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巴金-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本燃烧着希望的书。”原来读者也有各人的看法,并不能由作者一个人说了算。难道我真的就只给读者带来痛苦吗?现在连我自己也怀疑起来了。
在尼斯,法中友好协会分会为我们代表团举行了一次招待会,同时也欢迎从瑞士到尼斯来会晤我们的韩素音女士。招待会就在我住的那一家的客厅和饭厅里举行,不少的人参加了招待会,他们大都是本地法中友协的成员和积极分子,会上酒菜点心相当丰盛,客人们谈笑,亲切自然。两位年轻太太或者姑娘过来跟我谈《寒夜》和《憩园》里的两个女主人公。她们说,她们了解她们,一点也不陌生。我说,我写的是旧中国,旧中国的事情不容易理解。她们说:“我们理解,心是一样的。她们是好人啊。”这时又有一位女读者参加进来。我就带笑说,女读者找我谈话,我不紧张,因为我在小说里很少把妇女写成坏人。后来在巴黎的确有人向我提过这个问题。我回答:在旧中国妇女在经济上不能独立,总是受压迫,受欺负,受剥削,受利用,因此我很同情她们。在这之前我还参加过一次同读者见面的会,我虽然高高地坐在台上,实际却有点像中学生接受考试,幸而读者们十分友好,没有出难题,一个半小时就顺利地过去了。我列举这几件事,为了说明一个问题:读者们不是一块铁板,他们有各人的看法,他们是“各取所需”。我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以后有机会我还要谈到它。
那个晚上的招待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法国人的晚宴常常继续到午夜甚至更迟,因为我年纪大了,女主人允许我早退。尼斯友协分会的主席是一位退休的老太太,她的丈夫也是分会的成员和骨干。这一家的女主人是已故华侨医生的法国夫人,有三子一女,只有一个还在大学念书的小儿子讲汉语,书写汉文。这里是一所相当漂亮的别墅,房内还有各种古玩陈设。我们一行四人住在这里,另外还有三位住在车夫人未来媳妇的家中。她们对我们非常周到,好像在招待远方来的亲戚。招待会的菜点都是车夫人和女儿、媳妇准备的。我们出去参观访问都是车夫人自己开车。两天以后我们代表团从尼斯坐火车去马赛,友协分会负责人和车夫人一家送客人到车站。我们在车厢里看见车夫人频频揩眼睛,我的女儿也落了眼泪。
我在法国的访问还是一次在读者中间的旅行。我的作品引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常常说:“读者们接受我的作品就是我的最大的荣誉。”我也曾把“读者们的期待当做对我的鞭策”。到处我都听见一个友好的声音:“写吧。”“我要写,我要写。”没有把我想的和应当写的东西写出来,我对读者欠了一笔债。不偿清债务,我不会安静地闭上眼睛。对于真诚、深厚的友谊,我一定要有所报答。
在尼斯车夫人家那间窗明几净、宽敞的房间(她的小儿子把自己的住房让了给我)里,或者在巴黎我接待过《新观察家》记者(他写了那篇《会晤巴金》)的“豪华的”旅馆里,我常常早晨七点前后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院子里盛开的野兰花或者窗下微雨打湿了的街道,窗内外都是那么安静,我站了好一会。回国的日子越近,我越是想念我的祖国和人民,我深深感觉到我和他们的血肉相连的关系。为什么法国读者的友谊这样吸引我?法国人民的深厚情谊使我这样感动呢?我想到的也是我的祖国和人民。他们是我的养料,也是我写作的源泉。握着每一只伸过来的朋友的手,我感觉到祖国和人民就在我的近旁,我高兴的是我要把这样的友谊带回给他们。一九二七年我第一次到巴黎,有一个目的就是追求友谊。五十二年后重访法国,我满载而归。我不会白白地接受这珍贵的友谊,我要让它开花结果。
在尼斯(2)
矛盾解决了。我要永远捏着我的笔。写了几十年,我并没有浪费我的生命。我为什么还要离开艺术、摆脱艺术呢?离开了友谊和艺术,我的生命是不会开花的。
六月十七日
重来马赛(1)
前几天收到法国朋友从马赛寄来的照片。我一遍一遍地看它们,又想起了马赛。这一次我在马赛只住了一天。但是我找到了一九二八年住过的美景旅馆。我在短篇小说《马赛的夜》里写过:“我住的地方是小旅馆内五层楼上一个小房间。”就只有这么一句。但是在《谈自己的创作》却讲得多一些,我这样说:“有时在清晨,有时太阳刚刚落下去,我站在窗前看马赛的海景;有时我晚饭后回到旅馆之前,在海滨散步。”在我的另一个短篇《不幸的人》里,叙述故事的人在旅馆中眺望日落、描绘广场上穷音乐师拉小提琴的情景,就是根据我自己的实感写的。印象渐渐地模糊了。可是脑子里总有一个空旷的广场和一片蓝蓝的海水。
