炎靖担心其他人侍侯不周全,特意将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苏福拨给他。苏福赶来身边,就见林层秋一手支额撑在案上,一手按在肚腹上,脸色清白,鬓边额角已渗着一层冷汗。
苏福大惊失色,忙对一旁宫人道:“快传太医!”
林层秋早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腹内一阵阵的翻绞一阵阵痉挛地疼痛,手抚在腹上,恨不得用力压进身体里去,压碎这痛。却到底记得拙尘的话,不敢怎么用力,怕真伤了胎儿,只颤抖着轻揉着腹部,只是那疼痛一阵紧过一阵,一阵剧过一阵,远甚前次服下红花后的疼痛。
太医们本就是侯在偏殿的,很快赶了来,眼见这样的情况,也是心神大骇,一请脉,脸色全都刷白。林层秋虽是坐着,整个人却都软倒在苏福身上,冷汗涔涔而下,长睫也为汗水迷离,望出去一片水气。
苏福又痛又惊又惧,问:“究竟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不瞒苏公公,只怕要滑胎了。”
苏福虽也知道景况很是不好,却万没有料到这样严重,心一急,嗓子立时显出阉人的尖利来:“前些日子不是说胎已着稳了?!你等竟敢欺君!”
太医跪了一地,哪里有人敢说话。
林层秋痛得死去活来,苏福太医的话语只断续听着,心下了然,再拖延下去,这胎是决保不住了。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