五十一年后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我找到了海滨的旅馆,还是一位同行的朋友先发现的。我站在旅馆门前,望着这个非现代化的建筑物,我渐渐地回到了过去的日子。一九二八年十月十八日起我在马赛住了十二天。海员罢工,轮船无法开出,我只好一天一天地等待着。在窗前看落日,在海滨闲步,在我是一种享受。此外我还做过两件事:读左拉的小说,或者参观大大小小的电影院,这是我在《马赛的夜》里也讲过的。我在法国至少学会两件事情:在巴黎和沙多—吉里我学会写小说;在马赛我学会看电影。我还记得我住在沙多—吉里中学里的时候,我的房间在中学食堂的楼上,有时晚上学校为学生们在食堂放映电影,住在我隔壁的中国同学约我下去观看,我总是借故推辞,让他一个人去。不知什么缘故,我那时对电影毫无兴趣。在马赛我只有那个新认识的朋友,他也姓李,还在念书,是巴黎一位朋友给我介绍的,因为是四川同乡,不到一天的工夫我们就相熟了。他约我去电影院,很快我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回到国内,也常看电影。看了好的影片,我想得很多,常常心潮澎湃,无法安静下来,于是拿起笔写作,有时甚至写到天明。今天,我还在写作,也常常看电影,这两件事在我一生起了很大的作用。
新收到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我和远近七只灰鸽在一起拍摄的。依旧有安闲的鸽子,依旧有蓝蓝的海水,可是大片的水面给私人的游艇占据了,过去穷音乐师在那里拉小提琴的广场也不见了,一切都显得拥挤,行人也不少。美景旅馆似乎还是五十一年前那个样子,我在门前站了一会,脑子活动起来了。我想起当时我怎样从这小门进出,怎样从五层楼的窗口望海滨广场,我有一个印象:旅馆两旁的楼房大概是后来修建的,仿佛把它压得透不过气来。这样的记忆不见得可靠,人老了,记忆也混乱了。只是当时我没有这个印象,所以我这样说。这天下午我去参观古希腊修道院旧址的时候,法国朋友送了我一本《古马赛图》。书中共收一百五十二幅绘画,从十五世纪到十九世纪前半叶,当然看不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马赛。因此在海滨散步的时候,我常常想,我要是当时照个相那多好。那位姓李的朋友的声音我还不曾忘记,可是他的面貌早已烟消云散了。
重来马赛,我并不感到寂寞,我们代表团一行五人,还有同行的中国朋友、法国朋友和当地法中友协的主人。我们毫无拘束地在海滨闲步、谈笑。微风带来一阵一阵的鱼腥味:我们走过了鱼市,看见家庭主妇在摊上买各种各样的鲜鱼。我们买票搭船去伊夫堡,再从那里回到海滨时,鱼差不多销售一空,一个上午过去了。
去伊夫堡,在我们这些中国客人都是第一次。五十一年前我在马赛住了十二天,听那位姓李的朋友讲过伊夫堡的事,它在我的脑子里只是一个可怕的阴影,一个囚禁犯人的古堡。回国以后才知道这里关过米拉波,才知道大仲马写《基度山伯爵》的时候,为他的英雄挑选了这样一个监牢,他当时经常同助手到这个地方来做实地调查。我去伊夫堡,不仅是为了看过去的人间地狱,而且我还想坐小船在海上航行,哪怕只有几分钟,几十分钟也好!
我达到了这个目的。海风迎面吹来,蓝色海水开出了白花,船身在摇晃,我也在摇晃。看见平静的海面起了浪,看见船驶向古堡,我感到兴奋,感到痛快。我不晕船,我爱海,我更喜欢看见海的咆哮。海使我明白许多事情。
我走进了古堡,到了过去囚禁政治犯的地方,看到一间一间的囚室,看到一个一个人的名字。每个给带进来的人大概都会想到但丁的一句诗:
Lasciate ogni speranza,voi ch’entrate.(你们进来的人,丢开一切的希望吧。)
我站在底层的囚室里,也想到但丁的那句诗,那是写在地狱入口的大门上的。我掉头四顾,那么厚的墙,那么高的小窗,那么阴冷的囚房,又在孤零零的海上小岛上!进来的人还会活着出去么?“铁假面”(居然真有“铁假面”,我还以为是大仲马写小说时创造的人物!)的结果不知道怎样。米拉波伯爵居然回到人间了。我似梦非梦地在囚房里站了一会,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比起我、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法国人不把它封闭,却对外国客人开放,无非作为历史教训,免得悲剧重演。巴士底狱没有给保留下来,只是由于民愤太大,革命群众当场捣毁了它。我们的古人也懂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天却有人反复地在我们耳边说:“忘记,忘记!”为什么不吸取过去的教训?难道我们还没有吃够“健忘”的亏?
重来马赛(2)
走出古堡,我重新见到阳光,一阵潮湿的海风使我感到呼吸自由。开船的时刻还没有到,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法国友人给我拍了照。在这块大石的一侧有人写了“祖国万岁!”几个红色的法国字。望着蓝蓝的海水,我也想起了我的祖国。
马赛的法国朋友对我们亲切、热情。小儒先生从尼斯开汽车赶回来同他父亲一起到火车站迎接我们,还有当地法中友协的瑞罗先生和加士东夫人。他们为我们在一所现代化的旅馆里预订了房间。我们在马赛过了一个非常安静的夜晚,睡得特别好。的确是现代化的旅馆,我们住进以后,还得研究怎样开关房门。同行的朋友按照巴黎的规矩,晚上把皮鞋放在房门外,第二天早晨才发现没有人擦皮鞋,擦皮鞋的机器就在近旁。只有在饭厅里才看得见服务员。我们是在同机器(不是同人)打交道。因此在机场跟好客的法国主人告了别,走上了飞机,我还在想一个问题:不搞人的思想现代化只搞物质现代化,行不行?得不到回答,我感到苦恼。但是飞机到达里昂了。
七月六日
里昂(1)
现在继续谈友谊。
里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从那里带走的是另一种回忆。
我第一次来到里昂。我在日记里这样写着:“七点半到达里昂(机场)。来接的人不少,还献了花。某夫人带着她两个女儿开车把我送到沙瓦旅馆。”某夫人是当地友协的一位成员,她的两个“女儿”中一个叫克勒尔,另一个叫杜伟凤,是来了不久的中国留学生,寄宿在夫人的家里,夫人把她当亲闺女看待,叫她做“女儿”。杜伟凤不过十八九岁,同夫人母女相处得很好。某夫人送我们到旅馆,同我们照了相,又把我们接到一家中国菜馆万福楼去。我原以为只是“共进晚餐”,没有想到饭店楼上三张长桌都坐满了人,大约四十位左右。
我们好像在这里过节日,谈笑、祝酒,毫无拘束,仿佛旧友重逢,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话!一直谈到午夜,大家才想到结束。还有少数人来得较晚,但也在这里待了两个多小时。还是那位夫人把我送回旅馆,我因为这个欢乐的聚会一再向她致谢。她带着两个“女儿”走了。第二天我没有再见到她们。不到傍晚,我就坐上了飞巴黎的客机。我多么想再见她们一面,小姑娘似的杜伟凤和她的法国“母亲”在一起不正是我们两国人民友谊的最好的象征吗?
在里昂我们待了不到一天。我们参观了中法大学的旧址,参观了十九世纪的大教堂,参观了古罗马剧场的废墟;我们看了丝织博物馆,看了过去丝织工人居住的地区,了解了过去丝织工人的斗争;我们游览了现代化的商业中心,参观了现代化的图书馆。短短的大半天的时间里,我们从古罗马跑到本世纪后半叶五光十色的喷泉。每时每刻我们都受到亲切、热情的接待。现代化的建筑和设备,壮丽的景象和吸引人的活动使我眼花缭乱。但是牵系住我的心的还是深厚的友情。
在里昂也有两份报刊的记者来采访,那是两位年轻姑娘,我没有机会读到她们的报道或者文章,但是我觉得我是在同两个谦虚的学生亲切交谈。我的确应当感谢许多见过面和不相识的朋友的友好的语言和善意的鼓励。就是对偶尔在报刊上出现的挖苦和不实之词,我也把它们当做对我的“鞭策”。譬如有人讽刺我写了那些关于“战斗友谊”的报告文学,有人责怪我解放后没有发表长篇小说。我也曾反复思考,心平气和地做过解释。没有写长篇小说,只是因为我想丢开那枝写惯黑暗和痛苦的笔,我要歌颂新人新事,但是熟悉新人新事又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我错就错在我想写我自己不熟悉的生活,而自己并没有充分的时间和适当的条件使不熟悉的变为熟悉,因此我常常写不出作品,只好在别的事情上消磨光阴。这说明知识分子的改造十分艰巨。我自己应当负全部责任。
至于友谊,我不会为过去那些散文感到遗憾。固然我在这方面走过不少弯路,有时候把白脸看成红脸,把梦想写成现实。即使一些文章给时间淘汰了,但人民的友谊永远不会褪色。我开始写作时有一个愿望就是追求友谊。我第一次到法国,有一个愿望也是追求友谊。在五十多年的创作生活中我始终没有停止对友谊的追求。我这次在巴黎、